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征沒有回宿舍,而是叼著狗尾草坐在草坪上目悠閑地看著隔壁新兵練。
他想起自己剛伍那年,剛好新年,隊里包餃子,總教跟他打賭,說自己能一口氣吃五十個餃子,陸懷怔說自己能吃七十個。結果兩人就賭上了,整個連隊的人都圍著圈看熱鬧,轟轟拉拉,還有吶喊助威的,總教平時變著法子的折磨他們,戰士們一邊倒兒,同仇敵愾,都希陸懷征能滅滅總教的風頭。
總教吃到第六十八只就咽不下去了,塞著滿的餃子一臉詫異地看著面前這小子面不改地吃了七十八只餃子。
服了,赤目圓瞪:“你這小子牛胃吧。”
陸懷怔從小就是能吃兩碗飯的乖寶寶,特別喜歡吃他媽做的餃子。每次只要一到他媽包餃子,他就搬著一張小凳子坐在他媽邊上,然后陪著他媽一起包。
包完,等他爸回來,丟進鍋里煮,這種干撈的餃子他能一口氣吃好幾十個。
他媽以前隨軍,手藝都是跟炊事班的師傅學出來的,所以一進隊里,很親切。
等他第二年考上軍校,就再沒吃過味道那麼像樣的餃子了。
再分配,了空降兵,空勤的食堂大多要以他的格配比,吃東西也沒那麼隨意了。
當兵這麼多年,他在部隊里就想過兩個人。
一個是他媽。
一個是于好。
其實很想起于好,大多時候想他媽。
第一次想起于好,是剛伍第一年快結束的時候。
他在連隊執勤,最痛苦的執勤是夜里放哨,崗,特別是后半夜崗,還是冬天的時候。那時候還下大雪,屋外都是一片白,有些老兵夜習慣從屋外抓一捧雪趁你睡得一腦塞進領里然后撒丫子就跑,這種方法,百試百靈,不怕不醒。
被醒的人心里都窩火,從床上鯉魚打彈起來便追著人滿屋跑。
陸懷怔醒得準,他基本沒怎麼被塞,屬于圍觀狀態。
就這麼一個平常的夜晚。
他起夜準備執勤,叼著煙蹲在寢樓門口,等里頭同班崗的戰友把人教訓舒坦了出來。
連隊不讓煙,他就叼著解解饞,隨手從地上撈了樹枝,莫名其妙寫起了于好的名字,他一筆一劃,寫得很慢,自己寫得時候沒注意,可寫完了,啪嗒丟下樹枝一瞧。
“于好”兩字生生刺著他的眼睛。
字寫得還好,筆鋒蒼勁,漂亮。小時候跟姥爺學過小楷,他沒什麼耐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又是頑皮子,天天被他姥爺拿著撣子追在屁后頭打,好不容易學了個模子出來,姥爺便不肯再教,書法這東西摹多了形骨在就行,剩下的,就看你有沒有骨了。
陸懷征顯然沒骨,頂多把字練得像樣了些,就這,他都覺得小時候過得太痛苦。
所以當后來得知于好會那麼多樂的時候,在別人都頂禮拜的時候,他腦子里冒出的一個想法便是——
這小時候得挨多打啊。
從那之后,他那段時間,可能有點思春,總是想起于好,每次想起,都不是什麼好事。
后來,大概是養了習慣。
每年下雪,他都會在地上寫于好的名字,用他小時候學過的各種字,寫多了,于好這名字比寫他自己的都順手。
最后一次寫名字似乎是兩年多前,記不清了。
陸懷征想到這,人往后仰直接躺平在草地上,手墊在后腦勺上,眼睛微微瞇著,翹著腳,里的狗尾草被他咬得直晃。
旁邊忽然出來一只手,把他上的尾草給拽下來了,陸懷征狐疑看過去,抬眼的時候,額頭往上提,出幾條紋路,看了眼來人又懶懶地把眼皮掀下來。
來人是年輕男人,比陸懷征小五歲,也是他們隊里的戰士,陳瑞。捋捋他旁邊的草,一屁在他邊坐下,一只曲著,另只手搭在膝蓋上,側著低頭看他,“隊長,想什麼呢?!”
