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月,軒轅聿按著慣例,將只翻新進宮秀的牌子。
后宮,倒也相安無事。
除了隨侍太后的納蘭薔之外,其余十四名秀皆得以承了圣恩。
所謂的雨均澤,該就是如此罷。
夕的心,卻并不能做到淡定,可,即便再不淡定,又能怎樣?
現在的,除了等待之外,沒有其他法子可尋。
太后要的,是的順從,只要順從于太后的安排,那麼,二哥的事,必會迎刃而解。
沒有人,能抗得過一道旨意。
二哥,也是如此。
用等待的時間,正好可以用來做一件事。
每日里,都有蘇太醫來替問診切脈,然,的脈相甚是奇怪,問診的蘇太醫饒是行醫多年,也未曾見過,不由得有些忐忑。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位娘娘說是小時候的頑疾,自己拿了慣用的方子給他,讓他看著方子配藥就行。
蘇太醫細細看了方子,確是一副對癥頗有良效的藥劑,于是,命醫配齊,才要煎熬,娘娘卻又命離秋收了進去,只說,還缺引子,需以無之水為引。
所謂的無之水,自然就是那春雨。
當然,這些中藥,并沒有煎熬湯藥,夕親自收了,離秋也并不能過問。
暮方庵清修的這三年,除了頌讀佛經,曾無意中偶得了一本庵珍藏的醫書,原是為了尋找荊芥過敏的癥因,沒想到,三年下來,真是大有裨益。
而庵堂的小園里,也種有不藥草,其中,就有荊芥,采其葉,磨,隨攜帶回宮。
縱沒有尋到癥因,但想,會需要這些藥以備不時之需,只沒有想到,藥的效力終究是不及煎熬的湯藥,才有了侍寢那晚的延誤。
可,正是諳了一些醫理,今日,或許能為母親做一些事。
這,也是該去做的。
三月,草長鶯飛,暖風和煦間,后宮子不再蟄伏于宮室,紛紛相攜出游。
即便屬于們的天地,只有一隅。
晨起,夕按著慣例往慈安宮請安。
自這次回宮,每日辰時,均會往太后請安,太后對,雖和藹有加,那日之事,卻并不再提。
從慈安宮出來,夕并未用肩輦,而是沿著阡陌錯的甬道徑直往前走去。
湛藍的蒼穹,唯見一紙鳶占盡春,高高地飄在宮的那一圍不算廣闊的天上,拖著長長的絹條。
夕用手稍稍擋在額前,抬起螓首,仰著那紙鳶,真好看呀,該是一個蝴蝶的樣子吧,最喜歡的,就是蝴蝶了。
耳邊,約能聽到,無憂的笑聲盈盈,隨著風傳來,讓夕的邊,也不浮起一抹笑意。
不過,這份歡樂,不知從何開始,已離這麼遠。
很想放紙鳶,可,沒有真正放過一次。
因為,王府的后苑,終究是不能和帝王后宮相比擬的。
就在這時,忽然,那高飛的紙鳶直墜了下來,長長的絹條,在如洗的碧空劃出一個弧度,便若流星隕落。
夕愣了一下,回神時,卻見,紙鳶徑直就落在的前方。
不由自主地向那紙鳶走去,俯下,撿起,目被那長長的絹條所吸引,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跡:
‘山聿且嵯峨,姝自傾城,休同扇底風,妾心雙棲蝶。’
“娘娘,這是宮中祈福的紙鳶呢。”離秋怕驚了夕的凝神,輕聲道。
“祈福紙鳶?”
