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清順著李青禾的視線看了一眼,下意識將手往后了。
“見笑了,昔年我酷篆刻,偏本事不濟,刻在手上的倒比刻在印章上的還多些。”
啊,原來如此!
李青禾忙挪開視線,吃了口茶,結果險些當場噴出來。
水難喝,茶葉也是最末一等,多是茶梗和茶沫,茶水寡淡而酸,著實有些難以下咽。
關清歉然道:“我不擅際,不曾想會有客到訪……李兄稍坐,我去問問店家可還有水賣。”
開封府水系眾多,但平心而論,大部分水質只能算一般,而口較好的幾水脈幾乎都被權貴世代壟斷,常人是不敢奢的。
本地百姓從小就吃這樣的水,習慣了倒還好,若有閑錢,也可以三文錢一罐買那水車每日運進城的山泉水。
李青禾這些年接連中舉,荷包日益盈,自然吃不得這樣的苦。
來開封府當日,他就與送水的伙計約定,每日購買山泉水五罐做日常之需。
如今驟然又喝回這樣的井水,自然難以抵擋。
“不必麻煩,”李青禾拼命咽下茶水,“慚愧慚愧,貿然登門已是不安,卻又……唉!”
他解下腰間錢袋,“不曾想賢弟如此超然外,佩服佩服。然京城大不宜居,殿試結束后你我還要候旨選,短則半年,長則數載,一應開銷是免不得的,賢弟此般實非長久之計。以你我的份,實在不必如此自苦,愚兄這里倒還略有些銀兩,若不嫌棄,且拿去花用。”
關清愣了,抿,盯著那錢袋許久沒說話。
李青禾在心里哎呀一聲,苦也!
是了是了,是我莽撞了。
我只一心快快拉近關系,卻忘了他亦是舉人,若果然有心經營,還怕弄不來銀子麼?可他卻這般清貧,顯然是有意為之,我卻是俗了。
“這個,這個實在是愚兄莽撞了,”李青禾從未遇見過關清這類人,著兩只手,有些無措道,“只你我本是同,出門在外,便似異姓骨……”
關清緩緩吐了口氣,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復雜,“李兄的意我心領了,銀子并不缺,只是這番盛人容。”
學子之間家境不同,相互幫襯其實是很常見的事,尤其是同鄉,更會有前輩們結同鄉會,專門資助拮據的后輩,如此相互扶持才能在日后場走得更遠。
不過人各有志,也不乏特立獨行的。
李青禾自然不知道關清到底是真不缺銀子還是單純清高過頭,可既然對方這麼說了,他也不好繼續堅持,順勢借坡下驢道:“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來來來,我們喝茶,吃點心。”
稍后的談發現,關清當真不善際,多數時候都是李青禾自說自話。
但他屬實是個極好的傾聽者,總會在最恰當的時間發出一點“嗯”“是”之類附和的聲音,就人忍不住想繼續說下去。
期間難免聊起家鄉風土人,關清都說的一點不差,還主說起一些連本地人都很知道的細節,令李青禾大開眼界。
“原來那碧云祠后面竟有那樣的所在,虧我之前年年都去燒香,竟從未發現!”李青禾拍著大笑道,“若日后有機會返鄉,必然要去看一看的。”
關清輕笑點頭。
不過兩人都知道這個機會恐怕遙遙無期。
殿試放榜很快,只要皇帝高興,甚至可以當場點出前三甲,前提是大臣們無疑義。
但接下來新科進士們就要面臨步場前的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道坎兒:
等待,漫長的等待。
除了狀元、榜眼、探花這三鼎甲和二甲前列的寥寥數人可以被當場授予職之外,剩下的人都要等。
位有限,一個蘿卜一個坑,而前頭的老前輩們一坐就是幾十載,一年之中置換出來的空都是有限的,不知多人虎視眈眈。
只能等。
這個等沒有期限。
若運氣好了,突然到世家子們不屑一顧的缺兒,或許幾個月后就能走馬上任;若運氣不好,等個七、八年也是有的。
這期間你當然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走,但萬一你剛走,上面就恰好有了空缺呢?
