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飛飛揚揚,時斷時續地,倒下了足足七日,第七日,方天放晴霽。
七日間,夕的病,終是去如。
太醫院雖不曾懈怠,接連指了好幾名太醫過來診治,甚至連鄒院正都親自到冰冉宮懸切脈,但都被夕吩咐離秋一并謝絕。
不想再去試那些湯藥,一點都不想。
湯藥太苦太,即便能換去那一味令過敏的藥,還喝得下麼?
那一晚,端起湯藥,咽進口中時,那種苦進中的覺,忘不了。
和著心底刻意下的痛,其實,能輕而易舉地,將強自偽裝的堅強碎。
,不能不堅強。
一如,從今后,再也沒有哭泣的權利,一切的眼淚,一切的弱,都只能往心里咽,再沒有人為遮風擋雨。
而,要挑起父親留下的重擔——維系闔府榮耀的重擔。
這,不是必須的。
卻,是尊嚴的維系。
父親是那麼驕傲的人,他傾盡畢生的心力,才換來納蘭府一門的無上榮,怎麼可以,就讓它頃刻間,土崩瓦解呢?
更不能讓母親和可能殘疾的二哥過著流離失所的日子。
,不過是個最世俗的人。
有著最世俗的愿。
不過如此。
所以,不能逃避。
唯能避的,只是,不再讓自己多喝一碗苦的湯藥罷。
“娘娘,您今日的氣可好多了呢。”燕兒清脆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手中的托盤,不用瞧,都知道是膳房特配的粥并幾碟清淡小菜。
自病稍好點,才知道,闔宮的奴才以伺候不力之罪皆被出死了。
很腥,很殘酷。
卻是宮的本質。
眼前的燕兒是后來指下的宮人,很乖巧,很懂事,然,這份乖巧,懂事,或許,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命的。
執起筷箸,略了些,就再吃不下,只擱了筷箸,倦怠地道:
“撤了罷。”
“娘娘,您不多用些,怎麼行呢?明日就是夜宴,可是最費神的呢。”
燕兒不由勸道。聽聞,明天的夜宴,宮里是破費周折的準備了大半月,眼見著,一定是熱鬧至極,娘娘做為唯一陪同帝君出席的后妃,肯定會十分勞累。
偏是前幾日,離秋曾稟了莫竹,說醉妃子并未大安,但,莫竹仍說,是一定要醉妃出席的。
所以,得了離秋的吩咐,愈加用心這幾日娘娘的飲食來。
可,再怎麼用心,也得娘娘肯用啊,這一日日地下來,每膳都只用些許,伺候更時,眼見著,娘娘愈來愈瘦削,司司本按著娘娘宮前量做的禮都寬大了幾許,不得不重改。
想至此,皺了皺眉,卻并不端托盤下去。
“去罷,等一會,本宮覺得了,你再端來。”夕淡淡道。
一語甫落,突聽得殿外,約傳來子俏的笑聲,這種笑聲,在宮里,是罕聞的。
夕的眸華往軒窗外瞧去,燕兒立刻會得意來,忙放下托盤,幾步行至軒窗那邊。
甫拉開厚厚的氈簾,推開軒窗。
也是,這七日間,第一次,推開軒窗。
先前因著雪大風寒,闔宮的殿窗都是閉的。
這一推,夕方發現,冰冉宮地勢是較高的,一眼去,景致恰盡收眼底。
正是一派雪景旖旎。
在這旖旎的雪景間,一眾宮圍著一子,那子著孔雀藍的襖,歡喜地兀自堆著一碩大的雪人,此時,倒也堆得七七八八有了人形,那子,俏俏地笑著,出手,從一旁宮托盤,取了紅綃綾,就圍在雪人的頭上。
絕對的白,映著絕對的紅,還有孔雀藍,這樣的,真。
笑語殷殷聲,不住地從那半開的軒窗中,和著寒風涌殿。
“娘娘——”燕兒有些猶豫是否要關上窗子。
“開著窗吧,怪悶的。”夕輕輕道,斜倚在榻上,凝目于窗外那子的快樂。
原來,快樂也會染人,看著那樣快樂,夕的邊,不自地也浮起一抹笑靨。
這抹笑靨,卻隨著一襲明黃的浮現,略凝了一凝。
一無垠素白的雪地里,宮太監捧了提爐、唾壺、犀拂諸逶邐地跟在那襲明黃后,而,那襲明黃就停在那,停在那絢麗的孔雀藍旁邊。
那孔雀藍的影輕盈地奔向明黃的影,不知是雪地太,抑或是太急切,未到明黃影的跟前時,步下一,明黃的影,出手臂,順勢就跌他的懷里。
夕仿佛能聽到,那子低低地,帶著的笑意。
這樣的景,于這宮里的子來說,無疑是幸福的。
因為,明黃,在這宮里,僅是一人能著之。
那人,就是九五之尊,帝君軒轅聿。
夕邊依舊有著那抹笑弧,為什麼不笑呢?