“是啊,這宮里,每年三月,各宮的娘娘都會把自己的心愿寫在絹條上,系于紙鳶后,誰飛得最高,心愿就一定能實現呢。”燕兒雀悅地道。
“那,如今,這紙鳶掉下來——”還有半句,夕沒有說出來。
因為,后的宮人皆倉促跪下,行禮:
“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夕看到,不遠,明黃的華蓋下,那抹玄黑的影是那樣的耀眼奪目,而,他邊的那襲孔雀藍,更加,讓人不能忽視。
“臣妾參見皇上。”夕手握著那只紙鳶,福請安。
原來,是西藺姝的紙鳶,所以,才敢提這首詩吧。
“皇上,嬪妾的紙鳶在那呢。”西藺姝笑著道。
軒轅聿的聲音甫出,還是那樣冷漠,一如,這三月的初霽:
“平。”
“謝皇上。”
夕起,并不移前一步,隔著一段距離,將手中的紙鳶遞于西藺姝。
是不愿往前的。
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只知道,僅想站在原地,一步,都不愿邁出。
西藺姝本挽住軒轅聿的手,此時,有些依依不舍地放開,邁得前來,手接過,這一接過,的遠山黛眉一顰:
“呀,絹條破了。”
西藺姝確實是極的子,的正面,甚至于比致的側臉更,只這一顰,都帶了無限的風姿,也難怪,會專寵吧。
三年,后宮,唯一專寵的,僅是。
其他的,哪怕分了一點的寵,不過,皆是過眼云煙。
夕淡淡地道:
“想是被上面的樹丫勾到了。”
西藺姝臉上的笑意盡斂,走回軒轅聿旁,低聲:
“嬪妾的愿,怕是不靈了。”
未待軒轅聿啟,一旁傳來一子威儀的聲音:
“倒是什麼不靈了呢?盡說些不吉利的話,哀家是最容不得的。”
一語落時,太后由莫扶著出現在眾人眼前。
又是一疊聲的請安,這片請安聲里,太后僅是冷哼一聲免了那些虛無的禮數,只凝住西藺姝道:
“拿來,給哀家瞧瞧。”
“諾。”西藺姝并無一的懼怕,將紙鳶遞于一旁的宮,再由宮呈給太后。
太后的目往絹條那一瞥,冷冷笑道:
“聿姝同心?可真是一個好心愿那。”
是的,那句詩每句的第二個字,連起來,正是這個意思。
夕早就瞧出,但,只做未見罷了。
而如今,誰都不能視做不見。
擅提君王的名諱,是大忌。
西藺姝確實,倚著寵,有些事做的過了。可,誰會想到,這紙鳶會出此等岔子呢。
“姝人,不是哀家容不得你,恰是你自個,做得愈發僭越了。”
西藺姝并不如尋常嬪妃聽得這一語,駭怕驚惶地跪于地,僅是傲然地凝著太后,軒轅聿的眉心,卻突然蹙了一蹙。
這一蹙,正落進不經意向他的夕眸底。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夕跪叩于地,輕聲:
“太后容稟。”
“說。”太后睨了夕一眼,一只手已將那紙鳶從當中撕作兩半。
那聲音,很悶,就好象一把極鈍的刀,從人的心上割過,不會有太大的靜,卻能讓人很痛。
是的,心,很痛。
不過,并不會是的。
夕依舊淡淡地道:
“太后,這紙鳶,是臣妾妄為了。”
一語落,雙手合放在地上,螓首跪伏于手背。
太后的眼微微瞇起,這一瞇,沒有錯過,軒轅聿眸底的一轉瞬即逝的愕然。
“兒如何妄為呢?”太后用一種十分和藹的口氣問出這話,親自上前,一手攙起夕。
“太后,臣妾——逾矩了。”夕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又有些傷地了一眼地上的紙鳶,用極低的聲音,道,“這紙鳶是臣妾的——”
太后的眼低漾過一縷笑意,輕輕拍了拍夕略顯拘謹的纖手,道:
“原來這是兒的祈福紙鳶啊。”
是啊,這句詩,第二句,第二個字雖然是姝,第一個字不正是嗎?
雖是藏字詩,礙著兒家的,若換了位置放自己的字,也未嘗不可。
無所謂真假。
因為,這宮里本就是真作假時,假做真。
當然,這麼做,并非是為了替西藺姝解圍,更不是要欠自己一個人。
,有自己的計較。
尤其對于一舉兩得的機會,不會錯過。
曾幾何時,父親贊許的聰穎,都用在謀心上了呢?
