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晃晃悠悠過了半個多月, 陳國使團終于離京,閣也迎來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
年初的時候,慶元帝連發三道政令, 要將鹽運、河道和漕運管理權全部收歸中央,委任一位漕運總督,駐扎在江南淮安幾大運河匯, 負責把南方的糧食、資運送到北方;三位河道總督, 掌管秦桑河、紅河、淮河三條主要河道的水運及防洪;并在各省設鹽運使,止私鹽在市面上流通。
如此地方豪強將到極大限制,像嚴家這般長期把持江寧一帶經濟命脈的家族,終將漸漸沒落下去。
政令的實施需要一整套細的方案,為此閣專門設立了三個總署,分別掌管河道、漕運及鹽務改革諸事,之前整整半年時間都在各省進行底, 如今正要付諸實施,文淵閣基本每個晚上都燈火通明。
熬了個大夜, 蕭容昶正準備去床上靠一會兒, 尹君走進來, 一臉委屈道:“大人,這事您可要給下做主。”
他腳下沒停, 了太,目冷淡的睨他一眼:“禮部的事,你自己辦即可。”
尹君也知道, 最近整個閣,就自己這個部門最閑,且首輔跟長公主一向水火不容,這種得罪人的事也不見得會出面。
但還是心里不舒服, 轉嘟噥道:“都是些見風使舵,眼皮子短淺的人,打量咱們殿下不如從前……”
因著陳國使者被人謀害之事,長公主落了個不察之罪,至今還被足于京郊別宮。
蕭容昶方抬眼,蹙眉道:“你嘀嘀咕咕些什麼。”
尹君一怔,立即返回去道:“大人,您知道的,長公主最吃荔枝,每年這個時候都要派人去分批采買,今年嶺南破天荒進貢了好些來,務府那些王八蛋竟然把好的都挑走了,留給咱們禮部分派的,凈是些歪瓜裂棗,這要是被長公主看見了還得了。”
“嶺南進貢的荔枝,不見得會經過務府。”蕭容昶淡淡說了句,面看不出喜怒。
尹君滿臉失,憤憤不平道:“大人,管理貢品一直是我禮部的職責,沒得這次讓務府截糊。”
他看了尹君一眼,神略有些復雜:“務府怎麼說的。”
“何公公竟然說,就剩下這麼點了,讓下也不用再分派,抬回來自己吃算了。”尹君想起方才的形,就氣得要死。
“那還問什麼,你自己吃吧。”蕭容昶面上有厭煩之,揮手讓他下去。
“可長公主那里——”尹君仍舊不甘心,卻見首輔大人已經轉走了,只得了腦門,悻悻然離去。
蕭容昶轉到室,和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卻忽然沒了睡意。
過了一會兒,龐秋過來稟報在江寧探得的況,他對著名冊一一勾選,又將懷桑河的四個細小分枝沿途所經城鎮的地方名字列上去,好看上去更直觀些。
推行改革勢必會遇到阻力,所以他選了阻力最大的江寧先進行試點。
召集了三個總署的牽頭員連夜開會,拿出專門針對江寧的改革方案,計劃在月中開始推行。
文淵閣的大小員都知道,首輔大人埋頭公務起來,夜以繼日,全年無休……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這個年紀還孑然一。
第二天,蕭容昶短暫的睡了一覺之后,洗了把臉走去書案,見桌上放著一盤荔枝,面不由沉下來。
尹君將余下荔枝給閣諸人分了,挑了最大幾個呈給首輔,結果依然沒討著好,首輔大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就拂袖離去了。
·
臨近和沁園時,已將近傍晚。
玉痕引著人往長公主寢殿走去,即便不是第一次了,仍垂著頭不敢多說一字,將人帶到寢殿就匆匆走了。
蕭容昶獨自走進去,隔著珠簾,見沁嘉正神專注的伏案書寫。
聽陛下說,這次是長公主自己執意要罰,他眼中微微碎了笑意,開簾子走過去。
沁嘉聽見腳步聲,頭也未抬,將剛寫的紙一把一團,隨手扔在一旁。
連日未出門,穿得也素凈,一襲珍珠白束腰長,隨著作,云袖輕輕拂過桌面,如一副風流寫意畫。
蕭容昶在側坐下,目淡淡掠過桌上一碟子品相飽滿的荔枝,語氣輕描淡寫:“臣記得殿下提過,想在南都那邊辟塊地當作皇家果園,專門栽種荔枝。”
