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最深,寒之氣撲面而來,空氣中彌漫著和著腐的味道。
有人提著一盞微弱的燈穿過甬道,黯淡的拂過掛滿鐵銹和蛛網的牢獄柵欄,將來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張牙舞爪。
提燈之人在最里間的牢獄外停住,摘下斗篷遮面的兜帽,提起燈打量獄中褫而坐的年輕人。
這是間打掃得還算干凈的牢獄,仄的牢窗外,一線冷斜斜照,照亮寒鐵鐐銬,鍍在那張年張揚的臉上。
和平日里黑甲武袍的冷峻模樣不同,此時的祁炎簡單地束著馬尾,鬢角垂下幾縷散的發,坐在簡陋的木案幾后,揚著眉的樣子更添幾分年的不馴,仿佛自己坐的不是獄中的稻秸堆,而是可以睥睨十萬兵馬的將軍座。
提燈之人應是了不錢財關系,如此進來,獄卒全像是看不見他似的,無一人阻攔。他抬頭出一張略黑且方正的臉來,眉一耷,憂心忡忡道:“祁將軍苦了!王爺得知連累將軍下獄,萬分擔憂愧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在下與將軍一見,代致歉意!”
說罷,對著祁炎攏袖長揖。
是瑯琊王紀因的人。
祁炎顯然對他的到來并不意外,垂眸淡然地吹去袖口沾染的一片稻秸碎,嗤道:“愧疚?王爺知曉大公主要他,卻還在此時派人與我接洽,不就是要將我卷局之中,我站隊?如此良苦用心,何來‘愧疚’?”
“……”那人語噎。
祁家世代莽夫,有勇寡謀,不料祖墳冒煙,生出了一個文韜武略、天資奇秀的孫兒……
如今見了祁炎的面,方知瑯琊王所說絕非夸大。這年,的確有值得不惜一切拉攏的價值。
和聰明人說話最忌拿腔作勢,那人收斂了虛偽的關切,神越發恭敬起來,低氣音道:“將軍也知道,而今勢,天家那位獨攬皇權、鳥盡弓藏已事實。只要危及權勢,不管皇親還是忠良,皆可抹殺!我家王爺有武帝所賜詔書庇佑,長公主尚有忌憚,不會危及命,可將軍您呢?若不自保,將軍與祁家危矣!”
不愧是瑯琊王座下第一上賓,短短數言便直擊利害。
祁炎神不變,抱臂靠著牢墻,兩條長往案幾上一搭,道:“所以呢?”
那人向前一步:“王爺本無弄權之心,但求自保,無奈樹靜而風不止,既是進退兩難,不如絕地反擊!將軍與我家王爺同為落難,何不聯手?”
祁炎把玩著手中的鐐銬,似是在認真思索他的話。半晌,他低沉道:“晚輩如今陷囹圄,不知明日生死,即便想做點什麼,也怕是有心無力。”
那人見有戲,眼中一喜,忙蹲循循善:“只要將軍肯通力合作,王爺自有辦法從中斡旋,保將軍和鎮國侯平安。”
祁炎并不急于應允,只稍稍傾,帶起鐵索窸窣作響:“那就要看看,王爺能拿出什麼誠意來了。”
那人一怔,隨即拱手一躬到底,誠懇道:“在下明白了,這就回稟王爺。”
待那盞燈徹底消失在拐角,祁炎方收斂故作的沉重,眼中落著一線清冷的寒,如同打磨鋒利的刀刃。
他隨手將額前垂下的發拂至腦后,明明鐐銬加,卻以狩獵者的姿態,緩緩彎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
紀初桃在長信殿中等了會兒,大姐姍姍來遲。
“來得正好。下月你的生辰宴,禮部已著手準備,你且看看有無不妥?”紀妧端莊而來,一襲夜的宮裳后擺拖過可鑒人的地磚,命人將禮部的折子遞給紀初桃。
紀初桃略地看了眼,只覺那長長的宴飲流程繁瑣至極,便心不在焉道:“不用大肆辦,簡單才好。”
紀妧頷首:“也好。這種時候,免得節外生枝。”
紀妧雖威嚴狠辣,卻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癖好——極甜食。每當應付朝事疲乏了,便會吃幾塊糕點果子定定心神。
放下奏折,紀初桃從挽竹手中接過膳房專供的芙蓉金蕊糕,親自遞到紀妧面前,眼中有幾分適宜的討好:“大皇姐近來勞累,我便帶了你最吃的糕點。”
紀妧好笑:“又不是第一次勞,以前怎不見你心疼?”