陸懷征沒搭理他,頭往邊上側了側。
陳瑞嘿嘿看著他笑:“不會是想剛才六號灶里那的吧?”
“六號灶里有人嗎?”
陳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別裝了,我都聽班長說了啊,領導想撮合你跟那的……哎,那的還真的又漂亮又斯文,說話也聲細語的,這——你都看不上?”
陸懷征沒理他,把狗尾草從奪回來,重新咬在里,這次索雙手叉墊在腦后,翹著二郎舒服地躺在草地上。
半晌,陳瑞見他沒靜,以為他睡著了。
忽然,聽見。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剛學跳傘的時候麼?”他咬著那草含糊地說。
陳瑞困,怎麼忽然提這個。
“記得啊。”
陸懷征微瞇眼,聲音倒是平靜:“教練當時說,一個好的傘兵,只有在主傘確定打不開的況下,才能使用備份傘——”
這話教練來來回回說了不下十次,陳瑞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有很多人,還沒克服跳傘的恐懼,離機不果斷,肢作又不標準,導致不敢開主傘,每回一跳出去,就直接拉開了備份傘,這種況,陳瑞自己也有過。
“記得。”陳瑞悠悠地說,“教練說,如果我們所有人都有你這魄力,每年傘跳就不會有人不合格了。”說完想來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胳膊肘撐地,臉又往下了:“我很好奇,你那次是怎麼做到臉他媽都快地上了才開傘的?當時大隊長氣的臉都青了,他說你再晚一秒,就掛了,他隊里這麼多年零失誤的記錄要被你小子給破了。”
話雖說這麼,大隊長還是尤其喜歡他。
“因為教說,主傘的開傘率是百分之一千,沒有開不了的傘,只有不會跳的兵。”
“我怎麼覺得你話里有話?”陳瑞警惕地看著他。
“沒有,我只是懷疑,這世界上的主傘都能打開麼?有沒有真打不開的主傘,其實不是我技不到位,而是那傘確實有問題。”
陳瑞惻惻地:“我怎麼覺得你在罵人呢。”
陸懷征搖頭笑,不說話了。
陳瑞反應過來,“撮合你跟那位小姐呢,你在這里扯什麼車轱轆話題。“
“撮合不了,人家那條件,除非腦子進水了,嫁個當兵的。”陸懷征悠悠地看向別。
陳瑞說:“隊長你今天很反常。”
“那你大概是第一天認識我。”
“你平常老說,男人不要妄自菲薄,當兵的更不行。你現在又是在埋汰誰呢?”
陸懷征卻突然坐起來了,胳膊肘搭在曲著的膝蓋上,輕笑: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真的。臉皮比城墻厚,滿跑火車,那些話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
……
吃完午飯,休息了片刻。
軍分區下午還有個會議,韓教授和栗鴻文還有陸懷征都得參加,是關于開展空軍心理健康檢的一個標準,于好也去了。
整個會議室很安靜。
栗鴻文正側著耳朵在給陸懷征安排工作,他雙手架在前聽得很認真,重要部分就在紙上敷衍地劃拉兩下,那字寫的也是龍飛舞,散漫的很,栗鴻文尤其看不慣他這做派。
毫也不顧及外人在場,罵了兩句:“你這字寫的比我那兩歲兒子還爛,小時候不是跟著你姥爺練字兒麼,就學這德行?”
陸懷征了鼻子,一臉訓的表。
他以前老師訓也是這表,下意識鼻子,不卑不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反正就一臉干了壞事兒還毫不臉紅特坦誠地看著你。
陸懷征全程不看于好,就連上臺分析數據他都只是盯著后的投影儀看著。
“韓教授已經跟院方申請,如果你們需要,我們可以隨時為你們提供心理健康的測評。”
“時間呢?”陸懷征聽到這,終于慢慢把目移到上,眼神特嘲諷,“半年一次?還是一年一次?還是十年一次?”
他特意咬了十這個字。
聽聞他口氣有些不對,連栗鴻文略責備地都看了他一眼,“干嘛,吃槍藥了?”