看著他們快樂,沒有理由難,不是麼?
畢竟,不過是他名義上的后妃。
相信,現在,是名義上的。
以后,也會是。
的心,從進宮的那日開始,就只屬于自己。
出去的,不過是納蘭夕的一生。
而,與心無關。
因為,出心,意味著,付出。
在這宮森寒的地方,在的名義下,注定,會傷,會流淚。
這些,都不是要的。
“燕兒,這麼冷的天,怎地開窗!”離秋急急地步殿,只一瞥,窗外的‘景致’自是盡收的眼底。
“是本宮讓開的,難得天放了晴,本宮也有好多日,沒見著外面了。”夕淡淡地道。
“可,娘娘——”
“呃?有什麼不妥麼?”夕眸華微轉,青覆在的瑩白的臉頰邊,另添了病態外的楚楚之姿。
“奴婢是擔心娘娘著了涼,畢竟明日——”
“明晚就是夜宴,對麼?本宮的禮,司司可改好了?”
“回娘娘的話,司司修好的禮,奴婢方才已拿了回來,娘娘,是要現在試麼?”
“嗯。”夕由燕兒扶著,起得來,的眸華再了一眼窗外,那子正手里捧了一堆雪,拖著軒轅聿一并在堆另外一個雪人。
那個雪人,好小。
應該是個孩子吧。
做為嬪妃,誰都會想要一個孩子吧。畢竟,那是一種依傍。
略略有些出神,就在此時,那大雪人上的紅綃綾被風吹拂起,那子雀躍地蹦起來,而,軒轅聿怕再次倒,攬住纖細的腰,夠住那紅綃綾時,旦看到,那耀眼的紅把和軒轅聿一并籠了起來。
隨后,軒轅聿頎長的姿就俯了下去,就這樣,俯了下去。
夕移轉眸華間,輕聲:
“關了窗罷,本宮試一下明晚的禮。”
窗外的恩深濃,卻突然不想再看。
是怕勾起一些不該有的思緒,還是會襯出這一殿的蕭索呢?
天永十年正月廿六,巽帝軒轅聿為夜帝百里南餞行設宴于儀臨水汀。
與席的除了巽朝的重臣,亦包括夜國的使臣。
而夕會隨軒轅聿一并出席。
夕所著的禮依舊是雪的,只是,這抹雪里,用銀勾勒出朵朵夕花。
是的,夕花。
可,并未再用那枝夕簪花。
因為,想,或許知道,這枚簪花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所以,不會再用。
哪怕,這是慕湮最后一次予的禮,卻因了那人,實際這份禮,帶著別樣的意味。
但,彼時的,并不知曉。
才醸就如今的差錯。
念及此,只能淡淡一笑,帶著些許蒼茫的味道。一笑間,發髻只梳仙九髻,高髻下,的容與進宮前并無兩樣,雖經過一場風寒,不過下頷略尖而已。
可,知道,一切,再回不去了。
納蘭府,無憂無慮,恣快樂的納蘭夕,不會有了。
蒙上半幅同面紗,起,上肩輦,往儀臨水汀而去。
甫到儀臨水汀,軒轅聿的輦方緩緩行來。
早下得輦,叩拜如儀。
馨香味襲來時,那抹明黃出現在低垂的眸底。
離秋說過,這種馨香,龍涎香,是帝君所專用。
有很多東西,都為他一人所專用。
包括,這后宮,加上今年所選的十四名人,如今已有的三十八位嬪妃。
即位十年,三十八位嬪妃,并不算多,因為,每年,都會有嬪妃死去,雖然,每年都會有選秀。
可,活得過兩年的嬪妃很,活得過五年的嬪妃更,能活過十年的,不過倆位。
其中一位就是這宮唯一誕有公主的周昭儀,以及一名被廢冷宮的莞才人。
宮的殘忍,由此可見一斑。
而,沒有路可退了。
就象現在,隨著軒轅聿極淡的免禮聲,抬起螓首,灑下的金暉華映于的姣的臉上,亦帶出盈盈的笑意。
軒轅聿原本含著冰冷的眸子,隨著這一笑,稍滯了一滯,看到,他漆黑的瞳眸后,那抹幽藍的澤,依舊是那樣清晰,這抹清晰里,知道,必是化不去的寒魄。
只那寒魄,縱能看懂,卻是不能去及的。
能及的,也惟有他朝遞來的手。
搭上他的手心。
這是,他和第一次執手相攜。
不過,全是因著禮儀的的需要。
不過如此。
他牽著的手,向儀臨水汀步去,一眾的宮人,簇擁在他們后,黃澄澄的華蓋,籠于的頭頂,也遮去那冬日的暖,在臉上,投下些許的影。
而,這些影,怎抵得過心底的呢?