紀初桃笑了笑,趁機挨著紀妧坐下,裝作不經意的語氣:“大皇姐面有疲,是因為皇叔家搜出兵那事兒麼?”
“瑯琊王謀逆。”紀妧出包養事宜的手,捻了塊糕點,眼中是看一切的明:“方才,阿昭不是都已經告訴你了麼?”
“……”紀初桃泄了氣,大皇姐是有千里眼麼,怎麼什麼小靜都知道?
早知如此,就不這般費心迂回了。
紀初桃惦記著那個夢,輕聲道:“那,此事為何會牽連到祁炎?前些天,他不還是大殷的功臣麼?”
繞這麼大一圈,竟是為他而來。
紀妧眸中掠過一波瀾,端詳著手中的致糕點,徐徐道:“那日本宮說為你們賜婚,你不是還生氣來著麼,改主意了?”
紀初桃忙擺手,“才沒有!這是兩碼事。”
“告訴你也無妨,你遲早要學會這些。”
紀妧道:“祁家與瑯琊王暗通曲款,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宮早說過,祁家就是養不的狼,幾十年前他們能反一次,如今就能反第二次……”
皇叔瑯琊王有先先帝的免死詔書,最多被趕回封地,但祁炎不一樣,大皇姐布局這麼久,一石二鳥,真的會殺了他的!
想到夢里英雄天降的景,紀初桃心中一,辯解的話已口而出:“會否弄錯了?我倒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
紀妧瞇了瞇眼,放下糕點。取了帕子凈手指,輕聲笑問:“永寧,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明明笑著,氣氛卻冷了下來。
紀初桃還想再爭取一下,鼓足勇氣道:“大皇姐,我只是在想祁炎風頭正盛,若無其他證據,萬一……萬一他是被冤枉的呢?”
“祁炎歸京后并未直接進京述職,而是輾轉私見了別人,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紀妧憐憫地著自己良善單純的妹妹,輕飄飄道,“永寧,重要的不是有沒有證據,而是本宮想不想讓他死。”
說過,聽話的狗有吃,馴服不了的狼就只能殺了,絕不會給它反咬一口的機會。
“可是……”
“你是紀家人,莫要站錯了位置。”
紀初桃張了張,復又垂下頭,悶聲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紀初桃應了聲,起走了兩步,復又回過來,對略有疲的紀妧道:“朝政再忙,皇姐也要注意。”
紀妧這會才出一真正的笑意,放緩語氣道:“糕點本宮收下了,回去罷。”
紀初桃回了永寧宮,心事重重地撲倒在榻上。
大姐說過:只有站在權力頂峰的強者,才有資格支配別人的生死。所做的每一個雷厲風行的決定,都不會輕易外力改變,哪怕那是來自妹妹的請求。
若祁炎真的罪大惡極也就罷了,偏偏那些捕風捉影的證據并不能讓信服,再加上夢里那些真實的畫面……
民間話本里常寫,若一個人蒙了極大的冤屈,上天就會降臨異象為他昭雪。難道這些夢,就是上天為祁炎下達的預兆?
紀初桃倏地坐起,不可抑制地打了個寒戰。
不行,得想辦法見祁炎一面,當面問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大姐不許手,要如何才能潛刑部大牢,與祁炎見面呢?
正冥思苦想,挽竹和拂鈴捧著新鮮瓜果進門,見紀初桃皺眉坐在榻上,一副苦惱的模樣,便關切道:“殿下這又是怎麼啦?”
“你們來得正好!”紀初桃如見救星,朝兩個心宮婢招招手,附耳問道,“你們說,要是本宮想去刑部大牢見一個重犯,可有良策?”