“沒有。”他咳了聲,了脖子,清淡地往別瞥了眼,“嗓子不舒服。”
“一年一次定期檢查,另外,戰后可以隨訪。我們可以隨時過來,當然這其中,你們的家屬要是需要幫助和咨詢的,也可以隨時找我們。”于好解釋。
栗鴻文倒是沒什麼意見,陸懷征有意見也不上他吱聲,這事兒就暫時先由栗鴻文定下,最后拍板還得在跟上頭幾個領導開會才能決定。
會議結束,于好去上了個廁所,等回來時人已經散了。
韓教授和栗鴻文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而陸懷征則半個屁坐在桌子上,兩只手抄在兜里,目閑散百無聊賴地四晃,直到進來,頓住。
于好在兩人眼神對上的一瞬間低下頭,用紙巾手,沒緒問:“韓教授呢?”
陸懷征也別開頭,也沒什麼好氣:“走了。”
于好覺得不可能,他大概是一時興起又逗玩,沒搭理他,悶頭一言不發地收拾起攤在桌上的筆記本。
黃昏,沒有厚重的云霧,一碧如洗,清的夕余暉從窗外落進來,在空中灑下一束淡黃的塵,加上這滿桌的書和紙,時間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
兩人在轉學前已經是冷戰狀態了,于好在路上見他,扭頭就走,陸懷征也是,原本還笑著跟人聊天呢,看見,立馬冷下臉,周的溫度能下降三度多。
跟現在這差不多。
雖說灑滿整個會議室,看上去暖意融融,可兩人的氣氛卻冷得像冰,那束暖黃的塵橫梗在兩人中間,像一條無可逾越地鴻。
于好把筆記本抱在前,提起邊上的包要走。
后的人沒,還是剛才的姿勢兜靠半個屁坐在書桌上,懶洋洋地開口:“認識路麼?”
“那你能帶路麼?”
這倒是有點出乎陸懷征的意外,他以為不會開口。
他屁從桌上離開,手還在兜里,點點頭,大方地表示:“走吧,送你到軍區門口。”
“韓教授真走了?”
于好不確定,又問了一遍。
“不知道,我領導讓你先回。”他如實說,剛才于好一走,栗鴻文就拖著韓教授匆匆走了,說是讓陸懷征安排車先送回去。
其實只要于好開口說一句,你送下我。他也會親自開車送的。
他沒那麼絕,畢竟是曾經真心實意喜歡過的姑娘。
陸懷征一路帶下去,他下樓梯習慣踮著腳連踩幾步一下越到拐角,回頭一看,還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便兜靠著墻邊等了會兒,等差不多跟進兩三個臺階的距離,再起邁下一個樓梯。
反復幾次也沒不耐煩,穩穩地帶著走在前面,出樓門的時候,又給順手給帶了下門,因為是他的地盤,每天閉著眼都得走好幾遍的地方,他悉每個角落,每個細枝末節他都能照顧到的。
于好仿佛覺得又回到高中時候,他好像對學校的每個角落都很悉,每經過一個地方都知道哪里有狗,哪里可以翻墻,他說自己善于觀察,其實就為逃課找得借口吧。
然后男人的聲音又把拉回現實了。
“穿過前邊兒崗哨亭,就是出口,車在門口等你。”
“謝謝。”
“客氣。”他倒是笑了下,手抄在兜里,沖抬抬下,“走吧。”
結果經過崗哨亭的時候,要安檢。
一般外人進出軍區都要檢查,也就翻翻包里有沒有什麼利的東西,除了手機錄音筆這些,就怕還有資料泄。早上于好跟韓教授是坐栗鴻文車進來的,東西是直接給栗鴻文的書,結果這會出去被攔住了,說于好包里有個黑異形早上并沒有登記,讓把包拿出來。
負責檢查的哨兵還特認真,連于好包里的護墊都沒放過,還拆出來仔仔細細翻看,生怕里面藏了芯片之類的東西。
在眾目睽睽下,四五雙眼睛就那麼直地盯著一個大男人拿著的護墊來回看,于好臉都紅到脖子……
大概幾秒后。
哨兵手中的護墊被人走了,幾人抬頭一看。
陸懷征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了來,把人的東西塞回于好包里,一手拎著包,一只手去拽于好,著的肩給一下提溜到前,沖旁邊幾人抬了抬下,指指門口,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像一個個聽的音符,輕躍到肩上,如同搭在肩上的那雙清瘦的手掌,溫熱,直抵心——
“行了,人我帶走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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