尉遲越起初懷疑自己眼花了。

對面那雙男，一個是他的發妻，另一個是他的心腹之臣。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會！

溪澗并不寬闊，尉遲越目力又極佳，將對岸之人的神舉止盡收眼底。

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間，他看見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驚艷之全然不加掩飾——他與寧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想那廝看著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敗壞，公然引不諳世事的，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

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惡，竟然在一個不相干的男子面前首，非但不知，竟還嫣然巧笑！

那一笑隔花隔水，卻愈發燦然，如六月的驕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覷了覷眼。

沈氏在他跟前總是不茍言笑的。

一言一行堪為楷模，恨不能在頭上頂個“母儀天下”的匾額，何嘗這樣自在地笑過。

然而這樣的如花笑靨，卻是對著另一個男子。

尉遲越的腔里仿佛燒著一團火，這火迅速蔓延，吞沒了他的五臟六腑。

偏偏這無名火無發泄。

沈宜秋尚未嫁與他為妻，他們這一世甚至還沒見過面；而寧十一不曾考中進士，與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棄義。

他的怒火師出無名，可正因其師出無名，才越發熾烈。

尉遲越五俱焚，面上卻出奇沉靜。

賈七和賈八兩人原本是隨侍左右的，此時早已悄然退到五步開外，以免遭池魚之殃。

賈八低了聲音道：“咱們殿下與那沈小娘子又無甚瓜葛，為何氣得這樣狠？”

賈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侍奉太子多年，對他的神舉止極為悉，他打小的是儲君的教養，喜慍不形于，只有親近之人才能從蛛馬跡中看出他的緒。

此時尉遲越雖然一臉平靜，但臉煞白，周如同結了層寒霜，顯是盛怒已極。

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寧小郎君，男未婚未嫁，便是有點什麼，與東宮有何干系？

且他們連日來暗中盯著沈七娘，見那小娘子只是特別睡回籠覺，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異狀。

太子殿下心悅何家九娘子多年，這事他們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

說句失敬的話，太子殿下在這事上有些一筋，不是那等輕易移別之人。

賈七著下，低聲忖道：“可要說沒什麼吧，今日又地趕到這兒來……”

賈八道：“殿下不是說閑來無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宮遛個彎麼？”

賈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里城外幾十上百個寺廟，什麼彎能恰好遛到這兒？”

賈八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呢，只是出門遛個彎，咱們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換了十八裳還不稱心……”

賈七用眼刀子剮了弟弟一眼，并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賈八嚇得一脖子。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

尉遲越那玉輕羅衫子輕薄飄逸，實在不適合在草莽間行走，裾已經沾了不塵土草葉，左腋下還被樹枝掛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太子，看著竟有幾分蕭瑟落魄。

對岸的兩人卻是渾然不覺。

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寧十一發現，這沈家小娘子比他預料的要活潑健談許多，見地更勝許多同齡男子。

沈宜秋也暗自點頭，寧十一郎果然是學富五車，更難得的是毫不賣弄，單這一點就勝過世上九九的男子。

若是換了尉遲越那廝，怕是尾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兩人向桃林深走去，枝葉逐漸繁。

沈宜秋一個不慎，不曾留意頭頂橫枝，眼看著就要撞上去，寧十一郎下意識地手護住的額頭：“小心！”

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溫熱干燥的手心覆在額頭上。

相，沈宜秋并未生出什麼旖旎之，心里卻是一暖，這急之下的呵護是做不得假的。

寧十一卻像被烙鐵燙了似的，迅速回手，膩的還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識地輕輕握拳，像是要把什麼珍藏起來。

尉遲越的目追著對岸的一雙影。

雖然被枝葉擋著看不真切，但兩人相卻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里，刺得他兩眼生疼。

他不自覺地握腰間的犀角刀柄，直得指節發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雙腳卻像是釘在地上，寸步也挪不開。

對岸的兩人卻還得寸進尺。

沈宜秋看了眼寧十一郎的手：“寧公子傷了。”

寧十一低頭一看，卻是方才被桃樹蹭破了一層皮，一用力便往外滲珠。

他此時方才察覺痛，忙道無妨，卻見沈宜秋從懷中出一條素絹帕子：“公子先將就著包扎一下吧，回了寺里再上藥。”

