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則出門時, 時辰尚早，馬車行在道上，只聽得見車滾的聲音。

　他靠著車廂，眼前又浮現起昨日那個夢。

　時至今日, 他終于不得不承認, 那也許不止是夢。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夢見那些纏綿的畫面，也許正是因為, 他和江晚芙曾經真的同榻而眠, 相親。

　他同，曾經的確是最親無間的關系。

　陸則又想起昨夜摘星樓的大火, 他找到江晚芙的時候，小娘子躲在角落里, 眼里含著淚, 模樣可憐極了。

　他若是去的再晚一點, 也許就死了。

　一想到這個設想，陸則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識握了, 心里空得厲害，那日的恐懼也跟著回來了，沉甸甸在他的心頭。

　陸則微微閉了閉眼, 再睜開眼時, 眼里已經看不出半點遲疑了。

　江晚芙原本就是他的, 前世是, 今生他自然也要。

　他從來不喜歡什麼“求而不得”的苦戲碼, 既然上輩子，到最后，他們在一起了。那這輩子, 早一點又有什麼關系。

　反正，本來就是他的。

　他也想要。

　“停車——”

　聽見陸則的聲音，馬車立即穩穩當當停了下來，今日跟著他的常寧過來，低聲詢問，“世子？”

　陸則垂下眼，眼前劃過那雙含淚的眼睛，定聲道，“去辦件事。”

　常寧一聽自家主子這鄭重的語氣，忙豎起耳朵，丁點不敢走神，生怕誤了主子的大事。

　結果，等了半晌，只聽到一句，“去找只貓。”

　常寧傻眼，找貓？世子什麼時候喜歡貓了？

　陸則卻是回憶了一下夢里的那只貓，他偶爾在曲廊上見到江晚芙時，懷里抱了只貓兒，似乎很喜歡這種茸茸的小家伙，每回又是親又是的，也不嫌小東西掉。

　雖然不太懂，但投其所好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陸則回憶了一下，繼續道，“黑的，腦袋上有一撮白。”頓了頓，強調了句，“母貓。”

　夢里那一只，是公是母，陸則自然不知道，夢里的他也不會那麼無聊，去關注一只貓是公還是母。但他送，自然是送母的，難不送只公的，看著那小娘子又是蹭又是親的？

　他雖不至于吃一只貓的醋，可讓自己不痛快的事，陸則一向不做。

　常寧聽得一頭霧水，倒是領命下去了。

　馬車重新了起來，陸則手指敲著桌案，思索著如何毀了這樁婚約。

　.

　就當陸則一邊“投其所好”，一邊想著如何破壞江晚芙的婚事時，江晚芙卻還渾然不知，自己即將面對什麼。

　才剛醒。

　睜開眼，下意識了一下，守在枕邊的惠娘，便立即驚醒了。

　見自己把惠娘吵醒了，江晚芙心里不有些愧疚，惠娘守了一晚上，必是天明才略略合眼了一會兒，就聲道，“惠娘，你去睡一會兒吧，我沒事了。”

　惠娘自是不肯，抬起手，用手背著的額頭，片刻后，才松了口氣，“謝天謝地，沒發熱，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惠娘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平日看著還算神，可熬了一夜，眼角的皺紋都出來了，滿臉的疲，江晚芙自然心疼，一個勁兒催去歇息。

　惠娘見堅持，便了纖云進來守著，自己才放心去歇息。

　這麼一會兒，天已經徹底亮了，江晚芙也沒什麼睡意，索就起來了，換了裳，用過早膳，時辰尚早，想來昨晚出了這麼大的事，老夫人也一定睡得不安穩，倒不必那麼早早去福安堂。

　想了想，江晚芙吩咐纖云，讓取打絡子的繩來。

　纖云得了吩咐，立即將繡籃端來了，一個小小的竹籃，里頭放了不已經做好的。

　江晚芙隨手撿了縷青繩，攏在掌心，開始打絡子，是一慣做這些的，刺繡傷眼，反倒不大做，更編些小東西，尤其是心里糟糟，靜不下的時候，往往一絡子打完，心也就靜下來了。

　今天也不例外。

　一絡子打完，江晚芙的心也跟著平和了下來，抬眼一看，纖云正小心著，眼里滿滿都是擔憂。

　江晚芙驀地失笑，搖了搖頭，“怎麼這麼看著我？”

　纖云心思細膩，自然察覺到自家娘子今日的緒不大對，立即想起了昨日菱枝回來后，與在屋里說的事。摘星樓著火，陸大郎非但沒有去救娘子，反而先抱了林娘子出來。

　娘子定然是為了這事難過。

　纖云心里想著，上一邊說沒有，可伺候卻是愈發小心起來。

　江晚芙見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再想起晨起時惠娘的反應，不由得有些好笑，真是把當在外頭了委屈的小孩兒哄了。

　說起來，真的沒覺得多委屈，怎麼說呢，畢竟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陸致當做夫君，對他也談不上深種。

