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聽說我爸今年年底生產隊長到期,隊長又沒有落到我哥頭上。”穆冰瑩知道什麼話可以讓家里人就此打住,不再繼續深問下去。
事實上,對方一個吃商品糧的四級工人,知道不好,不能長久下地掙工分,又不是城里戶口,沒有正兒八經的城里工作的況下,還愿意下公社來相親,爸和哥是不是生產隊長,對方并沒有那麼在意。
最本的原因,是暫時不打算結婚,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另類,所以這一點,連家人都不能說。
堂屋沉默下來。
董桂紅滿臉不忿,“都四級工人了,每月工資比普通工人高二十多,你爸和江波是不是生產隊長,對他來說又有什麼關系,他又不在村里干活,指著咱們家給他撐腰。”
“就是因為是四級工人,人家才有挑挑揀揀的底氣。”
王雨娟話里有話,家里人都聽得出來。
穆冰瑩更明白嫂子是在說給聽。
大家都沒說話。
王雨娟或許是因為剛才的咸蛋氣還沒消,或許是平時積太久,看向穆冰瑩,“瑩瑩,今天有李紅姝掐著你痛點膈應你,明天后天就會有張紅姝,王紅姝,只要你不嫁人,就安生不了,你的長相材在全公社都是出挑的,就算拿到縣城,也不差那些天天牛雪花膏養出來的人,只要你真心想找,明天我就讓娘家表姐再給你安排。”
“你什麼意思?啊?你什麼意思?”
董桂紅手里抓著蛋沖進來,“什麼真心想找,你這意思我們瑩瑩是不真心想找的了?怎麼?瑩瑩不嫁人不但礙著外人,連你也覺得礙眼了?”
穆冰瑩站起來攔住母親,“媽,你去煮蛋吧,煮完了切塊端上來,讓家里都嘗嘗鹽味夠不夠。”
“切什麼切!”董桂紅不但沒走,又往兒媳婦跟前湊近,“吃個咸蛋你就嫌了,我花錢買的,我掙糧食養的,我自己腌的咸蛋,煮給我阿囡吃,你有什麼權利嫌,自打壯壯生下來,你就整天一門心思琢磨著怎麼把瑩瑩嫁出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外面那些風言風語,一半都是你攪和的!”
王雨娟本來已經害怕了,一聽這話‘蹭’地站起來,“媽,你怎麼紅口白牙冤枉我,是,我是想讓瑩瑩早點嫁出去,但那也是為了瑩瑩好,你們總不能養一輩子...”
“怎麼不能養一輩子,一輩子不嫁人,我就養一輩子!”董桂紅氣紅了臉,“瑩瑩在農場當記分員,工分掙得比你還要多,每回年底分錢,第一個就要給你,給你兒子做鞋做服,對你這個嫂子也是沒話說吧?是不好,但是在家有過懶嗎?家里家外這些活哪天甩手不干過,在家怎麼就礙著你眼了?”
“媽,這些先不提,你說我在外攪和,你就是往我上潑臟水。”王雨娟臉同樣氣得通紅,“瑩瑩是咱小妹,就算想讓嫁,那也是咱關起門來自己打算的,外面傳的難聽,我去撕了那群人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還去煽風點火,這對我有什麼好,對咱家又有什麼好。”
婆媳倆這是第一次挑破小心思吵起來,家里兩個男人選擇不吭聲。
“媽,今天李紅姝說我勾搭常文棟,我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嫂子就第一個沖上去罵。”穆冰瑩心里不好,“嫂子,你別生氣了,今天事堆得太滿,你讓我緩一緩,等過兩天給你答復,好不好?”
董桂紅還想再說話,手腕被兒了,又將話咽了回去,同時眼里泛起了淚花。
看到穆冰瑩的態度放得這麼低,想到平時的好,再看到婆婆的樣子,王雨娟眼睛突然也紅了,“要是爸的生產隊長能落到你哥頭上,我才不會這麼著急。”
“瑩瑩,我真是為你好,生產隊長要不在咱家了,農場記分員這麼輕松的活,你本干不長。”
“嫂子,我明白。”穆冰瑩轉過,接過媽手里的咸蛋,“媽,我去煮,你們先吃。”
穆冰瑩走進廚房,把蛋放進大鍋里,添上兩勺水,坐到灶后面的板凳上,從旁邊的柴堆里了兩玉米桿點燃放進灶里,看著燃燒起來的火焰,心頭的力越來越重。
董桂紅走了進來,“這里熱,媽來燒。”
“這里太熱了,媽你出去歇著。”
娘倆互相推讓,最后誰也沒走,一起坐在灶前面。
董桂紅了兒的頭發,“阿囡,媽能養你一輩子。”
穆冰瑩忍了半天,聽到這句話,眼前突然就模糊了,快速將眼淚忍了回去,轉頭對母親出笑容,“哎。”
“你嫂子的話不用放在心上,你要真嫁了,媽和你爸得整夜都睡不著覺,在家里我們心里反而踏實。”董桂紅聲音放輕,“但媽想聽聽,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差不多都結婚定親了,你看到人家小倆口走一起,甜甜的,你就不羨慕,不想也找一個?”
董桂紅早就做好了養閨一輩子的準備,但心里清楚,這話只能上說一說,真不讓兒結婚,那是害兒,不是疼兒。
不說以后閑言閑語會越來越難聽,就算一輩子沒個意外,他們也會比兒早走,兒要是不結婚,無兒無無丈夫,年紀大了,誰來管?
