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神黑影

“老吳”這個名字，聽起來就不像什麼厲害大夫。雲倚風笑著問：“打仗的時候，也會遇到巫蠱嗎？”

季燕然撥旺爐火：“前些年漠北匪幫橫行，勾結西域妖人，鬧來出的麼蛾子不比中原武林，也害了不百姓的命。老吳是我的先鋒副將，他出生在西北邊境村落，極悉當地的風土人，打仗時能幫不忙。”

雲倚風“哦”了一聲，心想，原來連軍醫都只是半吊子。

過了一陣，天上日頭被厚雲遮去，廚房裡的線倏忽變暗。雲倚風停下手，有些困倦地了眼睛，季燕然見狀，起替他點燃油燈，又從櫃子裡尋出香雲片糕，放在火邊慢慢烘烤。玉嬸端著簸箕進屋，看到後笑著說：“季俠這般心細，可見是個會疼人的，也不知將來要娶了誰，那小娘子真真頂有福氣。”

“是啊。”季燕然單手撐起下，跟著一道慨，“不知誰能這般好命，真是羨慕。”

雲倚風頗為嫌棄地看他一眼，將那暗匣重新戴回玉嬸胳膊上：“好了，嬸嬸以後若遇到危險，不管有沒有看清對方是什麼，都只管往下按機關，記沒記住？”

“是，記住了。”玉嬸道，“雲門主也快些回去歇著吧，這廚房裡油煙重，別熏著了。”

季燕然發現，模樣生的白淨標緻些，在婆姨嬸娘面前的確頗佔便宜，比如這冰雪的病秧子，哪怕只是站在灶火旁，都會被擔心熏了燙了，恨不能弄個銀罩子將人裝起來。而像老吳那種五大三的莽夫，待遇就完全不一樣，即便他將半個腦袋架上柴堆，估都找不到人心疼，反而還會幫著澆油添柴。

無辜被念許多次，在寒霧城外的某條山道上，老吳使勁打了個噴嚏。

這東北可當真是冷。

他一踢馬腹，加速度追上了前頭的人，不放心道：“我說林影，你與王爺都跑來東北，邊關那頭確定不會出事？”

被吳所思住的年輕人樣貌英俊，看起來頂多二十出頭，一黑勁練華貴，眉目間一半著桀驁銳氣，另一半寫滿“不想說話”，只恨不能立刻找座仙山拜師，給自己弄個防嘮叨的結界出來。

但吳所思顯然覺悟不夠，還在催促：“我不在的這幾個月，大家可還一切安好？王爺有沒有再大手大腳花銀子？張驍的傷養得怎麼樣了？還有雁城月老廟前頭的那口井，挖完了嗎？”

林影嗡嗡耳鳴：“挖井你也要管？”

“我當然得管，這是玄妙大師算出來的，月老廟前弄口井，有了活泛仙氣兒，咱王爺就能立馬親。”吳所思一拍大，哀哀苦，“你是不知道，在王城這段時日，老夫人說也催了八九十回，給我煩得喲……”

林影眼皮子一筋，只覺又見了世面，這吳媽竟還能有嫌別人煩的一天。

吳所思繼續悲鳴：“老夫人想王爺親，都快想出魔怔了。你說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幫王爺多留神，半年前出嫁的那杜家小姐，我覺得就很好，唉，可惜被馬大財主的三兒子搶了先。”

山間冰天雪地，林影並不是很想將他按在地上打，因為會手冷，於是儘量和悅了一下，耐心道：“即便上街隨便抓個姑娘拜堂，也得先解決了舍利子的事，行了，兄弟們收拾一下，準備進城吧。”

說完之後，他甩手一抖馬韁，一騎絕塵將眾人拋在了後。

“你看看，你看看，哪有這樣帶兵的。”吳所思連連搖頭，又心勞力地指揮，“來來來，大家都跟啊，走路仔細著些，千萬別讓馬蹄打。”

……

賞雪閣裡，雲倚風將手指袖中，歎氣道：“原先只覺得四季當中，落雪最，可一直看著純白，卻也厭煩。”

“該厭煩的不是雪，是人。”柳纖纖恰好從小路走過來，“不謝謝我嗎？”

雲倚風問：“謝什麼？”

“玉嬸啊，方才在廚房時，我幫你將那暗匣好一番吹，金家父子可都聽得一清二楚。”柳纖纖道，“就算他們先前當真有賊心，這陣只怕也沒了賊膽。”

