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道:「太白兄有所不知,吳筠已致仕了。」
正節先生便是道士吳筠,當今聖人聞其名,召為待詔翰林。然而聖人向他問道時,吳筠竟答:「道法之,無如五千言,其諸枝詞蔓說,徒費紙札耳!」吳筠多次當面頂撞,又請旨要歸茅山,聖人為吳筠修道觀之事明是嘉賞,暗中怕也有之意。
李白吃驚道:「這卻不曾聽說,他既已歸,怎地不來看我?」
賀知章道:「吳正節未能乞而退,聖人命人在京城岳觀為他別立道觀修行,卻不準他離京。」
當今聖上李隆基自先天元年登基以來,勵圖治開創了開元盛世。但天下承平三十年,聖人也不免政務懈怠,又兼崇信神仙事,醉心丹鼎,時間久了變得疑神疑鬼、天威難測的很。吳筠多次當面頂撞,又請旨要歸茅山,恐被聖人見疑為不願助他修道仙,為吳筠修道觀之事明是嘉賞,暗中怕也有之意。
賀知章續道:「不過正節先生雖未離京,卻也做了正經道士,心若清明,不管在何,均可修真的。」
李白擊節贊道:「季真大哥說的是。」
說話間兒已捧著酒葫蘆和酒盞回到石室中,酒就是紀家老店沽的,賀知章好酒,舉盞嗅來便覺香郁,口更覺醇厚中不失凜冽,雖不能和郢州富水、劍南燒春之類的名酒相提並論,但也堪稱佳釀。
賀知章向兒招手道:「小哥兒你丹砂?不知道起了訓名沒有啊?」
兒窘迫道:「我本也不丹砂,我乃棄兒,不知父母為誰,何方人士,幸蒙筠伯伯見憐,攜我一路至南陵,他只喚我『兒』,及隨了太白先生,先生便我丹砂,說此乃厭勝之法,可以助他早日煉金丹。」
賀知章哈哈大笑道:「那就由老夫替你起個訓名,你既有此溯江而上的奇遇,便把你這『溯』字拆開,作『江朔』吧,表字『溯之』。」
兒覺得「江朔」比「丹砂」好聽得多,當即跪在地上叩頭謝道:「多謝賀監賜名。」
裴旻對兒調笑道:「你也不用謝他,這『溯之』之名麼,只怕要一輩子驛星大,走南闖北不得安生,這不,馬上就要溯游而上咯。」
李白忽然從這句話中捕捉到一異樣,立刻想到兩人一位是書監、一位是左金吾衛大將軍,在朝廷中均非閑散職務,此番怕不是私訪好友而已,便試探道:「二位此來莫非還有公務?」
賀知章哈哈大笑,拿眼示意裴旻,裴旻從腰間蹀躞帶上解下一枚竹筒遞與李白,李白趕雙手捧過。此筒乃紫竹所制,刷了防塵避水的大漆,表面可鑒人。細看圓筒正中被一條細分為上下兩段,接上了蠟封,打了鈐。
此刻李白握筒的雙手竟然微微有些抖,他稍稍平復了一下心雙手用力一扭,蠟封應手而破,圓筒分兩截,出一卷文書,紙卷手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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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瑩潤如白玉,是白藤紙……
唐代越中奉化剡溪水畔出產一種獨特的古藤,稱為剡溪藤,越人以此藤製紙,稱為藤紙,這藤紙名擅天下,其中更有瑩潤如玉者稱為「白藤紙」,乃是朝廷徵招、宣索制書的專用紙張。李白握著這卷等了十七年的紙箋竟然微微有些抖,他徐徐展開紙卷,但見上書:
門下:
聞劍南道西郡昌明青蓮鄉李白,天才英特,益以學,出蜀以來,才名頗,翰林吳筠薦之,野之逸才也,上著徵辟為翰林院待詔。太子賓客、銀青祿大夫兼正授書監賀知章自請宣之於南陵,左金吾衛大將軍裴旻為副使。奉敕依奏。
天寶元年四月十九日
中書令、右相兼尚書左僕、祿大夫、晉國公臣李林甫宣
中書侍郎、紫微侍郎、趙國公臣王琚奉
中書舍人、集賢院直學士臣徐嶠行
奉被制書如右,符到奉行。」
以上文書均為正楷謄寫,三位中書分別用了印,最左側用硃筆批註了兩行小字:
天寶元年九月廿日
制可
李白閱後手持制書良久不語,裴旻走過來拱手道:「恭喜太白兄,終是得朝堂了,吳筠請辭翰林時向聖人舉薦了你,恰玉真公主和賀監在側,趁機獻上你《大獵賦》與《烏棲曲》,聖人看了拍案絕,方才有了這次徵辟,我二人自請跑這一趟,我自不肖說,賀監此等年歲……」
賀知章擺手道:「老夫執意要來,非如此不足以向太白謝罪,賢弟上次進京老夫就想著要把你薦給聖上,然而但凡薦都繞不開右相,咱們這位李宰相是出了名的『口有,腹有劍』,尤其嫉賢妒能,輾轉經年不得其便,沒想到吳筠卻以退為契機將老弟的才名直達聖聽。」
李白連連擺手道:「季真大哥何罪之有,兄與玉真公主對我有知遇之大恩,白沒齒難忘,遙想當年初長安,不得上謁天,終日在終南山別館枯坐惆悵,幸得與季真飲酒談詩,當日種種尤在眼前……」
