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穆二胖早前見過陳家人好幾回了。
照理,他得喊陳家太太一聲姻伯婆,但這稱呼太拗口,他一直記不住。
今兒個說也奇怪,一見到陳家太太,他腦子里自浮現出了這個被教過許多次的稱謂。
他喊了人,陳家太太還頗有些吃驚。
“好孩子快過來!”鄭氏和親家打過好幾年道了,看前頭陳家太太那麼一笑,就知道這老虔婆里吐不出什麼好話來。
鄭氏不怕,但是也不想在孩子面前鬧得太過難看,就把穆二胖招呼到跟前。
穆二胖乖乖地走過去,鄭氏親熱地拉上他的手。
這一拉,鄭氏臉上的笑容垮下來幾分。穆二胖的手背居然冰冰涼涼的。
轉頭看了一眼李氏,李氏囁喏著解釋道:“在村頭沒等到牛車,又變天了,所以我……”
鄭氏不想在陳家人面前說兒媳婦,就又看一眼,再擺擺手,示意稍后再說。
盡管沒人接的話茬,陳家太太卻不覺得冷場,又自顧自道:“我說親家太太也別太縱著孩子了,你那閨不是住水云村嘛,離縣城又沒幾步路的工夫。別說恁大的孩子,就是我帶的這幾個小的,走那麼點路都不會有啥問題。”
鄭氏翻了個白眼,“我家二胖跟別人怎麼一樣?”
陳家太太也跟著翻了個白眼,意有所指道:“是不一樣。”
說完,陳家太太依舊轉過臉笑瞇瞇地看著穆二胖,“二胖啊,難得見到,我聽著你說最近在讀書了?”
穆二胖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只讀了幾天,學了三本書。”
“哎,這不是巧了嘛!我家大牛也是今年才開蒙讀書。”陳家太太笑呵呵地喊來在一邊玩耍的小孫子,“你倆進度差不多,正好比一比。”
親戚聚會上比比孩子是很常見的作,陳家太太要是指著沈家其他孩子比,鄭氏肯定同意。
但是自家的寶貝外孫“與眾不同”,背書這種東西他怎麼可能會?鄭氏可舍不得他讓人比下去!
鄭氏剛要幫著他擋回去,卻察覺到穆二胖拉著的手晃了晃。
“姥,沒事兒的,比就比嘛,比不過也沒啥。”
陳家太太要的就是他這個比不過,聞言臉上的笑又多了幾分,“對對,比不過沒事兒,咱們又不是什麼正經比試,就是年上圖個樂子!”
穆二胖點點頭,問那比啥呢?
“你們初初開蒙,就比背書嘛!背你倆都學過的,”陳家太太說了頓了頓,轉頭問陳大牛說:“大牛,前頭你學的那個啥來著?”
“《三字經》。”
“行,那你倆就背這個!一人背一句,看誰先接不上。”陳家太太笑得臉上皺紋都出來了。
陳大牛就先開了個頭,“人之初,本善。”
穆二胖不慌不忙地接上,“相近,習丨相遠。”
“……”
“……”
陳大牛不過初初開蒙,才上了一年學,這個年紀的孩子又最是坐不住的時候,加上此時又放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年假,好多東西早就還給先生了。
半晌之后,陳大牛的腦瓜子上出了汗,“昔孟母,擇……擇……”
他“擇”了半天沒“擇”出來,穆二胖就幫著接道:“昔孟母,擇鄰。子不學,斷機杼。”
陳大牛臉通紅,大聲道:“我會的!我是會的!”
到底是才六歲的年紀,說著就哇哇大哭起來。
他這一哭,比試也就結束了,穆二胖毫無疑問地贏了他。
陳家太太笑不出了,只拉過小孫子,一邊哄著他,一邊尷尬描補道:“你還真會背哈,不過你比我們大牛大上好幾歲,比他背的練也屬正常。”
鄭氏同樣把穆二胖拉到跟前,又是替他額頭不存在的汗,又是給他喂熱茶,但也不忘炫耀道:“這哪能一樣?我們二胖才學了幾天,你們大牛學多久了?唉,這人吶,就得信命!”
“就背了一段《三字經》,怎麼還論起命來了?”陳家太太沒好氣道。
“怎麼不能論,他大哥可是書院里出了名的好人才,我家二胖跟他是親兄弟,那還能比他大哥差了去?讓我看,不出幾年,指不定就念出個功名來呢!”
鄭氏私下里看不上穆云川,但也不妨礙他這會子抬出穆云川來給二胖漲漲臉。
青竹書院是州府都出了名的好書院,不知道多外度學子慕名而來。
陳家有心要培養孩子走讀書的路子,自然是了解過一番的。
別說,絕大多數青竹書院的學子,提起穆云川就沒有不豎大拇指的,說他不論是才學還是人品,那都是個中翹楚,人中龍。
陳家太太再看不上沈家,也對盛名在外的穆云川挑不出錯來。
憑眼前這個十歲才會背幾句《三字經》的穆二胖,也配稱是穆云川的親弟弟?