雲倚風沒接這話茬，卻把目落向手中的紅梅花枝：“姑娘如此好興致？”

“這是折給玉嬸的，西暖閣裡那人要吃紅梅糕。”柳纖纖道，“反正這宅子裡不管是鬧鬼還是鬧殺手，全部嚇人得很，我誰都不想得罪，也不想再同你們這些男人說話了。”

對方語調蠻，季燕然識趣側讓開路，看著一路跑遠後，原想再問雲倚風兩句，扭頭卻見他還在盯著柳纖纖的背影，眉心蹙，似乎在想什麼事。

……

夜幕很快再次降臨。

晚飯席間眾人圍坐，依舊吃得沉默不知味，玉嬸見雲倚風一共也沒幾筷子，便撿了一食盒滷味，讓兩人帶回去煨著當宵夜。飄飄閣裡頭，火盆正燒得旺盛，季燕然關上門後問：“還冷嗎？”

雲倚風搖頭，將手放在爐子旁慢慢取暖：“院裡妖風陣陣的，聽了鬧心。”

“你猜今晚還會不會出事？”季燕然將滷味打開，遞到他面前。

“不好說。”雲倚風撿了個爪子啃：“不過外頭沒有月亮，四漆黑一片，也沒法再去白玉塔了，還是安心睡覺吧。”

他吃相文雅細緻，又頗為練，在季燕然眼裡，像某種皮雪白的漂亮小，能盯著看上一炷香也不厭煩。當然，這話說出來八要挨打，於是蕭王殿下下，掩飾地問道：“你經常啃這些小骨頭？”

“嗯？”雲倚風停下手，想了想才回答，“大骨頭我也啃。”比如風雨門過年時的半扇殺豬菜，就好吃。

季燕然笑道：“將來若有機會，我帶你去西北，那裡有烤全羊和最好的牛。”

“好說。”雲倚風手指，“只要能拿到靈芝，別說是西北軍營，就算天涯海角，我都願意追隨王爺。”

季燕然：“……”

他很後悔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

幸好，雲倚風這回並沒有再雙目殷殷說些“大恩大德”“彩娛你”之類的話，專心啃完小半盒滷味後，就心滿意足洗漱上床。熬了這幾天，好不容易等到餘毒燥熱退去，他打算裹起棉被好好睡一覺。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子時，大雪再度掩埋了半座山莊，細細聽來，甚至能辨出木梁負重的微弱響。

季燕然雙目微閉，就算已經兩日未眠，依舊睡得很淺，因此當窗外鈴聲乍起時，他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睛。

叮鈴。

叮鈴鈴，叮鈴鈴。

那聲音極清脆，初時只是一兩串鈴鐺輕晃，轉眼卻已連一整片，過了雪吼與風嘯。再過一瞬，整座賞雪閣的蛛都被掀翻攪，共同響得瘋魔而又急促，刺耳尖銳的聲音，如萬千鳥雀空蟬深夜齊鳴，甚至顯得有些淒厲了。

雲倚風單手握劍沖出飄飄閣，白影一飄即逝，真如一抹風間輕雲。花園中，有黑影就地打了個滾，試圖甩掉上纏著的蛛銀鈴，卻反而越掙越，眼見已經中了陷阱，他索就那麼爬起來，帶著一“叮叮噹當”的狂放聲音，拼命向賞雪閣外沖去。

“站住！”金煥聽到靜，也提刀沖出觀月閣，不料恰好與黑影了個照面。他雖學武不，但畢竟是走慣了鏢的，實戰經驗自是不缺，當下就與對方廝殺起來。七八招後，黑影揚出兩把匕首，徑直攻往下半，金煥本能地後退閃避，還未等他再度穩住形，黑影已經攀上牆頭，朝著反方向急急跑去。

“金兄。”雲倚風將金煥扶住，“沒傷吧？”

金煥驚魂未定，手指道：“往那邊跑了，也不知是個什麼妖，上坑坑窪窪的。”

妖？雲倚風心中起疑，還多問，卻見季燕然已經越過牆頭，自己便也拉著金煥追了過去。風剛好在此時吹散了厚雲，出大半銀盤圓月，令四周景象開始明亮。黑影依舊逃得極快，連滾帶爬姿勢詭異，乍一看的確能唬人，不過雲倚風很快就判斷出來，那並不是妖與野，而是人，一個不斷揮刀想要割去蛛、頗為狼狽的人。