“可首輔大人當時不是說,嶺南已是最大的荔枝產地,南都則以大面積出產農作為主,種植荔枝十分不劃算,遂在皇帝面前將本宮的提議否了麼。”沁嘉擱下筆,眼風涼涼的掃過去,嗔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是臣的疏忽。”蕭容昶笑了下,容清雅,輕聲道:“臣這便派人去南都置辦塊地,殿下想吃什麼水果,臣請專門的果農栽種就是。”
“蕭大人現在不覺得浪費土地資源了?”沁嘉瞇起眼睛,沒心沒肺的沖他甜笑。
“大面積栽種供給皇室,自然浪費。”他瞥了眼桌上那盤荔枝,神沉定:“臣只供殿下一人,有何不可。”
說著,拎起剛團的紙球,展開一看。
畫的是一副男子肖像,只頭上長了惡鬼的角,臉上長著豬的鼻子,看起來十分稽。
不搖了搖頭:“殿下審還真是奇特。”
沁嘉搶過來,又在額上添了個王八,嗔怒道:“今兒是什麼風,把首輔大人吹來了,本宮還以為你哄著本宮的人投案后,又要翻臉不認賬呢。”
蕭容昶拿起筆,在紙上寥寥幾下,勾勒出一個子模樣,卻聽對方越說越不像樣——
“就像那話本子里寫的負心漢,騙財又騙,最后還跟那些假裝賣葬父的狐子攪和在一起,見異思遷,狼心狗肺……”
沁嘉越說越起勁,一面忍不住湊過去,看他畫的自己。
蕭容昶將筆擱下,眼中幾分掩飾不住的笑意,隨意掃了眼桌面,就發現一本《胭脂錄》,笑道:“看來殿下最近沒看民間話本子。”
沁嘉恰逢小日子來了,久坐不舒服,站起來略微生氣的掃了他一眼:“首輔大人今天來,該不會就為了說去南都買地種荔枝的事吧。”
男人目清淺,定定著:“臣畫了一張幽云十三州的城防圖,拿來給殿下過目。”
沁嘉怔了怔,整個人神瞬時提振上來,重新在他邊坐好,兩手托腮乖巧道:“真是難為首輔大人了,百忙之中還能想起本宮待的事。”
“好說。”蕭容昶笑了笑,抖了抖先前作畫那張紙:“只是殿下畫人的筆法還有待加強,下回看仔細了再畫,別再畫錯了。”
“首輔大人所言極是,本宮記住了。”見他從袖中出一副卷軸,緩緩展開,不由喜笑開。
這副幽云十三州的布防圖畫得很是仔細,哪里加固城墻,哪里挖渠,哪里修暗道,都用紅筆一一標注出來。
蕭容昶一面指給看,一面作詳細講解。
沁嘉就著他的手臂,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聽得出神,忽然道:“按照這個布置,要花不銀子吧。”
年底的人工費就要翻一翻,加上現在正在將漕運收歸中央,新上任的總督不悉況,運送材料也是個難事。
“殿下難道想自己出這筆錢?”蕭容昶垂眸看,目若有所思:“幽云加固之后,您是仍將其當作自己的私產,還是作為中原的一道戰略防衛。”
“若是后者,殿下不妨想想,該如何跟陛下開口。”
沁嘉一怔,忽然從他上彈開,且隔開一段距離,正道:“蕭容昶,你是魔鬼嗎?”
幽云是先帝給的封地,在那兒做什麼都是的自由,從未聽說哪個藩王修筑自己封地的城墻,還要向陛下請命的。
說起來,與嶺南王,翰親王和福親王沒什麼不同,本質上都是一方諸侯。
且幽云十三州的面積更大,地勢更為險要,一直綿延數百里,地核心位置。
要重新規劃幽云的城防,也是為了對抗其他三位藩王,一應用度都是自己花錢,難不還要過朝會。
蕭容昶又提起一事:“自今年起,各藩王都要向朝廷上稅收的三分之一,說起來,幽云十三州每年稅收亦是不菲,殿下可要隨同繳納。”
“那是自然。”沁嘉更不高興了,一臉委屈的表。
自來的經驗告訴,對方那張里,本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臣建議您在工之前,先將一應后果考慮清楚。”他將城防圖放下,神淡然道:“每年彈劾幾位親王攬權自專的帖子數不勝數,臣只是不希,將來陛下若在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口中聽到此事,會對殿下生出不好的揣測。”
沁嘉冷笑一聲:“首輔大人不如直說,陛下不見得愿意坐視本宮壯大幽云十三州。”
這幾日心思重,所思所想都是如何解幽云的局,緒微微激起來:“倘若日后三王同氣連枝,本宮保不住幽云,京都也不是一塊鐵板,到時,你們又要犧牲誰去搬救兵,還能搬得誰!”