要不是兩家是實打實的親戚,陳家太太知道這事兒千真萬確,不然肯定得把這當個笑話聽!
可轉頭陳家太太又想,穆二胖是毋庸置疑的傻子,自家聰明伶俐的小孫子今遭卻輸給這麼個傻子,實在是沒臉!
就只好恨恨地站起,說天不早了,該回家去了
鄭氏也不留,只讓大兒媳婦陳氏送親娘出去。
陳氏前頭一直沒做聲,跟著親娘出了沈家,終于是沒忍住出聲埋怨道:“娘好端端的來送禮,沒得把話扯到那胖傻子上作甚?”
陳氏正是惱火的時候,跺腳埋怨道:“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東西?我是想讓你婆婆知道,我們陳家是要出讀書人的,往后指不定就鯉魚躍龍門了,讓不看輕看你!”
親娘當然是為了自己好,陳氏不是拎不清的人,很快冷靜了下來,先賠了不是,又說:“我知道娘是為我著想,不過往后可別做這樣的事兒了。得虧今兒個那傻子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竟開竅了起來。若是真讓他丟了丑,鬧起來,我婆婆把他看的比眼珠子還重,回頭能饒了我去?”
“你說的是。不過我是真奇了怪了,從前那樣的一個孩子。怎麼突然好像變了個人一般?難不真像你婆婆說的,他老穆家的人就是天生讀書的料,一讀書就聰明起來了?”
“就那穆二郎?”陳氏嗤笑一聲,“娘不常往沈家來,不知道那孩子是啥樣的廢秧子。今遭……估計也是他瞎貓上死耗子,或許就會那麼幾句。”
陳氏無形間還真的猜對了一些,今遭倆孩子只是比背啟蒙的書,而且還是前兩日穆二胖學了兩遍的,所以記憶深刻。若是比對其中含義的理解,穆二胖肯定是不如正經上了一年學的陳大牛的。
陳家太太贊同地點了點頭,“剛忘了問那傻子跟誰讀書的了。不過我想著他那親娘,跟你婆婆一樣拎不清,肯定跟無關。我知道了,那傻子肯定是跟他大哥讀的,那能他比過咱家大牛可就太正常了。”
“不提他了,說回前頭的,娘是真打算送大牛讀書了?”
陳家太太笑著點點頭,“大牛剛那是沒發揮好。回頭你且看吧,不出三五年,別說那穆家二郎,就是那穆云川,說不定都讓咱家大牛比下去呢!”
陳氏就也跟著笑,說太好了,“等咱家大牛出息了,我看我那婆婆還敢不敢把眼睛生在頭頂!”
母倆越說越高興,仿佛已經看見將來把鄭氏、把穆二胖踩在腳下的日子。
…………
沈家這邊,穆二胖看著陳家太太氣呼呼地走了,有些忐忑地開口問道:“姥,我是不是做錯啥了?”
鄭氏立刻搖頭說沒有,“二胖咋這麼說啊?你能做錯啥?是那老婆子自覺丟臉,輸不起!”
穆二胖聽了這話想了想,又去看李氏。
李氏是最公道的人,方才穆二胖確實沒做錯啥,便立刻對他笑了笑,還悄悄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后頭沈家幾個男人從外頭下工回來了,家里熱熱鬧鬧地開了飯。
因為知道下午穆二胖要來,鄭氏早就準備好了幾個菜,醬肘子、燉排骨、小燉蘑菇……菜擺了半邊桌子!
雖說沈家今非昔比,但到底在城里基不深,這種好菜也不是經常能吃到的,家里的孩子樂得直呼今天是提前過年了!
飯桌上,鄭氏又把穆二胖把陳大牛比下去的榮事跡夸大說了一遍,簡直要把穆二胖說文曲星下凡。
沈老爺子和沈大沈二對穆二胖那也是十分疼,聽了這話一個二個都笑得合不攏,還開了家里的米酒喝上了。
和陳家太太想的一樣,大家都沒問穆二胖是跟誰讀的書,下意識以為是他大哥教的。
吃完飯,沈老爺子又帶二胖洗了個澡。
從前二胖就是姥爺幫著洗澡的,這次他沒讓,說自己能洗。
洗完,鄭氏還拿香給他撲的香香的,這才讓他去睡下。
沈家的宅子并不算很大,穆二胖就跟兩個表弟一起睡。
平素里他是躺下隨時能睡著的人,今天他躺下后沒有立刻睡著,反而想起了很多事。
巷子口鄰居嘲弄的目,姻伯婆和大舅母那不帶掩飾的鄙夷,還有他本來是怕姻伯婆不高興,才答應比試的,沒想到比完,卻氣的直接走了。
明明是自己說的,家里孩子比試圖個樂子,那為什麼要生氣呢?
他本來就比大牛大幾歲,贏了幾句背書不是很正常嗎?
輸給他,難道是很丟臉的事嗎?
更還有姥提到了他哥哥,們的目就越發不屑,仿佛在說他不配是他大哥的弟弟一般。
這些人對他的不喜肯定不是今天憑空出現的,但是以前他怎麼就沒察覺呢?