　在心里，陸致不是第一位。

　自然，也不會要求，在陸致心里占據最重要的位置，這既不現實，也不可能。

　思及此，江晚芙倒也沒說什麼，只抿一笑，看了眼天，起同纖云道，“走吧，老夫人應該已經起了。”

　纖云應下，江晚芙換了裳，主仆二人出了綠錦堂，剛要朝福安堂的方向去，卻忽的瞥見一個人影。

　郎君一襲青，站在月門外，秋的天已經有點冷了，草葉上都沾了水。他大抵很早就來了，肩頭、發梢都帶了些氣。

　江晚芙一怔，主喚了一句，“大表哥……”

　陸致原站在原，踟躕不知該不該上前，聞言卻驀地走了過來，一貫溫和的眼神里，藏了些忐忑，咳了聲，溫聲道，“表妹。”

　江晚芙抿溫笑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又問，“大表哥找我有事？天這樣冷，怎麼不進去？”

　“無妨，不冷。”陸致搖搖頭，猶豫了會兒，低聲開口，“我來找表妹，是為了昨晚的事。”

　江晚芙自然猜得到，甚至猜得到陸致會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眼，靜靜著陸致，等他開口。

　陸致繼續朝下道，“昨日，摘星樓起火，我原本是想去救你的，只是那時，我……”

　說到一半，陸致頓住了，看著江晚芙那雙靜靜著他的眼睛，他忽然覺得說不下去了。

　江晚芙見狀，開口，“我知道。若我是大表哥，見了林表姐，我也不會見死不救的，大表哥無需介懷，我也不會在意。”

　陸致聽罷，微微一怔。他原以為，自己聽了小娘子的這番話，心里會如負釋重，但意外地，他并沒有，他甚至有些失落。

　失落于江表妹的，他甚至不合時宜的想，他寧愿江表妹朝自己生氣，罵他幾句也好，不理他也好。

　但這念頭委實有些莫名其妙，江表妹也從不是這樣不講理的人，一貫懂事，善解人意，子是極好的，又怎麼可能會為了他先救了林表妹，便同他發脾氣。

　陸致下這些念頭，點了點頭，不再說這事了。

　江晚芙自然不知道他的那些想法，覺得自己已經足夠，陸致想聽什麼，也都一一說了，并沒有他為難。見陸致也不開口，便主道，“大表哥若是無事，就去忙吧？”

　這話算是送客了，陸致雖有點不想走，但也知道，他和江晚芙的婚事未定，孤男寡相，對他而言或許沒什麼，對江晚芙的名聲，卻并不好，遂點頭應了，道，“好。”

　目送陸致走開，江晚芙才朝纖云招了招手，領著朝福安堂去了。

　來到福安堂，陸老夫人倒是早早在了，一見了，便好生關切了一番，道，“也怪我，原是想讓你們松快些，反倒你們了驚嚇。”

　江晚芙聞言，立即寬老夫人，道，“這事怎能怪您？您疼惜我們，才允我們出府的。您一定不要自責。”

　陸老夫人年紀大了，這樣年紀的老人家，最忌諱有心事，就得無憂無慮的，江晚芙生怕老夫人自責上了，又是好一番勸解。

　一旁的陸書瑜也一個勁兒點頭，但笨，翻來覆去就是幾句，“不怪祖母、不怪祖母……”

　陸老夫人看表姐妹倆這幅小心模樣，不由得一笑，心里到底是好了些，也不再說那些自責的話了。

　陸老夫人不是拘著小輩的子，一貫開明，常道，小娘子就該一玩樂去，陪著我一個老婆子做什麼，也不許江晚芙和陸書瑜陪念經，說小娘子活潑些才好。

　今天也不例外，早早就“趕人”了，江晚芙們自己去玩。

　江晚芙和陸書瑜起，一起出去了。

　見兩人走了，陸老夫人邊的嬤嬤上前替換了杯熱茶，邊道，“小娘子和江娘子真是孝順。奴婢瞧著，自打江娘子來了之后，小娘子比從前，說話些了。”

　陸老夫人抿了口茶，出個笑來，道，“阿芙是個好孩子。”

　阿瑜便也罷了，是親手養大的，自是孝順。可阿芙這孩子，卻不一樣。

　看得出來，這孩子對的尊敬，從不是因為的份，反倒摻雜著幾分激，像是來報母親的恩一樣。

　活了一輩子，見的人多了，什麼聰慧的、機靈的、一肚子心思的，都見過，可越是見得多了，見著阿芙這樣的好孩子，越是覺得難得。

　懂得人世故，不故作清高，但又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旁人待好，都一一記得，且會想法子回報。

　聰慧、念舊、記恩……這樣的孩子，哪怕不嫁進國公府，也多的是人求娶。這麼看來，國公爺給大郎定的這樁親事，是極好的。

　陸老夫人心下滿意，上卻沒再多說什麼，倒是問，“林丫頭怎麼樣了？”

　嬤嬤進來前恰好問過，此時回話也不慌，道，“說是后半夜發熱了，大夫開了藥，今早倒是退燒了。”

　陸老夫人也不過隨口一問，得知林若柳沒事，也沒再繼續說什麼了。

　都是出來的，待阿芙親近喜，那是因為這孩子孝順討喜。可對林丫頭，憐惜自然是有的，畢竟也是個可憐孩子，但若說喜親近，卻是淡了幾分。

　.