夕的螓首低下:
“太后,臣妾知錯了,剛剛紙鳶掉了,又被姝人撿去,臣妾——”
剩下的話,囁嚅著,卻說不出來,一只手無措地纏著上的綬佩。
“呵呵,你呀,確實錯了。不過,雖然你進宮也有三年了,可不比那些一直在宮里,卻還不守宮規的人。”太后頓了一頓,復道,“同樣的錯只能犯一次,日后再犯,哀家一定嚴懲不怠。這紙鳶雖然破了,另換好的去放。蝴蝶則矣,終究,太過妖繞,也配不上你的份。”
“太后教誨的是,臣妾謹記。”
太后牽起的手,走至軒轅聿旁,將夕的手遞于軒轅聿,笑道:
“今日難得皇上免朝,不如,多陪兒一回,若不是清修三年,我朝也不會在這三年風調雨順,再無天災。皇上,切莫委屈了兒吶。”
軒轅聿順勢牽起夕的手,他的手,真的很冷。
不知道是他的手冷,還是一旁西藺姝的目更冷,夕的手,在到軒轅聿的手時,下意識地向后了一,而他卻握得更。
夕本就暈紅的臉,如今,連耳子一并紅了起來,的皮是接近明的白,這樣一紅,更連春里最緋嫣的鮮花都敵不過這份紅。
“哀家還要去暢音閣聽戲,姝人,你陪哀家去罷。”太后吩咐道。
“諾。”西藺姝的聲音里,有著明顯沒有抑制的失落,向軒轅聿,輕聲,“皇上,嬪妾告退。”
軒轅聿應了一聲,夕趁著他牽的手一松,忙從他手中離,俯跪安:
“臣妾恭送太后。”
這一舉,做得極其自然,也沒有任何差錯可尋。
太后笑著,手搭在西藺姝的手上,轉往前行去。
氣氛,突然,有些尷尬。
軒轅聿沉默著,而,顯然不能一起沉默下去。
躬,道:
“皇上,臣妾還有事,先行告退。”
軒轅聿似乎低低應了一聲,又似乎沒有,但,還沒來得及辨清這一聲,突然間,傾盆大雨,就這樣從天際傾灌了下來。
三月的天,娃娃的臉。
前一刻,還晴霽朗朗,后一刻(19lou),這雨,就來勢洶洶。
離秋一驚,才要喚小宮去取傘來,軒轅聿卻出手,把夕一并拉進了明黃的華蓋下。
措不及防,帶著,不期而至的臉紅心跳。
,離他那麼近。
近到,甚至,可以覺到,他的呼吸,溫暖地縈繞在這一隅。
雨,紛紛揚揚地筑一道明的珠簾,將他和隔在了簾中央。
借著回首向離秋,避去這一刻的窘迫。
離秋和一干宮早已被淋,而,因著軒轅聿的一拉,不過略了襟。
“小李子。”
軒轅聿只喚出這三字,李公公立刻會過意來,尖著嗓子道:
“你們先到回廊避雨去。”
“諾。”離秋等一眾宮人允聲。
他,難道,不準備啟駕?
就這樣,立在華蓋下,直到雨停?
夕低下螓首,發現,他的手,還牽著的,輕輕了一下,他的聲音從頭頂清晰地傳來:
“你究竟要什麼?”
沒有抬起臉,依舊低垂著,聲音里,并無一惶。
不看他的臉,無論何時,都不會惶的。
原來,竟然,怕看他。
他深黝的眸底,恰是這份惶的來源。
“臣妾不希皇上為難,也不希皇上不開心。”
這樣的話,現在越來越會說。
他的手終是松開的手臂,聲音并沒有象往日般冷漠:
“朕想聽你說實話。”
“這,是實話,雖然,并不是唯一的實話。”夕說完這句話,抬起眸華,強迫自己對上他的,這一刻,并不能回避。惟有對著他如黑水晶一樣的眸子,說出接下來這句話,才能從他的眼底,辨得所需要的東西,“臣妾曾說過一句話,想必皇上早忘了吧——”
“你讓朕庇護你。”
三年了,這句話過了三年,他,竟然還記得?
從他平靜如深潭的眸底,看不到任何的波瀾,或許,那里,本就是死水微瀾,再無漣漪。
“是,臣妾會盡全力去庇護皇上所要庇護的人,但,臣妾只求皇上,容得納蘭一府的安寧。”
緩緩跪下,跪于,已變得泥濘的地上,的聲音,隨這一跪,有些遠的飄來,帶著一種初春渲染的悲涼意味:
“皇上,臣妾妄言了。”
軒轅聿的眉心一蹙,旋即松開。
“醉妃如今既有太后的庇護,若再貪求,自作聰明,恐怕只會適得其反。”
說出這句話,他發現,自己的語音再不能做到淡定。
“皇上,不管您相信與否,臣妾要的,僅是府中人的平安。臣妾求皇上,對臣妾父親出殯所行的謀略,再不要對臣妾的家人用第二次,好麼?”
