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稚微微抬起頭,就看到說話的是坐在最左邊桌前的一個藍宮。
瞧著很是消瘦,臉長手長,面容說實話是有些刻薄的,但卻并沒有到了難看的地步。
能在坤和宮里伺候的,就不會有難看人。
但卻也只是個普通的清秀宮罷了。
侍書一貫沒什麼表,這會兒抬起頭,淡淡看過去:“今日早飯不香?”
早飯不好吃嗎?還堵不住你的。
這話沈輕稚聽懂了,強忍著沒笑出聲,就看那宮狠狠瞪了兩人一眼,回頭說:“看能待多久。”
侍書本就懶得搭理,領著沈輕稚在另一張桌子邊坐下,道:“你選自己吃的,不用顧及那麼多。”
沈輕稚打眼一看,桌上放了兩盆粥,一盆很厚實的皮蛋瘦粥,一盆小米山藥粥,配了一籃包子、卷并幾張蔥油餅,四周還擺了幾樣小菜。
醬瓜、莧菜、疙瘩頭、蘿卜、腐樣樣齊全。
沈輕稚立即便知道,這里面有幾樣肯定是茶小膳房出的。
沒表現得多沒見識,給自己盛了一碗皮蛋瘦粥,又夾了一個包子,輕輕咬一口,發現里面是蝦皮豆腐香菇餡料的,點了香油,又香又好吃。
沈輕稚心里更滿意了。
果然只有往上走,才能過上想要的日子。
用過了早飯,沈輕稚跟侍書回到殊音齋,侍書才說:“是齊姑姑手下的大宮,名喚陳懷綠,慣常都喜歡說三道四,你不用理。”
沈輕稚道:“是。”
兩個人進了殊音齋,侍書便道:“你隨我來拿書錄,若是有不認識的地方,可以來問我,這幾日娘娘忙碌,大約不會來殊音齋,你最好都背下。”
沈輕稚福了福,取了厚厚的一大本書錄,在小茶室里開始背。
在坤和宮的這幾日,倒是難得的平靜。
沈輕稚背完了書錄,特地挑了幾佯裝不認識,請教了侍書,待到差不多對書庫的存書有了大致了解,便到了大皇子的生辰。
這一日一大早,坤和宮便忙碌起來。
雖沒有沈輕稚和侍書什麼事,兩個人也早早起來,用過早飯就守在殊音齋。
外面是真的熱鬧。
便是在幽靜的深宮中,在這樣熱鬧的日子里,也能聽到一片的歌舞升平。
沈輕稚對外面的熱鬧并不是很興趣,那些花樣百出的熱鬧里,不過是眾人湊在一起佯裝高興的表演,沒什麼好看的。
因著今日皇后不會來殊音齋,沈輕稚便同侍書討了個賞,選了一本話本讀了起來。
今日的天氣意外得好。
蔚藍的天空之上,綿延的白云飄搖自在,金烏浮在云層上,笑著照耀大地。
沈輕稚靠坐在茶室窗邊,一看就是一整日,待到用過晚膳,才被侍書提醒:“晚上值夜,你可別困倦。”
夜里的殊音齋一貫安靜,們值夜大多都是在小茶室里坐著打盹,反正大門要從里面鎖,若有外人來也要先從里面開門。
沈輕稚便笑著應:“知道了。”
待到用過晚膳,沈輕稚回房略躺了一會兒,到了戌時,便起床攏好頭發,點了宮燈往殊音齋行去。
這會兒的坤和宮依舊很熱鬧。
沈輕稚著耳朵聽了聽,大約前殿那邊還有酒席,姑姑宮們大多都在那邊伺候,后殿反而沒有什麼人。
沈輕稚同幾個相的宮點頭致意,便進了殊音齋同侍書換崗,等走了,就鎖好房門,尋了茶室最喜歡的那把椅坐下。
不過片刻功夫,沈輕稚便沉夢鄉。
沈輕稚是被一陣沉悶的敲門聲驚醒的。
猛地從椅上坐起,腦子還在發昏,手腳卻麻利地開始整理裳發髻,一邊整理,一邊輕咬下,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
“這就來。”沈輕稚一邊說,一邊快步往門口行去。
待到了門口,才低聲音問:“何人?何事?”