　同一時刻，藕荷院里

　林若柳迷迷糊糊睜開眼，嗓子眼又干又疼，張媽媽立即扶起來，喂喝水，低聲道，“娘子，您怎麼樣了？”

　林若柳虛弱無力搖了搖頭，靠在張媽媽上，想起昨晚的事，忽的上一冷，渾打了個寒。

　張媽媽忙道，“娘子可是冷？奴婢人進來點爐子——”

　說著，張媽媽要起，林若柳卻是拉住了，沒頭沒腦的說了句，“他看見我了……”

　“什麼？”張媽媽聽得一頭霧水，剛想問，卻見自家娘子合上了眼，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只得下心頭疑，沒開口了。

　林若柳合上眼后，卻沒半點睡意，腦海里又浮現起昨晚摘星樓的場景。

　火很大，當時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其實活著很累，無父無母，唯有舅舅一個親人，卻也因為舅母的話，就拋下了，讓來了國公府，舅舅說什麼為好，為以后的婚事著想，但心里清楚，都是假話，舅舅只是不要了。

　在妻和這個外甥里，舅舅選了妻，拋棄了。

　那時候躲在角落里，想的就是，死了也好，死了也清靜，反正沒有人在意。

　可就在幾乎放棄了的時候，看到了陸則。

　是，先看到的是陸則，欣喜若狂，大聲喊“二表哥”，想求他救救自己，可那個高高在上的郎君，只是在聽到那句“二表哥”時，下意識了過來，只一瞬間，面上的神便換做了冷漠。

　仿佛的死活，和他沒有一點關系，那麼冷無，像是看到陌生人一樣。

　回想起來，林若柳依然覺得渾發冷，陸則走后，徹底放棄了活下去的希，認命了，沒有人會來救的。

　可就在那個時候，陸致出現了，像一抹，徹底照亮了的世界。

　林若柳睜開眼，想起那時候的陸致，上寒意漸漸散去，腔里卻涌著某種自己都分不清的歡喜。

　.

　酉時一刻，江晚芙剛從福安堂出來，正打算回綠錦堂，經過游廊時，恰好看見月門外，一人過門檻，正朝里走。

　下意識抬眼瞥了一眼，當即停住了。

　等人走到跟前，才福了福，喚道，“二表哥。”

　陸則輕輕垂眼，目落在面前的小娘子上。今日天有些冷，江晚芙便穿得比以往厚實些，藕荷的圓領對襟寬袖，袖口一圈絨絨的，指尖只出一點點，如荷花尖兒一樣，帶著點憐人的。

　以往因著避嫌，兩人見面時，陸則鮮這樣認真地去看江晚芙。他只依稀有個印象，生得極，夢里的也，但還是不大一樣。

　小娘子這樣活生生站在他面前，手可，不似夢里，他一醒，人就沒了，跟妖夢似的。

　江晚芙福過，見陸則一直不吭聲，還以為他又不想理自己了，心里莫名有些委屈，正打算不要那麼討嫌，主走開好了。

　陸則卻忽的應了句，“表妹。”

　他這一聲不早不晚，恰好江晚芙覺得，自己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陸則倒是不知小娘子這點心思，指了指旁隨從懷里抱的貓，用仿佛只是隨口一問的語氣道，“表妹喜歡貓嗎？”

　江晚芙自然一早就瞧見隨從懷里那只小家伙了，黑漆漆一團，腦袋上頂著個一小團白，漉漉的眼睛，鼻尖還是的，看過去的時候，小東西還了個爪子，一副懶腰的模樣。

　看得眼睛都挪不開了。

　這表現，自然是再喜歡不過的。

　陸則雖不懂，為什麼小娘子會喜歡這種弱弱的小東西，但江晚芙喜歡，他自然不會說什麼，只語氣隨意道，“馬車下看見的。本想丟給膳房，表妹若是喜歡，抱回去養吧。”

　江晚芙倒是一下子就信了，完全沒想過，這貓是陸則特意尋回來哄的，但遲疑了一下，輕聲道，“說不定阿瑜喜歡呢，二表哥送給阿瑜吧。”

　“這東西掉，福安堂養不了。”陸則手，在小黑團腦袋上彈了一下，隨口道，“表妹不喜歡就算了，丟給膳房養吧。”

　陸則語氣這麼隨便，仿佛只是件小事，不過對他而言，能把這貓帶回來，都算得上大發善心了。江晚芙只糾結了一下，看著那小黑團被彈得一個趔趄的可憐模樣，頓時不忍心了，道，“那我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