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來起眼皮看了一眼老杜氏，因著常年熬夜，他的眼睛干枯混濁，此時也不知是恨是怒，里頭爬了些紅，紅紅的有幾分嚇人。

“你要是走得比我早，那倒是一場福分，要是我先走了，說不得老婆子你也得遭大罪。”

他鎖著眉心，神郁郁。

生養顧昭時，顧昭他爹正病的厲害，老太婆忙前忙后的照料病人，他得當值打更，就連顧昭出生，也都是托在張氏娘家。

孩子出生后，因著顧昭他爹白日夜里的咳個不停，他和老杜氏怕兒弱，被傳染了咳疾。

那一年，顧昭和張氏，多是在張氏娘家過日子，托了親家母照料。

如此一來，他和老杜氏才被張氏欺瞞了過去。

倏忽的，顧春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猛地坐直了子。

“老婆子！”

老杜氏被顧春來的話驚著，饒是這般大冷的天，的后背都沁出點點汗花，直把里裳打。

聽到顧春來喚，這才回過心神，“怎地了？”

顧春來抓住老杜氏的手，眼里似有閃過，快言快語道。

“我記得，昭兒剛出生不久，你有一回空去了張家，瞧了孩子，回來時一臉喜，還和我說，咱們家孫孫雀兒生得真是不錯。”

他大力的收手，猶帶希冀的開口，“這”

顧春來的話還未說完，立馬就被老杜氏打斷了，“那是張氏騙我了。”

老杜氏一臉憤恨，“就你想到這事嗎，我早些日子就想起了。”

“前幾日我特意去張氏的新夫家尋，問了這事，你道是不是個的，孩子出生頭幾個月模樣變化大，就是抓著這點，糊弄了我！”

老杜氏大口的了下氣，繼續道。

“那次我見到的不是咱們家昭兒，而是張家隔壁裴秀才家的小子。”

“他就小咱們昭兒兩日，他娘沒水，張氏水充足，裴秀才他娘拎了只老母，抱了孩子在張氏那兒喝。”

正巧那一日去了張家，襁褓里的娃子能瞧出什麼模樣，張氏靈機一，就這樣拿裴秀才家的小子，當做顧昭，特意給老杜氏瞧了雀兒。

那娃子的雀兒生得好，不明真相的老杜氏樂得合不攏，回來后，可是好好的和街坊鄰居炫耀了好幾通。

因著這，長寧街哪家不知道顧家孫孫雀兒生得好，從來沒有人懷疑顧昭不是男娃。

老杜氏想起自己那時的蠢樣，心里直嘔。

顧春來頹然的坐了下來，“行吧，我知曉了。”

張氏如此作為，怪誰，除了怪這吃人的世道，就只能怪自家子息不了。

那時昭兒他爹病得厲害，他又是個埋土半截的老頭子，唉……

醬菜夾饃有些噎口，顧春來端過湯碗，咂了一口蔥花蛋湯，那廂，老杜氏也不知是想了甚，面上的神變幻不斷。

半晌，重重的拍了拍桌面，“不行，不能讓他們這樣對昭兒。”

老杜氏朝顧春來看去，鏗鏘有力道。

“老頭子，咱們得趕著你死之前，好好的替昭兒找個好人家，嫁人了，有夫家撐腰，我看還有誰敢吃這絕戶。”

顧春來被老杜氏突如其來的一拍嚇得不輕，一口湯嗆到了鼻子里。

“說話就說話，你手作甚，咋咋呼呼的。”他抓過一旁的帕子，胡的了鼻口，沒好氣又無奈的開口。

“好人家，你以為這好人家是你上大街買大蔥，說有就能有啊？”

“俗話說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麼知道這面皮上的好人家，骨子里也是個好人家了？”

“別到時候旁人還沒欺負過來，這夫家就先欺上門了。”

這世道，就是有娘家撐腰的婦人，遇人不淑時，在婆家那也是苦熬，更何況是那等沒了娘家的。

老杜氏重新坐了回去，“那你說怎麼辦。”

顧春來不語。

這老婆子是咋呼了一些，不過，有一點說在點上了。

顧春來低頭看自己的手，上頭干枯皮皺，遍布褐斑點，這是上了年紀的人的手。

他這老骨頭得活著，能活一天，便能護著顧昭，護著顧家一天。

顧春來抬頭，對上老杜氏殷殷看來得眼睛，低聲道。

“你的尋尋，實在不行，咱們招贅，給昭兒養個養夫。”

他頓了頓，又道，“還有，離昭兒長大還有幾年，咱倆也上了年歲，這生死的事誰也說不準，興許夜里睡個覺，第二日便睜不開眼了”

“是娃娃這事，暫時，暫時咱們就先不說了，就這樣吧。”

老杜氏遲疑：“這樣嗎？”

顧春來點頭：“雖然我只是個夜里打更的老漢，但這差銀是公家出的，這樣一看，多我也算是府衙里當差的。”

“那些大學問，老漢我是沒有，但見識還是有一些的，府衙里的大人們不也常說，遇事不決，一不如一靜。”