所以很有人甘愿冒這樣的風險。
而一旦補了缺,就要立刻走馬上任異地為,除非安頓好了將家人接過去,或能力出眾簡在帝心,皇上大發慈悲恤,允許你升遷途中路過家鄉盤桓數日。
否則再想與返鄉,就是丁憂或告老。
“伯明,你我本是同鄉,如何卻到今日才得相認!”李青禾相見恨晚道。
兩人換表字,又序齒,發現李青禾比關清大了幾歲,便正式定下稱呼。
關清卻說自己才學平平,幾乎每次都是險過,常人自然不會注意。
李青禾覺得這話有些不對。
秀才時也就罷了,年年考得,他們老家偌大一個臺州府,地靈人杰,在冊的秀才沒有五千也有三千,確實無甚稀奇。
而舉人則不然,端的百里挑一,每科上榜者寥寥無幾,即便是最后一名又如何?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但他又轉念一想,自己大了關清將近九歲,若都在同歲開考,中間便差了三屆,自己中舉后又一直在外游學,消息不甚靈通,許是有所也未可知。
關清面無表地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然問:“翠峰兄也是一人上京的麼,現在何下榻?改日必登門拜訪。”
李青禾,字翠峰。
“啊?”李青禾驟然回神,“啊,我慣好游山玩水,與人同行不便,后來就一個人走了。不過到了開封后又與數位友人重聚,現下都住在青龍街,我因來得晚了,自己在吉祥齋。”
殿試在即,城中各類跟好意頭有關的事都賣瘋了,什麼“步步登糕”“狀元餅”“如意羹”之流自不必說,就因著“鯉躍龍門”這句老話,青龍街每隔三年必然火一次,連帶著房租都比其他三條街貴出一大截。
放眼去,遍地都是什麼“吉祥齋”“如意館”“順居”,好像不起個類似的名兒都不好意思在這條街上開店一般。
天不早,李青禾便起告辭。
他原本想約對方明日一起走,奈何兩邊居所完全不順路,也只得罷了。
“對了,咱們還有幾個同鄉,不如殿試結束后聚一聚,如何?”
李青禾問。
關清當場以不善言辭為由婉拒。
李青禾也不強求,轉回吉祥齋吃午飯去了。
關清親自送出老遠,李青禾再三推辭不得,只得罷了。
直到李青禾的影徹底消失在街角,關清才上樓關門。
都在青龍街啊……
同一時間,開封府。
午飯之前,謝鈺和霍平如約而至,后面還跟著個意復仇的元培。
十三文,這臭丫頭片子那日坑了我足足十三文!一定要吃回來!
“唔,好香。”霍平鼻翼。
這位馬姑娘醫不錯,難得更通易牙之。
開封府的另一位大夫王衡也在,三人一見他,耳邊就自回響起那些翻來覆去的嘮叨,一時間腦瓜子都嗡嗡作響。
見他們過來,王衡笑呵呵打量一番,“不錯不錯,看著倒是沒瘦,只是霍大人眼底泛青,想是沒睡好,近來可是悶不舒、脘腹脹滿、頭重如裹?元大人面發赤,可是心煩,容易盜汗?來來來,老夫給你們把把脈。”
霍平:“……”
元培:“……”
謝鈺不聲松了口氣。
霍平干笑道:“小事而已,我等武人皮糙厚骨骼強健,不過這幾日忙了些,熬過殿試自然就好,不必勞煩,實在不必勞煩……”
元培瘋狂點頭。
這位王太醫什麼都好,就是忒也啰嗦,開方抓藥也有些死板。
最要命的是,他極度信奉“良藥苦口”!
每次一旦被他開了藥,都像死過一回似的。
王衡換了個姿勢,才要再說,里頭馬冰就喊道:“開飯啦,誰進來端包子?”
霍平和元培先是一愣,繼而對視一眼,一陣風似的卷了進去。
“放著我來!”
“不不不,還是我!”
王衡笑呵呵捋著胡子看,“嗯,年青真好啊。”
看著還活蹦跳的。
大廚馬冰空著兩只手,后的霍平和元培一人抱著一個大籠屜,掌心還攥著筷子和碗,見針彰顯自己的強壯。
“老爺子,這藥補不如食補嘛,春日吃春菜,正是合乎五行的事。”馬冰笑道,“況且他們素日強健,這點小病很不必放在心上。與其給他們浪費了,倒不如散給外頭窮人家。”
霍平和元培:“……”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咋聽著就這麼不對味兒呢?
我們怎麼就浪費了?!
眾人先后落座,王衡聽了點頭,“也罷,過兩日咱們就出去義診吧。”
上午就是薺菜蛋大包子,涼拌的麥蒿菜,外加一個香椿攤蛋餅,委實有些寒酸了。
但謝鈺是能在荒郊野外用大木碗吃喝的人,他尚且不在意,旁人更不在意。
馬冰手上有勁兒,包子皮得很好,蓬松鼓起來老高,鼓胖胖似一只只充了氣的圓球,十分可。
剛一擺開,野菜的清香就混著涌出,油汪汪水津津,鮮無比。
謝鈺用飯的儀態十分優雅,端坐在小木桌前啃包子也啃得很賞心悅目。但大約是軍出來的,速度亦頗可觀,一聲不吭就塞進去四個。
臨走前,他還特意跟馬冰要了一點香椿頭,十分稀罕地表示要讓手下的人出去照著找,送回去給父母嘗嘗鮮。
一直到晚上睡覺時,馬冰還約覺得自己似乎了什麼很重要的信息。
啊,我有沒有提醒過小世子,有一種臭椿的,跟香椿很像,很像……
“我叫楊間,當你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死了......”一張詭異的羊皮卷,一只窺視黑暗的眼睛,這是一個活下來的人經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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