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仆奉冰也認識,是伺候裴耽的老人。他們和離之際,劃分闔家的奴仆財產,裴耽帶走的很,其中之一便是這位老仆。不過后來大逆案發,跟著奉冰的除春時以外全遭鴆殺,這又是天機難測了。
奉冰點點頭,任由春時給他塞了一只紫銅小手爐,爐中添了幾味藥草,聞來頗是寧神。春時又道:“郎君回來時記得喝藥。”
對那老仆連一眼也沒有多給。
老仆的子傴僂得更低,徑自轉而去。奉冰拍了拍春時的手,跟隨著老仆穿過庭院往里,經過一座小園,到了一舍之中。
那正是守邸員所居的宿舍,此刻裴耽占了,端凝坐在上首,正主反而在底下陪坐,禮部的主客郎中也在一旁。奉冰愣怔了一下。
裴耽揮袖,讓人給奉冰上茶。
奉冰坐了,茶碗散出清逸的香來,與他懷中的藥味一沖,卻很難聞。于是奉冰只稍抿了抿便放下了。
“圣人寬仁,”裴耽緩緩開了口,這一句開頭與奉冰料想的差不太多,“念在昔日手足之,讓李郎君回京覲,天恩浩,非你我所及。”
奉冰靜了片刻,離席,再度行禮。
他五投地,額頭穩穩地叩在糲的地磚上,“草民謝圣人恩典。”
裴耽微側了,“李郎君請起。”
奉冰卻堅持,“草民戴罪山野,深悔痛改,自覺萬死不足以辭之。然而竟得圣人寬宥,圣人慈恩悲憫,淵默尊嚴,三代以來之所未有,是草民之大幸,亦是社稷黎民之大幸。”
他說完這一長串連自己都要麻的贊頌,便是端正地保持著磕頭的姿勢。
許久,這廳堂中靜無人語,仿佛連外間落雪的聲音都了耳中最盛大的響。有風穿堂而過,奉冰袖中的手爐微微一傾,藥味散出來,令幾名下皺了皺鼻子。
裴耽終于開口,卻是重復的:“李郎君請起。”
茶水又換了一過。裴耽不再說話,由主客郎中禮貌地發問:“牢州朝集使向崇,攜帶屬隨從一百零五人、重車六十乘,至今未能抵京,圣人十分關切。聽聞李郎君與向使君一路同行而來,可有線索?”
果然是此事。奉冰自己亦疑,“我們一同行到了潼關外,有一日誤了時辰,不得不在野地里宿,然而天明時向使君不見了,我與他的下屬們分頭去尋,尋了大半日也沒尋見……直到晚間,我再回到宿之,連向使君的那些下屬、輜重也全都不見。我猜想他們是找到了向使君,自己先走了,所以也向長安來,以為在長安便自可以見面的。”
他一邊說,對面的書令史運筆如飛,一邊都記了下來。主客郎中又問了一些時辰、地點上的細節,他一一答了,神態放松,并不作假。主客郎中端詳他半天,又去看裴耽,裴耽緩慢地點了點頭。
于是主客郎中告訴奉冰:“其實向崇的隨從們,幾日前已到長安,但先去了刑部報失蹤案。刑部吏隨他們去沿路搜查,在潼關外崤山樹林中發現了向崇的尸首,已被虎狼咬得面目全非。”
奉冰“啊”了一聲。此事全出他意料,這一聲輕,還帶了些后怕。當日他與春時在崤山四找尋向崇,竟從未想過里面可能會有野。
“刑部診驗尸首,向使君并非被野害死。”主客郎中看著他的表,又道,“是先被人勒斷了嚨,再拋尸荒野的。”
奉冰的臉徹底變了。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被裴耽過來的用意。
裴耽懷疑他。
奉冰面容凄惻,“我……我與向使君同行近三月,蒙他關懷照料甚多,若沒有他,這一路險阻我如何能安然行過?誰料他竟會……”他又跪了下來,“請諸位長徹查此案,找出真兇,在下愿為向使君扶靈,送他歸還桑梓。”
“向崇是牢州貢使,上都貴客,李郎君縱不說,圣人也自會明察秋毫。”裴耽忽然發話了。
他截斷了奉冰一半真誠、一半矯飾的陳。
奉冰低著頭,不能看他的臉,只能盯著他的靴子。是一雙暗繡云紋的玄六合靴,綴著紅寶珠的靴帶,但被袍下擺遮了一半,只出一點冷漠的靴尖。
奉冰知道,裴耽一向喜歡富麗張揚的東西。發冠上要嵌明珠,馬鞭上要纏金線,他還有一條翡翠玉帶,常奪目地盤繞在他那勁瘦的腰。
在裴耽的這些寶之中,卻有一件最為老土而不起眼的,是他的前夫李奉冰。
裴耽看著奉冰那漸漸暗淡的容,手中茶碗握了,以至于手指都發燙。
“這些都是后話。”裴耽又道,“如今最要的,是牢州朝集使不在,朝貢大典上的禮儀,不可失了次第。”
奉冰有些疑,不敢隨意接話。
“圣人的意思,他希你也能參加朝會。”裴耽道,“但你無無品,禮部本不知如何安排。三省集議,認為不如讓你去補了向崇的缺,就站在向崇的班次上朝覲,事上前,也得了圣人恩準。”
奉冰險些沒聽懂他的意思。這是讓他去代替向崇,以牢州朝集使的份參加朝會?但又似乎不確,他并沒得到提拔,只不過是在朝覲的泱泱人海之中,占住一個位置,讓大典不至于錯罷了。
裴耽看了一眼屬下,主客郎中連忙補充:“參加朝會不是小事,會前有朝的儀節,會后還有大宴。李郎君,這可都是雨天恩,您一定要重視。”
奉冰只好離席,不知多次行下大禮,叩首拜謝,領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職責。
裴耽卻忽然笑了。
好像覺得讓奉冰尷尬十分有趣,他笑得雙眼彎彎,眼底冷斂去,全是不傷人的揶揄。主客郎中呆了一呆,但底下行禮的奉冰卻并未看見這笑。
不然,他當會覺得這笑很悉。
裴耽畢竟才二十五歲。在他更年的時候,他可以將這笑笑得更圓滿、更可。
主客郎中又絮絮叨叨吩咐了一些話,直到奉冰咳嗽起來。
他一咳嗽,裴耽便皺了眉。
奉冰原想忍住的,可是今日始終不曾喝藥,嚨干,氣上涌,竟是越想忍越忍不了。太失禮了,他側過子躬道歉,聲音卻被咳嗽打,拿帕子死命捂住,長頸子,像一只瀕死的鳥。
裴耽站了起來,“今日便先如此。還有什麼事宜,日后想起來了再囑托。”說完他便離席,徑往外走去。
奇異的是,裴耽一離開這里,奉冰的咳嗽便止住了。
他低頭看向手心里的錦帕,覺得可笑極了。藥、咳嗽、下跪的大禮,一切都好像他有意要在前夫面前使苦計一般。這一切偶然卻又因為裴耽的毫不留而坐實。
他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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