“昭兒這事，它也是這個理。”

府衙里的大人都被抬出來了，無端的，老杜氏的心里踏實了一些。

“哎！聽你的。”

顧春來和老杜氏說完這事，兩人都不再言語。

他沉默的吃完饃和湯，了臉，簡單的洗漱后，又燙了下腳，這才上了床翻了被子，躺下閉眼。

“好了，老婆子，你忙去吧，我先睡了。”

老杜氏將桌面收攏，走出東屋，輕手輕腳的關上門，抬頭朝西屋方向看去。

此時日頭漸高，和的一點點的過窗欞，正好照在坐在桌旁的顧昭臉上。

案桌上擺著顧春來打更的家什，燈面上的絹被燭火薰黑，顧昭正低著頭，神認真的拭著。

老杜氏正張，不知想到什麼，又嘆了口氣，端著盤子去了灶房。

罷罷，老頭子說的在理。

一不如一靜，這可是府衙里的大爺說過的話，還是去做活吧。

顧昭的目落在老杜氏的背影上，和阿爺的談話，都聽到了。

東屋西屋就隔了間堂屋，雖然老杜氏一開始低了嗓子說話，但越說越上火，那嗓門到后來并不小聲。

顧昭就是想不聽都難。

可算是知道，娘當初到底是怎麼瞞過老杜氏的。

原來，是有個小雀兒生得十分不錯的娃娃，迷了啊。

六面絹的宮燈立在青竹桌上，每一面上的絹被顧昭得十分潔凈，不見煙熏的黑漬。

因為歲月的沉淀，原先潔白的絹微微泛著幾分黃。

顧昭手指拂過絹，眼里有好奇。

燈籠上沾染的灰霧，還有從趙刀上抓下的灰，在太底下飄竄的更厲害了，卻又因為顧昭的手指抓得很牢而無可逃。

隨著的翻曬，那灰霧就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一般的蔫耷耷的。

“這到底是什麼？”顧昭捻了捻灰霧，不想這一捻，原先便蔫耷的灰霧，瞬間化為了灰。

一陣風來，灰無影無蹤。

“這！”顧昭撐著手站了起來。

試著拂了拂青竹的桌面，看著依然潔凈的手指，意外了。

那些灰霧，被太曬沒了？

時間總是不經意間就悄悄的溜走，顧昭還在想著灰霧的事，太早已經從東邊爬起，慢悠悠卻又堅定不移的爬到了西邊。

酉時落日時分，趙刀的小兒趙家佑來到顧昭家的院門口。

“顧昭，走了！”

顧昭提起早就準備好的兔子燈，沖老杜氏揮手。

“，趙家佑來了，我走了。”

老杜氏拍了下顧昭的肩膀，小聲責備，“家佑哥。”

顧昭從善如流，“知道了。”

冬日天冷，顧昭穿了件青大襖，老杜氏替攏了攏襟，“去吧，天冷，路上別貪玩，跟大家伙了，祈愿結束早些回來。”

顧昭沖老杜氏笑了笑，“哎！”

揮別老杜氏，幾步走到院門口，老杜氏還在院子里朝這外頭看來，顧昭站在趙家佑面前，頓了頓，開口喚道。

“家佑哥。”

老杜氏雖然人老，但耳朵并不聾，聽到顧昭這一句家佑哥，面上浮現滿意之，這才轉進了屋子。

趙家佑一副見鬼的模樣，“顧小昭，你吃錯藥了？”

“嘖，還家佑哥。”他故作不住的打了個寒，人高馬大的大塊頭皮了，直把顧昭瞧得直翻白眼。

顧昭：“走走走，要不是我在那兒盯著，你瞧我不家佑哥，得你！”

腳踢了踢趙家佑，示意他跟上。

兩人一道朝玉溪鎮的桐人街走去。

趙家佑將手中的燈籠甩在肩頭，大步的朝前走，很快便超過了顧昭。

他也不好好走路，直著腰板，甩手腳，特意走出大刀闊斧，虎虎生威的氣勢。

趙家佑斜睨，不無得意：“怎麼樣，像不像大將軍，是不是特別威風？”

顧昭：

真是沒眼瞧了。

路上，趙家佑還在抱怨不停，“都怨你，我爹說你膽子小，一個人不敢去打燈游街，還說竹林昏暗，害得我還得陪你一道兒來。”

顧昭：“你爹瞎說的。”

趙家佑不理，自顧自的繼續，他出手，示意顧昭看過來。

顧昭不明所以，“什麼？”

趙家佑：“嘖，這麼明顯都瞧不出來，你瞧我這手，這麼大，我這量，高吧。”

他沉了沉聲音，故作深沉，“咳咳，顧小昭，我和你說，我和你不一樣，我現在是大人了。”

“要不是為了陪你，我這大人才不會再來什麼打燈游街，掛竹祈愿。”

趙家佑了皮，不屑的吐出兩字，“稚！”

顧昭：

到底是誰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