“殿下。”蕭容昶忍著不快,沉聲道:“您大可將如今形勢逐一分析給陛下聽,獲取陛下在朝堂上的支持,臣自會從旁協調,盡快促此事。”
天子雖然弱,資質能力平平,卻不妨礙他也有所有帝王的通病。
“將加固幽云城防,部署兵力之事,由閣呈送上去,再經百討論定奪方是最穩妥之策,殿下不愿,難道是擔心臣這個首輔會從中做梗?”蕭容昶斂神,目沉如深井,緩緩道:“還是說,殿下有絕對的自信,陛下日后不會因此與您生出嫌隙。”
長公主在監國那三年獨攬大權,已在群臣間招致諸多不滿。
如今能主放手已是不易,再干涉太多,心里必定不舒服,可是君心難測,即便現在是多此一舉,難保將來不會因各種因素再將此事翻出……這般謹慎行事,就算將來天子有什麼想法,亦足以立。
“蕭容昶,本宮自來要做什麼,無需向任何人請示,便是對陛下,也一樣。”沁嘉睨著他,眼中盡顯驕狂之氣,就像之前許多次在朝堂上目空一切的樣子。
“便是之前與你諸多退讓,也是考慮到民生大計,并非因為制于你。”
“殿下說得是。”蕭容昶淡淡應著,語氣卻不甚走心,甚至眉宇間涌起幾分薄怒。
“本宮花自己的銀子,修自己的封地,怎麼就要通過你們閣,還要在朝上被百你一言我一語的挑病。”沁嘉氣得小肚子墜疼,撐著桌子起。
“殿下若要削藩,首先便要以作則。”蕭容昶亦站起來,面沉如水,正道:“不要上說要加固中央集權,行間又與其他藩王別無二致,授天下以話柄。”
“你竟說我與那些人一般……”沁嘉面已經白如金紙,眼睛微微發紅,將桌上那張布防圖撕了個碎,道:“蕭容昶,你給我滾。”
兩人對視良久,最終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玉痕吃了一驚,跑進來見沁嘉捂著小腹,滿臉冷汗的萎頓在地上,忙扶上床,心疼道:“殿下今兒怎麼能生氣呢,小心氣淤滯,留下病子。”
沁嘉閉上眼,仿佛看見七年前肅親王帶著人殺進宮來,滿地流河的樣子。
跟著掌印太監徐忠義逃出宮,整整奔馳了兩天兩夜,趕在藍夙回京必經的竹林里,打算將自己獻給他,換取皇弟的一線生機。
為一國公主,不惜在素未蒙面的西北大都統面前寬解帶,甚至……跪在他腳邊,自薦枕席。
那是周沁嘉此生最屈辱的一段過往……為了那個人,已經賣了自己的一切。
誰都可以說攬權自專,唯獨皇帝不可以。
·
夙王府修繕終于完工,藍夙從宮里搬了進去,正在院里練劍,見李定琛帶著幾個雜役,抬著一箱箱形狀飽滿,澤艷的荔枝走來。
他放下長劍,走過去詢問:“這是怎麼回事。”
李定琛面上有些為難,惴惴不安答道:“屬下按照您的吩咐,特意將嶺南來的荔枝挑了些好的,送到和沁園去。”
“長公主看了眼,說吃不慣咱們嶺南產的荔枝,讓原封不抬回來了。”
這次去送東西,他可是了一鼻子灰,忍不住連聲抱怨:“長公主邊那丫頭,您也是知道的,上最不饒人,屬下出來的時候,好心想留一筐給,都被好一頓挖苦。”
“說是從沒吃過咱們嶺南的荔枝,吃不慣,留著咱們自己慢慢吃,還說要酸死咱們。”李定琛滿臉苦楚:“天下誰人不知,咱們嶺南的荔枝最大最甜,這丫頭竟還瞧不上,真是不識好歹。”
“哎,王爺,您去哪兒,這些荔枝怎麼辦——”見夙王竟一聲不吭走了,李定琛為難的看著那十筐上好的荔枝,默默的自己剝開來吃了一顆,一邊嘟噥著:“酸什麼酸,明明就很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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