掛著一鈴鐺逃跑，聽起來又蠢又無生路。黑影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並沒想過要躲藏，而是一路沖向後山絕壁，閉著眼就往下跳。

賞雪閣建在孤峰之上，前頭是狹窄山路，後頭是險峻懸崖，終日雲霧繚繞，千丈巍巍。

見對方想要尋死，季燕然縱一躍，抬手在空中掃出一道凜冽劍氣，於絕壁邊緣炸開層層積雪，直將黑影得連連後撤，一屁慌坐在地上。前頭既有高手擋道，他眼珠子一轉，又想出另一個法子，雙手一撐腳下一蹬，踩著冰淩就想往另一邊，卻剛好遇到雲倚風，飛鸞素劍錚鳴出鞘，挑住那皮領往後一甩，生生將已經落下絕壁的黑影又帶了回來，淩空劃出一道弧線，栽進厚雪摔了個七葷八素，再也彈不得。

金煥走兩步，上前將他的子翻過來，想看看究竟是誰。

黑影臉上壑遍佈，眼若紅牛鈴，從裡“噗”吐出一濃煙。

雲倚風見狀驚道：“金兄小心！”

金煥猝不及防，先是被他的詭異樣貌嚇了一跳，又被糊了滿臉的刺目煙霧，視線驟然模糊，口也被狠狠踢了一腳，虧得有雲倚風及時趕到，才沒有踉蹌滾下雪。

黑影趁機爬向崖邊，不知從哪裡出一藤蔓，單手著就往山谷深飄，一邊“呱呱嘎嘎”地笑出聲來，顯然得意至極。

不過這份得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回音尚未消散，藤蔓就被人一劍砍斷。驟然失重，他倒是不慌，反手又握住另一，顯然對這裡的地形極為悉。而就在他要換第三藤蔓時，一道白疾風突然呼嘯而至，手腕也隨之傳來劇痛。

黑影心底駭然，還沒等他分辨出面前究竟是鬼是神，就已被人高高拋起，眼見下方就是萬丈懸崖，而那白影卻反而飄向另一方，全然沒有要接住自己的意思，這不可一世的囂張賊人終於白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季燕然一腳踏上絕壁，如獵鷹般掠過空中，單手為爪狠一發力，將黑影重重丟至眾人面前。

“咚”一聲，震得四周雪渣子飛。

想必命也去了半條。

季燕然旋落雪中，微微挑眉道：“閣下好手。”

“過譽。”暮雪神疏離，語調也是冷的。

雲倚風攙著金煥，兩人一起走了過來。那黑煙裡不知藏有什麼毒，能讓人頃刻失明，金煥此時眼前一片模糊赤紅，難免慌神，雖不至於哆嗦嚎啕，雙手卻也始終握著雲倚風的胳膊，幾乎要將那細韌骨頭一併斷。

“這人還沒死吧？”雲倚風擔憂，“金兄眼睛傷得不輕，山上又沒有大夫，還得從他裡往外掏解藥。”

季燕然道：“留了口氣，先帶回賞雪閣再說。”

“多謝……多謝諸位。”金煥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牽住雲倚風的手，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回走，一顆心也如這雪地一般，七上八下，惶惶不知深淺。

“對了。”行至途中，雲倚風又問，“金掌門怎麼沒出來？”

“我爹他早年中過毒，一直不好，須得靠著白參紫蓉補丸調養。”金煥道，“那藥服下之後要靜心運功，否則極易氣逆行。今夜聽到銀鈴驟響，我擔心外頭會有危險，便讓他躲在了床下……此事說出來也真是慚愧，還請諸位莫笑話我們父子這般貪生怕死。”

“怎麼會。”雲倚風寬，“金兄這般安排，可謂孝勇兩全。只是回去之後，金掌門看見金兄雙目傷，八又要擔心了。”

金煥歎氣道：“是我自己疏忽，怨不得別人。”

季燕然突然問：“咦，那小丫頭呢？”

“那小丫頭在這裡。”花園中傳來一聲幽幽回答，咬碎了牙在說。

眾人齊齊看去，就見柳纖纖捂住流手臂，正坐在一蓬枯草上，目灼灼，幾冒火。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事，像是氣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