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說什麼？」

趙嫣仿若幻聽，問邊執著拂塵的大太監。

老太監掛著笑，躬無比清晰地重複了一遍：「肅王殿下兼任太子太傅，輔佐東宮，是陛下親自點的頭。」

大玄朝完了，沒救了。

聞人藺是何人？

他可是一言不合就能杖殺五品朝臣立威，跺跺腳就能讓整座皇城上三的人。

讓權傾朝野的異姓王輔佐尚不氣候的太子，這無異於將人質送上門給人拿，父皇如何想的？

思緒混間，聞人藺已振袍起。

其暗的文武袍下出一片殷紅如的中襟，雍容華貴。他的姿態依舊隨從容，面容溫潤無害，可趙嫣卻再找不回暖閣初見時那樣淡然的心境，只覺水漫咽般的迫，難以呼吸。

聞人藺在面前站定，審視片刻后，微抬手臂。

護腕束的武袖下，筋絡微凸的手掌修長有力。

他會殺了自己嗎？

趙嫣想起了長慶門下飛濺的鮮，不免心弦繃。

然而那隻主宰生殺予奪的手，只是作自然地落在了領厚實的肩頭。

「太子弱，不妨坐下說話。」

也沒見聞人藺使勁兒，趙嫣肩頭一沉，跌坐在了書案后的席位上。

眨了眨眼，沒回過神來。

肩頭的手力道不重，卻讓人從心底發憷。趙嫣扭頭佯做咳嗽躲開，輕輕道：「多謝肅王諒。」

掌下的溫度稍縱即逝，聞人藺虛握五指，不甚在意。

小太子的骨架如人般單薄，彷彿一用力就能碎。這樣的雙肩，怎能扛起這濁濁世的狂風驟雨。

聞人藺俯靠近，長臂自後出，越過太子的耳側，用白玉鎮紙將面前的宣紙一寸寸抹平。

覺到那瘦小的形了，他眼底輕慢漸濃。

「本王赴任匆忙，禮部尚未有所準備，故而今日不行拜師禮。太子先作策論一篇，本王瞧瞧水平，方能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幾字，他說得格外自然緩慢，像是隨口拉拉家常。

趙嫣眼睫一抖。

崇文殿里並無外人，可昨日與文太師的談話，今日就從聞人藺裡吐出……

肅王府的耳目，還真是靈敏得可怕！

「肅王有心了。」

趙嫣坐得端端正正，比面見皇帝時還要謹慎小心，惟恐被人看出端倪。

聞人藺似笑非笑，就著俯鋪紙的姿勢稍稍側首。

「太子做了什麼虧心事。」

這個姿勢離得極近，低沉的嗓音仿若著耳廓響起，「否則，為何一見本王就如此張。」

冷靜……

不可自陣腳。

趙嫣容不變，學著記憶中趙衍溫吞的模樣道：「肅王威名遠揚，孤很難不張。」

聞人藺笑了聲，不置可否。

「本王為天子執刃，只殺暗室虧心之人。」

他手下研墨的作不停，氣息極輕地問，「太子應該，沒藏什麼不可告人的吧？」

趙嫣按捺住想打哆嗦的慾，一板一眼答道：「孤年懵懂，連活著都艱難，能有何瞞得過肅王？」

聞人藺靜靜睨視。

片刻，他倏地揚眉展，彷彿方才的凌寒迫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戲言而已，太子還當真了。」

聞人藺慢悠悠提筆潤墨，遞到不嚇的小太子面前。

趙嫣哪敢去他遞過來的紙筆？

只得故技重施，握拳抵著瓣輕咳，扶額虛弱道，「連日天寒，孤虛目眩，怕是做不出什麼好文章。」

聞人藺點點頭，收回筆道：「是本王思慮不周。」

咦，竟這麼好說話？

趙嫣心下狐疑，用餘覷視，便見聞人藺擱筆的右手轉了個彎，朝腕上來。

眼皮一跳，趙嫣忙手藏於袖袍中，弱聲道：「肅王這是作甚？」

手時，聞人藺的指腹著的手背劃過，冰冰涼帶起一路慄。

他的手，竟是一點人的溫度也無。

聞人藺指尖微頓，慢慢掀起眼皮看：「本王略通岐黃之，可為太子把脈，調理一二。」

趙嫣暗自咬牙，自己的那點小心機在聞人藺面前本不值一提。

脈象即命門，病與不病一便知，更遑論男脈象本就不同。

笑得不那麼自然了，裹狐裘道：「替孤調養是太醫院職責，這等小事……不必勞煩肅王殿下。」

「太子系國之安危，不能算小事。」

聞人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樣，可眼底的笑意卻分明出莫測的深暗，「還是太子以為，本王連太醫院的庸醫都不如？」