只不過當媽的清楚,兒現在確實沒嫁人的心思,所以才沖在前面護著。
穆冰瑩沉默幾秒,笑著道:“羨慕,怎麼會不羨慕,得嫁,肯定得嫁。”
董桂紅也笑了,“是啊,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你再緩兩天,等做好準備了,媽親自給你找,我們阿囡子不好,那是福的命,肯定能找個把你捧著疼的好人,這最好啊,就找在媽跟前,媽就真能疼你一輩子。”
穆冰瑩握住母親布滿老繭的手,著灶里的火苗,雙眼慢慢潤,也慢慢失去眼底深藏的芒。
兩個咸蛋,切了八塊,家里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沒有落下一個人,多下來的三塊,也如董桂紅所愿,進了兒和孫子的肚子里。
夏夜繁星閃爍,明月如鉤。
莊稼人睡得早,吃完晚飯,便熄燈休息。
等院子里徹底安靜下來,穆冰瑩拿起早就放在枕頭邊的手電筒,打開第一檔微弱的亮,照著翻下床,走到門邊聽了聽,再次確定正房那邊真的沒靜了,返回床邊。
掀起涼席卷起來,放到地上,再輕輕揭開床板,穆冰瑩進去,弓著腰爬到床角,從稻草堆底下找到被掩藏的木箱,拖著往外走。
夏夜悶熱,跪爬本就吃力,再加上木箱沉重,心張,穆冰瑩走到一半后背便出了一層細汗,等到把箱子搬到床外面時,汗珠子已經順著下頜滴落到頸間。
穆冰瑩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靜,發現除了蛙蟬鳴和樹葉的颯颯聲,沒有其他靜后,松了口氣,把席子攤在地上,坐上去,拎著前的服,拿起扇對著里面扇風。
燥熱舒緩后,用鑰匙打開木箱,箱子雖然放在床底,但經常拿出來觀看,所以里面并沒有多灰塵。
書籍整齊安靜疊放在箱子里,封皮上寫著語文,數學,代數,地理...看上去沒有問題,但如果有人揭開書皮,看到里面的容,絕對要大驚失。
正苗紅的穆家,居然藏著這麼多封資修的毒草!
穆冰瑩無比清楚,這些書籍字畫一旦被人發現會怎麼樣,但改變不了骨子里與生俱來對知識的。
初一那年夏天,公社學校的中心場,書籍堆得像座小山,親眼看著熊熊大火吞噬了書山。
燒毀的每一本書名字穆冰瑩都記得一清二楚。
昨晚上剛捧著飛鳥集,思考什麼是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
第二天,便看到飛鳥集死于烈焰,燒焦枯黑的紙片在眼前飄落,燃燒的灰燼落在肩膀上,腳底下,深刻會到另一種扭曲的靜。
燒書的人是那麼慷慨激昂,卻覺自己的思想在被扭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踩到馬路上的井蓋要趕拍一拍屁,否則接下來便會倒霉,在屋里打傘會長不高,了麻雀臉上會長雀斑,吃了魚籽會不識數變笨...
那些天,像是為了證明什麼,把這些事全做了,踩了好幾次井蓋,沒發生一件倒霉的事,在屋里打傘,個子往上長了兩厘米,養了麻雀天天著玩,臉上沒有長雀斑,吃了魚籽,考試仍然得了第一名...
看到這些事的結果,惶的心靈得到了寧靜。
安靜的件沒有任何錯,是大人給它們施加了咒語。
穆冰瑩開始常常去在公社當倉管的叔叔那邊玩,趁著叔叔去打飯的時候,鉆進倉庫里尋書,那是還沒來得及燒,人人避而遠之的書。
大部分書收上來時已經破損,能從里面找到一本完整的并不容易,只有五分鐘的時間,很多時候都白來,但很幸運,在那些書被付之一炬之前,找到了半箱子想要看的書和字畫。
那個時候,串聯北上,融在同學們之間,思想卻游離在所有人之外,雖然一起前進,但做的事并不一樣,趁此機會,又攢了半箱古籍字畫。
彼時十四五歲的,沒有多崇高的思想,只是發自靈魂深看到更多不同的知識,知道一旦焚燒摧毀干凈,便再也沒有機會看到。
當時妖風肆掠,穆冰瑩不敢白天看,主選擇住家里這間耳房,因為這個房間有兩道門,另一道門打開后直通后山。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懷揣著書籍,奔跑在前往后山曲折的小路上。
知道自己心臟有問題,不能跑得過快,聽過山里會有狼和老虎出沒,還聽說里面躲藏著流竄的罪犯,害怕,但心里的戰勝了害怕。
躲進嶙峋巖壁間的夾里,悄悄打開手電筒,讀完了歷代線裝舊籍,名家手札,一直掛念著沒看完的飛鳥集,以及泰戈爾、普希金、萊蒙托夫等大師的詩集名著,還看了簡,飄,傲慢與偏見里的浪漫,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里的凄纏綿,聊齋里的人鬼未了...
穆冰瑩還記得,當看到聊齋蛇化形篇,蛇吃人的時候,耳邊同時傳來了嘶嘶的蛇聲,嚇得后脊冒汗,渾僵著冰涼的蛇從腳踝上過。
驚險的環境下,無線放大,對那些文字里的浪漫與自由也格外記憶猶新。
穆冰瑩聽著山澗琤琮聲,坐在蟲蝶飛舞的草地上,觀賞臨摹齊白石的山水蟲草畫,勘探悟立萬象于懷的境界,就看著邊人口里的封資修毒草,看著這些罪該火燒的牛鬼蛇神長大。
穆冰瑩非常明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幸運的是,有一個正苗紅的好出,住在寧靜的鄉下,在別人眼里,是病弱無力需要照顧的印象,謹慎小心,時常變換地點,最終連父母也不知道,的思想與靈魂是如何逐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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