裴旻見他傷懷,忙打岔道:「不要再翻這陳年舊賬了,現下先想想何時啟程上京吧。」
李白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兩位如不嫌旅途勞頓,今天便可啟程。」
兒說:「那如何使得?還要安排家眷,收拾細呢。」
賀知章笑道:「天子見召,自當星夜兼程趕往,家眷麼……我看以太白兄大才,不會在翰林位置上虛位太久,待得聖上任命得了實封,看是留京或是外放,再接家眷不遲,現如今麼,還是輕車簡從的好。」
商量已定,李白便返回茅屋對劉氏說了,劉氏聽說李白做了自然欣喜,也只管催促李白趕啟程,勿以家中為念,早日爭個實缺外派,一家人再團圓。
李白灑本無甚細,兒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把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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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停住,江上行舟可不比路上駕車,可以說走就走,說停就停。下有江水推船,上有江風吹風帆,這船溯流疾馳而來卻驟然停住,與大船距離不再增減一分,駕船者實是有極高明的手段,須知大船此刻亦在行進,這小船上的水手劃水的力道需得拿得恰到好,方能使得小船和大船同向同速傍行,想來這船上舟之人絕非俗手。
眾人走到船腰間,與那漁夫遙遙相對,卻見漁夫舉左掌在前,四指直拇指彎曲扣於掌心之中,右手握拳「啪」的一聲擊在左掌掌心,朗聲道:「船上的幾位老爺請了,草民張魚兒,世代在江水漁獵,給各位爺見禮。」
尋常百姓見到人多是叉手為禮,左手握右手拇指,小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虛掩在左前三寸,稱為叉手禮。這漁夫這一抱拳卻是江湖路數,顯得頗為不敬。
裴旻當即也以江湖規矩還禮,雙臂展開,雙手拇指上翹指天,繼而兩臂圈轉,同時拇指扣在前虛抱拳。算是回了半禮。裴旻也不通名報姓,不客氣地說:「這位張郎,諸位的船尾隨船不知是何意啊?」
張魚兒見他著甲,腰挎寶劍顯非俗品,想來是位將,便道:「這位將軍誤會了,草民等並非有意尾隨尊駕的坐船,實是今日要在江面上辦一件要大事,才在此江面聚集,不想冒犯了尊駕,還請見諒。」言語之中竟不提避讓。
裴旻「哼」了一聲,眼眉一立道:「儀制令有云:賤避貴,避長。爾等見到船怎地不知趨避,有甚要事明日再辦吧……」
張魚兒再拜道:「小民等要辦的事只有今晚辦,還請將軍見諒。」言畢把頭一低,掌心向雙臂向前平推,這是江湖切口中懇求之意,但用之於人,實在有點無禮甚了。
裴旻正要發作,賀知章從袖子裏暗暗手抓住他的手,低聲道:「有道是客不欺主,莫要節外生枝。」
裴旻雖與賀知章同為三品,但裴旻對賀知章頗為尊重,一想也對,目前第一要務便是護送太白平安進京,此地水文不,還是不要起衝突的好,當即對那張魚兒道:「我等公務在只管前行,你回去所有漁舟退開大船三百步,我也不來管爾等搞什麼營生,只是不可打擾船,如敢欺近,格殺勿論……」
言畢向扈從親兵使個眼,他的親隨金吾衛軍士齊刷刷從背後摘下擘張弩朝前一舉,唐代軍制擘張弩,乃是單兵以臂力便可施的勁弩,程可達三百步。因此裴旻漁船都退到三百步開外,就算對方私藏了弓弩,尋常弓箭最大程也只有一百五十步,如想襲擊大船就需駛近方可進程,但只要有船想突,與軍弩程相差的這一百多步,船上軍士便可以從容發箭將其殺。
但裴旻並沒有從張魚兒臉上看到預想中驚恐的眼神,張魚兒聞言只從容一揖道:「遵命。」便指揮小舟掉頭回去了。
李白拍拍裴旻的肩頭說:「裴兄不必過度張,這船乃是空載,我等又沒什麼財貨,對方如果真是江洋大盜,那可真是找錯人了。」
裴旻哼了一聲,將七星寶劍刷拉出半尺道:「銅錢、布帛沒有,帶鐵的軍刃管夠……」
江朔道:「是了,誰敢在金吾衛大將軍的門前班門弄斧,那真是瞎了他的狗眼了,管他栽個大跟頭。」
眾人皆大笑起來,裴旻還劍鞘,吩咐眾人散去各做各的事,外松,對後面幾艘船佯作漠不關心。
張魚兒的船回歸本隊后,各船果然都緩緩降速,退到與船相距三百步開外,但仍然保持一條微弓形的橫隊跟隨在大船後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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