趙嫣嗓子發乾，強自鎮定道：「孤如今境，肅王應該知曉。前不久才死裡逃生，若是肅王調理時又出了什麼好歹，恐會牽扯不清，連累於你。」

說罷巍巍抬起水潤的眼，一副「我也是為你考慮」的怯弱神，要多誠懇有多誠懇。

聞人藺對的反應頗為意外，也沒收回手，戴著鷹紋玄鐵戒的食指就勢落在案幾邊沿，不疾不徐地輕點著。

無形中迫極強。

魏皇后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闖了進來。

袍葳蕤拖地，一國之母走出了將般的颯爽威儀，冷然道：「肅王真是好興緻！朝堂百還不夠你管的，倒管起教書來了，天下的忠臣良將是都死絕了嗎！」

流螢垂首跟在皇後后，趙嫣便知是悄悄搬來了救兵，不由暗自長松一大口氣。

起行了個禮，殿伺候筆墨茶水的太監們亦是齊齊退讓叩首。

一片跪拜聲中，聞人藺負手立的形便顯得格外扎眼。

他竟是連欠禮也無，略一頷首便當做打了招呼：「娘娘謬讚。本王雖年輕，教教太子殿下還是夠格的。倒是皇後娘娘您……」

他頓了頓：「如此行匆匆趕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娘是要急於遮掩什麼。」

「本宮就這麼一位兒子，不得要時時探關懷。」

魏皇后眸清冷，不無譏諷道，「畢竟肅王對付旁人的手段，可是厲害得很哪。」

宮人們巍巍低下頭，大氣不敢出一聲。

唯一不正常的是聞人藺，他半點不悅也無，甚至還有心低笑出聲。

「娘娘賞臉垂聽，是本王的榮幸。」

聞人藺旋往太師椅中一坐，朝侍道，「愣著作甚，難道讓娘娘站著聽講嗎。」

滿地宮人們這才活絡起來，搬椅子的搬椅子，沏茶的沏茶。

聞人藺沒再讓太子做文章，只拿起一本《六韜》，便開始講解起來。

他的聲音低醇好聽，娓娓道來，能將枯燥象的兵法講得淺顯易懂，單手執卷的模樣頗有幾分儒將風度。

可惜趙嫣實在沒有心仔細聽。

夾在皇后和肅王之間，只覺神仙過招，暗流翻湧。

好不容易捱到撞鐘聲響，聞人藺也不拖堂，放下講了一半的兵法便起告辭。

一堂課心驚膽戰而過，趙嫣去渾力氣般伏在案幾上，如獲大赦。

回過神來，才發覺後背涼颼颼，竟是冷汗浸了衫。

手背上彷彿還沾染著聞人藺的溫度，寒骨髓。

魏皇後起，使了個眼。

流螢會意，領著侍們屏退。

趙嫣知道母后想問什麼，啞聲疲倦道：「此不安全，回去說。」

肅王府耳目通天，昨日與文太師的談話已然傳到了聞人藺耳中，斷不能在此商議機。

回到東宮，剛掩上大門，魏皇后低冷的聲音自後便傳來。

「他先前與你說了什麼？可有異常之？」

趙嫣獨自面對聞人藺的迫，與他過招斡旋這麼久，母后開口關心的第一句卻不是的惶恐與害怕，而是計劃是否穿幫。

趙嫣癱坐在榻上，著那點餘悸道：「暫且糊弄過去了。不過再多來幾次，可不一定能全而退。」

算是徹底看明白了，肅王工於心計、心狠手辣，其危險程度，絕非雍王那幫烏合之眾能比肩的。

得找機會逃離他的掌控。

對了，蜀川叛黨！

趙嫣眼眸一亮：眼下天寒地凍，蜀川叛黨不住嚴寒，正是反攻蜀川叛黨的好時機。若是能讓父皇將肅王調出京去平叛，那麼在宮中，就能迎來息之機。

魏皇后見兒眼珠滴溜溜轉，便知在心中盤算什麼。

蹙眉，毫不留道：「我勸你莫要胡思想，你父皇不會迎戰。」

「為何？」

趙嫣抬眼，將信將疑道，「連日大雪，即可乘勢追擊，又可調離肅王，乃一石二鳥之計，為何不迎戰？」

魏皇后紅微。

似乎很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好在衍兒極面，肅王也對他知之甚，聞人藺若使計詐你，你只管穩住，萬事有本宮兜著。」

魏皇后曳袍轉，字字凜然道，「只有一條，萬不可讓他藉機你！否則男之別，恐瞞不過他的眼睛。」

屆時不止們母，整個大玄都將墜煉獄之中。

而此時，被看作邪魔惡煞的男人正倚坐在暖閣的人靠上，手拿小袋子乾，逗弄宮中散養的野貓。

野貓有花的、黑的、白的，俱是翹著尾，圍著這位俊邪魔喵嗚輕蹭。

殺人不眨眼的肅王殿下眼瞼低垂，畔含笑，時而憐地以指勾撓貓下，畫面竟有一種詭異的和諧。

「率軍平叛需要金山銀山，皇帝眼下拿得出？」

他揚手撒了把乾，風雅渾然天。

越是兵荒馬，便越是舉國求仙問道，祈求能離苦海。

這些年來，國庫銀兩早化了三千宗室的錦玉食，化作了道觀宮殿的一磚一瓦，如今的大玄只剩一華麗的空架子，搖搖墜。

張滄遲疑道：「即便無需領軍迎戰，王爺也沒必要親自去監視太子，這等小事給下面的人做便可。」

聞人藺慢悠悠乜眼，看著張滄。

方才還在討食的小野貓們像是被看不見的氣息驚擾，嗚地炸四散逃去，只餘零星的乾殘留在階前。

聞人藺負手起，黑靴自殘渣上碾過，輕描淡寫道：「下次本王做事之前，先請教你？」

張滄微黑的臉龐瞬間白了一個度，結聳道：「卑職失言。」

聞人藺卻是越過他，徑直走了。

宮道漫長，沒人知道他心裡在盤算什麼。

這麼多年了，連張滄也不曾真正了解過自家主子。

唯有一點可以確定：小太子落在肅王手裡，日子怕是不會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