讓人不喜的滋味并不好,起碼現在的穆二胖有些消化不了這些緒。
陌生的緒在腔翻涌,他很是無所適從,在炕上輾轉了好久好久,都毫無睡意。
就在這時,穆二胖聽到窗框上發出了“咚”一聲輕響。
接著又是咚咚兩聲,穆二胖知道自己沒聽錯,就穿服下去看。
一出門,穆二胖就看到了自家親娘正在墻底下,往窗戶上扔小石子兒。
“娘,你咋來了?”夜深人靜的,穆二胖下意識地低了嗓音。
咋來的,當然是在家看到這傻兒子心值忽高忽低半晚上了,不放心趕過來的。
也得虧年節上城里不設宵,不然連城門都進不來。
沈翠把手里撿的一把石子兒都扔在地上,不以為意地道:“娘晚上睡不著,順路過來遛遛彎。”
村里遛彎能順路遛到城里?就算只有九歲孩子的心智,穆二胖那也是不信的。
沈翠眼前還開著幕,看著他的心值蹭蹭蹭往上漲,總算是放下心來。
“那娘進屋不?”
沈翠搖頭說不,“我就來看看你,你困了就回去睡。”
“我不困,我有東西給娘。”
穆二胖手在懷里掏了掏,掏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遞給。
沈翠接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顆帶著溫的咸鴨蛋。
鴨蛋已經是好東西了,需要用不鹽的咸鴨蛋更是不常見的好東西。
沈翠驚訝地挑了挑眉。
穆二胖又立刻說:“我今天洗過澡啦,也換了新裳,上可干凈了。”
“想啥呢,我又不嫌你臟。我就是奇怪,你咋揣著個鴨蛋睡覺?”
“我想帶回去給你的,又怕姥知道,就一直帶著唄。”
在穆二胖期待的目注視下,沈翠剝開鴨蛋吃了一口。
“好吃不?”
沈翠好笑道:“你今天沒吃嗎?好不好吃不知道?”
穆二胖搔搔頭說沒吃,“姥說這是留著過年吃的,晚上就塞了我一個,還說家里其他人都沒有呢。”
沈翠就把鴨蛋遞到他邊,喂他也嘗了一口。
過年吃的咸鴨蛋,鄭氏是下了重本的,鴨蛋品質沒話說,蛋白厚,蛋黃更是沙沙糯糯,的流油。
但是那鹽也是給的夠夠的!
穆二胖的胖臉皺了起來,“好咸!”
沈翠噗嗤一聲笑起來,“確實咸!”
“那娘別空口吃了,拿回家兌粥吃吧。”
“行了,你別管了,快回去睡吧。”沈翠看到穆二胖心值已經拉滿,瀟灑地揮了揮手。
穆二胖也跟揮揮手,往回走了兩步,又站住腳轉頭問:“對了,娘你咋進來的?大門不是讓姥了門栓嗎?”
沈翠了鼻子說:“了門栓咋了,我翻墻進來的。”
“翻墻為啥你服這麼臟?翻墻不是應該只有服下擺臟嗎?”
“快去睡覺!”
…………
沈家正屋,沈老爺子和鄭氏還沒睡下,還在說穆二胖的事。
他們是家里最疼穆二胖的人,自然看得出穆二胖變化甚大,和以前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鄭氏從前一直覺得讀書這種事兒太玄乎了,那穆云川是十里八鄉、甚至城里書院都出了名的好人才,但讀了那麼些年了,啥實惠也沒落著不說,還花進去了不知道多銀錢。
今天因為二胖的事,改了想法。
倒也不是說鄭氏真像前頭揶揄親家那般,指著二胖能讀出個功名來。
但是讀書能讓二胖變得聰明這一點,覺得讀書是件好事。
沈老爺子這些年習慣了聽老妻的話,便也贊同道:“那就讓二胖讀,反正咱家還有點余錢,回頭都給翠花帶去。今天看來,咱翠花想的也沒錯,二胖越來越有出息了,往后靠著二胖,那也是有后福的,沒必要再去給人當后娘。”
提到閨,鄭氏還是氣呼呼的。
到了這會子,氣的已經不是改嫁那件事了,而是閨的態度——
母倆都吵多天了?沒幾日又是過年,就不知道來服個,認個錯?
所以沈老爺子提到沈翠,就不接話了,就說睡覺。
兩人還不到眼花耳聾的年紀,睡下沒多久就聽到了外頭窸窸窣窣的響。
年底上賊多,前不久附近才有人家被盜,鄭氏就說家里可能進賊了。
沈老爺子已經睡迷糊了,口齒不清地說不會,“應該是家里的小子起夜。而且咱家院子里還拴著狗呢,真要進賊,狗能不?”
鄭氏不放心,抄起屋里的掃帚就出去了。
沒多會兒,鄭氏又輕手輕腳地回來了。
沈老爺子嘟囔道:“我都說不可能是賊了,你多想了吧。”
鄭氏沒好氣地笑罵道:“確實不是賊,是個鉆狗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