儀臨水汀,建于宮的儀湖上,分上下兩進,兩進各建有一座氣宇軒昂的水榭,兩進的水榭間,則由一座玉石橋相連。
下進的水榭,此時,早坐了一眾臣子,隨著駕抵達,紛紛叩跪行禮,而軒轅聿牽著的手,從玉石橋上走過。
跟著他的步子,始終落后他半肩,并不越前。略側眸,能看到他的臉微微昂著,漠然、雍容。
但,不過一瞥,便將臉低下。
直到走上九層臺階,來到臨湖的上進,他松開的手,早有太監尖利的嗓子在耳邊響起:
“夜國國君駕到!”
返,長長的曳地擺,在地上旋過一道完的弧度,弧度盡,微抬的眸華,看到,垂掛著明黃帳幔的那端,玉石橋上。
翩翩走來的夜帝。
著一襲煙水藍袍裳的夜帝。
他的眼睛蘊涵著最明瑩的華,風將他的袍角吹揚起,他就那麼飄逸若仙的走來。
若說,軒轅聿俊無儔,那麼,絕代風華用在夜帝上,也是不為過的。
是的,他雖是一名男子,卻當得起這四個字,絕代風華。
夜帝百里南行至水榭,夕低垂螓首,施施然地福行禮。
這禮不過是象征的意味,卻是不用說一句話的。
源于,百里南的份,也是一國之帝。
還是一個,容貌可稱得上,‘風華絕代’四字的帝王。
一個男人,若他的容貌,僅讓與這四個字關聯起來,那麼,接下來的聯想,就只有兩個字:妖孽。
太的男人,在的心里只會和妖孽有關。
雖然,十三載的人生,并沒有見過太多的男子,可,這妖孽一說,卻是府中伺候母親,資格最老的容嬤嬤曾經教誨于的。
對于這樣的男子,敬而遠之,是不錯的選擇。
那麼,如今,差錯地,為軒轅聿的嬪妃,是否該慶幸呢?
這麼想時,連日來,暗的心,忽然,就看到了,那麼一點點的晴霽之。
就如同,今日明的一般,這份明,也一并,融進的眸底,燦爛于面紗后的小臉上。
此時,軒轅聿玄黑的袖擺一拂,徑直走到靠左側的幾案后坐定,他淡漠的聲音旋即水榭響起:
“這幾日,朕忙于金真族之事,確是怠慢了阿南。”
他只喚一聲‘阿南’,自知這聲稱呼后,所代表的是兩位國君之間的稔。
而,百里南則同時坐靠右側的幾案后。
他們,真的,很有靈犀。
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幾乎是同時,坐。
甫坐定,百里南微微一笑,一笑間,帶著一抹倦懶的神,卻是說不出的一種風:
“趁這幾日,朕正好叨擾師傅研習藥理,若你得了閑,朕反倒沒了這個機會。”
百里南的話語里,也帶著一抹倦懶,似乎,僅是不經意地一言,可,落進夕的耳中,卻讓滯了一滯,這個聲音,縱然此刻,沒有那晚一樣的低徊,反是清亮幾許,但,這抹倦懶后的磁是不會變的。
原來,那晚,救離險境,戴面的男子,竟是他。
煙水藍的袍子,這個,也是沒變的。
的一滯,落進軒轅聿的眸底,他墨黑的瞳眸里,有一小簇的幽藍爍了一些,然,隨著他邊含蓄的笑渦再現時,那簇幽藍亦消逝無蹤:
“阿南,師傅再過幾日,又要云游四方了,看來,朕是沒有機會去討教了。”
“聿,還是金真族比較重要。”百里南笑得愈發人,頓了一頓,他斂了臉上的笑意,道,“不過,朕都沒想到,你會用襄親王出殯這個幌子,設下伏圈,誅滅了蓮教的余孽。”
夕方攏回心神,在軒轅聿旁坐下,聽得這一語時,子,分明地了一下。
他,竟利用父親的出殯,去做殲滅叛逆的謀算?
那,母親呢——
父親出殯,母親必定會扶靈,不相信,兵不刃就可誅滅那些叛孽。
畢竟,泰遠樓的那場絕殺,尚歷歷在目。
漫天的腥里,生死,不過是一線。
可,在這樣的場合不能問,哪怕心里再不安,都不能開口去問。
的心,隨著這一念,驟然被攫住。
能清晰地覺出,心底,是深濃的懼怕。
是的,再怎樣堅強,還是會怕。
因為,至親之人的安危,對,是重于一切的。
覺到手背一暖時,軒轅聿的手看似漫不經心地,隔著長長的袍袖覆于的手背之上,聲音卻仍是淡漠的:
“對付這些余孽,足夠了。只是,為了避免再傷及無辜,讓襄親王的近親直系避過這次出殯,倒是費了些心思。”
一語出,夕本來攫的心,陡然松開。
原來,他不允出宮送殯,是為了的安全。
而,家人的周全,他也一并護得。
他早布下這天羅地網,為刃了弒父仇人。
該激他。
是的,激。
哪怕,他這麼做,無非是出于鞏固社稷江山的考慮,對他,怎能不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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