抬起臉,就這樣,凝著軒轅聿,眼底,是企求,也是一瞬的弱。
這種眼神,深深地落進他不自覺瞧向的眼底,他想攙起來,但,他的指尖在寬大的袍袖下了一下,終是沒有去攙。
是的,后宮中,他確實想保得一人的安寧,這是他曾經的一份承諾。
然,他也清楚地知道,即便在前朝,他能運籌帷幄,于后宮的暗流詭訛,終究是力不從心的。
而現在,眼前的子,竟然說出這一句話。
,無疑是聰明的。
所以,必定也知道,這份護全,如若不慎,的命,或許,也就不保了。
難道,僅為讓他允諾許全府的安寧嗎?
要的,真的,僅僅是如此嗎?
他著,依舊跪在那,額發在臉上投下些許影,有那麼瞬間,他覺得,自己是看不的。
慈安宮。
裊裊的蘇合香帶出一殿的安寧,這份安寧里,懿安太后正跪于團上,手里轉著一串翡翠的佛珠,里默默念著經文。
這樣的時刻,是不會有人打擾的。
每日晚膳后,太后都會在此頌經半個時辰,然后會用一碗蓮子羹。
這個習慣,自為太后的十年來,從來沒有改變過。
“太后,蓮子羹。”莫不早不晚,恰在太后放下手里的佛珠時進得殿來。
“嗯。”太后本閉闔的雙眸緩緩睜開,了一眼殿外仍在淅淅瀝瀝下的春雨。
“太后,庭院的積水已命人一直在清掃。”莫伺候太后多年,一個眼,就知道該答什麼。
這麼多年,太后有一個怪癖,見不得積水,所以每每下雨,便是慈安宮使太監最勞苦的時候,他們必須保證,宮各甬道不積一點的水,一丁點的積水都不容許。
并且,諾大慈安宮里,只栽著綠樹蔥蔥,沒有一的紅花點綴。
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一如,這宮,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忌一樣。
“嗯。”太后依舊只應了一聲。
“太后,今晚,皇上翻了醉妃的牌子。”莫輕聲道。
“這孩子的聰明很象哀家年輕的時候。”太后若有所思地道。
“太后,您明知道,那紙鳶是姝人的,為何還容得醉妃娘娘頂了去呢?”莫終是問出這一句。
“既然醉妃這一舉是想雙得,那麼哀家愿意在人前接的這份示好。莫,你跟了哀家這麼多年,竟連這,都看不嗎?”
“太后的意思是,醉妃娘娘借著認下這事,是借機向太后和皇上表明自己的心意?也是對太后之前告誡的示誠?”
“所以,哀家說聰明,確實不枉費哀家在上耗的心力,哪怕,并不皇上。”
上帝王的后妃是最不聰明的,這點,深深地知道,當這份演變恨,那樣磅礴的力量,會毀去一切。
“奴婢愚鈍,果然,皇上還是領醉妃娘娘的,今晚翻了娘娘的牌子,太后所要的六宮均澤,怕是很快就能如愿了呢。”
“是嗎?只怕這翻牌不過是皇上做給哀家看的樣子。”太后冷冷一笑,復道,“不過,哀家倒是希,皇上的皇長子,是醉妃所誕。”
“太后——”莫驚愕地道。
“雖然,真的是可惜了。畢竟,不會是當年的哀家,既能誕下皇子,還能活著……”
說完這句話,低垂下眼眸,眸底,有瞬間的晶瑩浮現,不過須臾,抬起眸華,道:
“有時侯哀家一直在想,別人眼里的殊榮,其實不過是一場可笑的悲劇。因為,這孩子,本不會屬于你。”
“太后,倘若當年,皇后沒有難產而死,是不是,皇上就會廢了這條令?”
“這件事,本沒有倘若!哀家也不會允許他廢了這條令。”
“可,那件事終究了您和皇上之間的間隙。”
“莫,今日,你說得太多了。”
太后悠悠道,端起蓮子羹,一勺一勺的喝著,雖然口很甜很甜,但收口時,仍能品到那一味的苦,就這樣,深深濃濃地溢進這十年來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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