外面傳來一聲很低的嗓音:“我是采薇。”
沈輕稚心中微微一驚,此時萬籟俱寂,只有殊音齋小茶室里點了兩盞宮燈,沈輕稚過琉璃窗,能看到外面已漆黑一片。
這個時候定已過了宮。
能在坤和宮出現的,定是坤和宮的人,此人說自己是采薇,那麼就一定是采薇。在長信宮中,還沒有人會如此大膽敢冒充。
沈輕稚幾乎是瞬間就讓自己神起來,飛快打開門閂,開了一道門。
“姑姑……”
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采薇攙扶著一位頭發凌,面容紅的子。
沈輕稚下意識退后兩步:“姑姑快請進。”
待采薇著人進了殊音齋,沈輕稚努力下膛中的猛烈心跳,飛快閂好房門。
采薇著那子,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有些艱難。
沈輕稚猶豫片刻,還是上前扶起子另一只胳膊,沉默地陪著采薇蹣跚上了二樓。
殊音齋畢竟存放大量書籍,為怕走水,夜里的二樓是沒有點燈的。
三個人好不容易上了二樓,沈輕稚輕聲對采薇道:“姑姑略等,奴婢去點燈。”
采薇點點頭,沈輕稚便小碎步跑進書房,在四都點上宮燈。
二樓書房一下子便明亮起來。
沈輕稚回到樓梯前,跟采薇一起扶著子坐到紫檀雕花長桌之后,這才小聲問:“姑姑,可要點掛燈?”
書房的正中間,有一個高高懸置的燈架,上面兩圈燭臺,林林總總約有二十幾盞,若都點上,夜里也能照耀得燈火通明。
采薇看行事穩妥,一句多余的廢話都無,倒是還算滿意,只說:“不用,你去……”
想了想,道:“你去準備些蜂桂花來。”
殊音齋必然沒有醒酒湯,沈輕稚福了福,立即退了下去。
待下了一樓,才逐漸冷靜下來。
來的人之前沒見過,只影影綽綽看到過步輦上雍容華貴的影,但能被采薇如此心伺候的,整個長信宮只有一位。
那就是當今的皇后娘娘。
沈輕稚不知道為何們主仆二人半夜突然造訪殊音齋,但人都來了,就得小心行事。
沈輕稚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神起來,然后便開始準備蜂桂花。
待到準備完后,又站在樓梯口聽了片刻,才端著托盤上了樓。
剛一上樓,就聽到里面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
“我自問對他一心一意,當年兩個兒子都沒了,我那麼難過,還是抱養了煜兒,”子低低的嗓音如同涓涓流水,淌過冰冷的河道,“可是他呢?他心里可曾有過我?什麼青梅竹馬,什麼兩小無猜,什麼顧念舊,都是糊弄人的。”
“真是太可笑了。”
子的聲音如泣如訴。
沈輕稚上樓的姿微微一頓,但采薇已經看到了,便只得著頭皮端了托盤上來,把它放到屏風外的方幾上,然后便退了幾步,一直到二樓另一側的雅間里,就連呼吸都輕了。
盡量讓自己匿在角落里,卻還是能聽到書房傳來的說話聲。
可的職責就是在皇后娘娘來殊音齋時等候侍奉,采薇不發話,就不能下樓。
沈輕稚這是第一次如此靠近皇后,也是最尷尬和最不適宜的場合,但也能理解,即便是再英明神武,慈悲賢惠的皇后娘娘,也會有心累難過的時候。
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沒有完的。
坤和宮乃至殊音齋都是皇后自己的地盤,在這里,完全不用藏著掖著,想說什麼說什麼。
但披著皇后娘娘袍的大部分時里,從來不會胡言語。
也只有現在,深夜寂靜,酒醉迷茫時,才能同采薇說幾句知心話。
皇后蘇瑤華斜靠在椅子上,右手撐著有些微熱的臉,左手擺弄喝了一半的蜂桂花,擺弄一會兒,眼淚毫無預警地滴落下來。
已經很多年沒哭過了。
待到淚流滿面,淚水打了袖上的金銀紋,才恍然說:“我哭了嗎?”
采薇心疼得不行,就站在皇后邊,輕輕拍著的后背,用最溫的聲音哄。
“娘娘,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要哭便哭吧,哭一場,明天就好了。”
蘇瑤華微微搖了搖頭。
“好不了了。”
任由淚水凌在微紅的臉頰上,道:“當年我嫁給他時,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知道太子可能要登基,大婚時也顯得有些匆忙,可我并不覺得自己被怠慢,一心一意當好我的太子妃。”
當年年濃,新婚的熱中,年輕的小夫妻兩個也曾有過好而幸福的時。
可這時太短暫了。
弘治帝畢竟是太子,是儲君,他的后宮,永遠不可能只有太子妃一個人。
于是,太子側妃、良娣、良媛、詔訓等等,一個又一個漂亮的人出現在太子毓慶宮,出現在蘇瑤華后。
于是,跟太子見面的時間便越來越,兩個人之間的親繾綣也在歲月和團花錦簇的日子里消失殆盡。
蘇瑤華的眼淚,好似這些年心里的悲苦,一瞬傾瀉而出。
“我其實沒要過他一心一意,也沒奢求過一生一世,我甚至……我甚至肯養別人生的孩子,為的還是后宮能平穩,他能不為后宮心,可他呢?”
蘇瑤華哭得嚨都啞了:“可他心里到底是否有過我?就連煜兒,他只怕也不過是……”
蘇瑤華哽咽一聲,終于喃喃道:“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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