“呀,刑部晦得很,不干凈的,您去那兒做什麼?”挽竹驚異道。
拂鈴倒是鎮靜些,將切好的瓜盞遞至紀初桃面前,笑著道:“您是帝姬,想提審犯人不是一句話的事麼?下道旨意,何人敢攔?”
紀初桃心不在焉地舀了口瓜,托腮道:“問題就在于,本宮不能明正大前去,尤其不能驚大皇姐。”
“這可太難了,以往還能找二公主殿下幫忙,可偏偏二殿下外出養病,不在京都。”兩個宮婢跪坐在地毯上,也跟著托腮苦想起來。
忽的,挽竹眼睛一亮:“有了!咱們讓殿下扮送飯獄卒的模樣混進去!”
“刑部大牢盤查極為森嚴,怕是還沒進大門便穿幫了,死于守衛的刀之下。”拂鈴否定了這個餿主意。
挽竹撇撇:“啊,那你說怎麼辦?”
拂鈴沉,道:“或許能扮作鎮國侯府的眷,以重金懇求刑部守衛通融……”
紀初桃簡直無奈:“賄賂朝中吏員,更是大罪。”
兩個宮婢真心想為主子排憂解難,可惜能力有限,只好愧疚道:“殿下,要不您再想想那犯人可否有什麼權勢背景?他的親朋好友,有無能幫上忙的?”
“有權勢的……親朋好友?”一語驚醒夢中人,片刻,紀初桃猛然抬首,笑道,“有了!”
一個時辰后,紀初桃換上挽竹的裳,扮作小宮的模樣悄悄出了宮,沒有驚任何人。
刑部侍郎府。
聽管家來報,門外有兩個妙容求見,正停職賦閑家中的宋元白啃著大棗,抬首理了理鬢發,以風流倜儻之姿拉開側門:“誰呀?”
“小宋將軍……”
見到來人,宋元白悚然一驚,頓時被一口棗子噎住,手中棗核嘎落地,咕嚕嚕滾下臺階。
“永……咳咳!永寧長公主!”未料來了這麼一尊大佛,宋元白咳得面通紅,搐著要抱拳行禮。
“噓,噓!”跑出來的紀初桃手忙腳,示意宋元白不要聲張,“不要說話,先讓本……我進去!”
宋府書房。
宋元白勉強保持鎮定,微笑著給紀初桃沏茶,疑道:“殿下怎麼突然來了敝府?”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紀初桃急切道。
“噗!見我?”宋元白又一口茶嗆住,巍巍擱下茶盞,心思飛速運轉。
三公主私下見他,有兩種可能:一是想從他這兒套取什麼報;這第二嘛,極有可能真的看上他了!
“拂鈴,把東西拿上來!”
紀初桃本沒有察覺宋元白的那些小心思,只將拂鈴遞上來的那只妝奩盒打開。霎時,宋元白險些被里頭碩大夜明珠閃瞎了眼睛!
不妙,聘禮都準備好了!
他頗為驚悚地想。
“這個,請小宋將軍務必收下。”三公主殿下大方地將禮盒送給宋元白,誠意道,“我有個不之請,能否請小宋將軍幫幫忙,讓我去獄里見祁炎一面,不要驚任何人!”
“祁炎?”宋元白還未從“聘禮”的震驚中回過神,試探問,“殿下要見祁炎作甚?”
“我……”紀初桃難得有些局促,支吾了半晌,鼓足勇氣道,“祁將軍不是你的朋友嗎?出了那樣大的事,我實在很擔心。”
的本意是:祁炎是宋元白的朋友,亦擔心祁炎,兩人有著共同的目的,所以宋元白應該能幫上忙。
但落在宋元白的耳中,卻是變了意思。
三殿下莫不是屋及烏,因為傾心于我,所以連帶著關心他的朋友祁炎?
這倒是意外之喜。
盡管祁炎已有后手,但凡事都有個“萬一”。若有三公主的幫助,他們或許便能多一份勝算……
為了兄弟,犧牲一下-相又何妨?這個忙他幫定了!
宋元白一臉悲壯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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