寧十一看了看雪白的帕子，只見一角繡著株小小的紫菖。

他面遲疑。

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遞了一遞。

他們都明白這舉意味著什麼。

寧十一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接過帕子收懷中，揖了一揖：“多謝沈家娘子，寧某定不相負。”

沈宜秋彎了彎角，兩世為人，又吃了個大塹，眼力總比上輩子強些。

寧十一是個端方君子，與這樣的人在一起，一世舉案齊眉總是不難的。

至于尉遲越……正要把這人從腦海里徹底甩出去，眼角的余忽然瞥見河對岸的林子里，有個影子一晃而過。

沈宜秋心頭一跳，了眼睛，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麼人影，卻是一頭鹿從樹叢間鉆出來，踱步到澗邊，低下頭喝水。

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遲越的余威真是不小，鬧得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尉遲越一言不發地在林間疾行，賈七賈八為侍衛，手自不必說，卻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

賈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聲道：“阿兄，咱們跟了殿下這麼久，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呢。說句不虔敬的，跟咱們坊南曲那個賣胡餅的王四郎像。”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瞪起眼睛：“作死！王四那是媳婦跟胡人跑了，如何與咱們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并論？殿下聽見非削了你腦袋不可！”

賈八了脖子，犟道：“太子殿下賢明，從不因言治罪的！”他們殿下悲憤又委屈的神，活就是那跑了媳婦的王四郎，他絕不會看錯。

尉遲越疾行出約莫兩里，山風吹了一路，逐漸冷靜下來。

滿腔的怒火熄滅了，他的五臟六腑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膛里，堵得他不過氣來。

出了山，尉遲越帶著兩名侍衛，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東宮。

換下裳，飲了兩杯苦得發的釅茶，尉遲越中塊壘依舊未消，反而夯得更實了。

桃林中看見的種種在他心里揮之不去，越來越清晰，仿佛有枝無形的筆，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氣人的一幕涂得濃墨重彩。

在今日之前，他已記不得沈氏年時的模樣。

原來那時的臉頰微圓，角邊稍稍鼓起，一照，秀氣的耳朵略微，像是暖玉雕一般。

深長的眼尾似乎也沒有后來那麼凌厲，連帶著目也和許多，如初春掠過柳梢的輕風。

此時還沒有被層層疊疊的錦繡和釵鈿得步履沉重，穿著一件雨過天青的窄袖衫子，秀發用一青玉簪子綰起，與寧十一郎并肩穿行于山水間，好看得像幅畫……

不能細想，一想心里便發堵。

他自問對沈氏并無什麼別樣心思，今日也就是閑來無事，無可去，這才一時興起去了圣壽寺，與走親訪友并無二致。

尉遲越了眉心，將手里的書卷隨意一攏，扔進案邊青瓷大甕里，站起，在房中漫無目的地來回轉圈踱步。

轉到第八圈，他忽然茅塞頓開。

非是他對沈氏有什麼男之，只不過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夫妻，早已習以為常的那個人。

如今乍然見與別的男子眉來眼去，是個男人都不會舒坦——他只是不能免俗罷了。

可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并不能緩解他心頭的郁悶。

尉遲越正兀自生著悶氣，忽然有宮人稟報，飛霜殿的黃門來傳話，道郭賢妃的頭風病犯了。

郭賢妃罹患頭風病多年，隔三岔五要犯一犯。

至于究竟有什麼癥狀，發作起來有何征兆和規律，連尚醫局的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總而言之，這病癥沒給郭賢妃造多痛苦，倒是與了許多方便，故而宮人黃門私下里稱之為“便宜病”。

尉遲越自從三月三尋芳宴之后，就知生母的便宜病要擇個良辰吉日犯一犯。

果不其然，又他料準了。

尉遲越今日沒什麼閑心去聽生母絮叨，正想人送棵人參靈芝敷衍一二，第二個傳話的黃門到了，與前一個剛好前后腳。

尉遲越心知今日躲不過這一遭，只得打點起神，命人備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