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霧飄散,杏花泥,又是一年會試放榜。
但京城最熱鬧的話題不是哪位仕子高中,而是鎮國公府孟家尋回了十六年前走丟的小公子。
敲過二更鼓,鎮國公府宴會方散。
府院落重疊,燈火依舊通明。
綠玉館,宋鶴元手指慢悠悠地劃過泛著淡淡微的楠木隔扇門,輕花窗上致的浮雕,最后在西窗后站定,向庭院。
引進院的活水沿著曲折蜿蜒的奇山緩緩流淌,應季的靈花珍草盛開在鋒石之上,隨著白晝星起,四時變換,景致各異。
只一庭院就可窺得鎮國公府的三分富貴。
酒意上頭,宋鶴元眼神微散,雙頰發燙,松了松領口,呼出一口濃烈的酒氣。
回想進京趕考前的意氣風發,漫長路程中的茫然若失,放榜后的心灰意冷,再環顧四周,闊朗的廳堂布置得華麗大氣,鏤雕繁復的紫檀家,定窯出土的無暇瓷,金錦簾懸垂,香爐青煙繚繞,仿佛置虛幻之境中。
誰又能想到,昨日他還是無人問津的落榜仕子,今日搖一變,竟了鎮國公府的二爺!
鎮國公府孟家乃承襲百年的世家大族,他的親生父親就是孟家大老爺。
老國公孟老太爺只有三個兒子平安長大,大老爺和二老爺皆是妾室所出,三老爺是他與妻子年近四十才得的小兒子。
宋鶴元在孫子輩中排行第二。
宋鶴元在腦海中疏理孟家的人際關系,這時不遠傳來小廝問安的聲音:“大太太。”
孟大太太喬氏似乎不好,形過于纖瘦,瞧著比實際年齡大些,但勝在氣質溫和善,此刻一雙的目泛著微微:“池哥、鶴、鶴元這是醒酒湯,喝過再休息。”
宋鶴元原孟池,喬氏怕他不習慣,依舊他現在的名字。
宋鶴元接過喬氏遞到他手邊的彩瓷碗:“您快坐。”
喬氏坐在桌案旁,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池哥兒至今還未一聲母親。
他是因為彼此尚且生疏而到不習慣?還是在責怪們沒有早一點找到他?
思及此,喬氏整顆心都碎了,看向宋鶴元的目充滿愧疚和疼。
到喬氏不加掩飾的,宋鶴元眸微閃,飛快地看一眼,再垂下眼睫,低聲道:“夜微寒,怎需您親自過來。”
看宋鶴元想親近又怕冒犯的模樣,喬氏眼淚飛落,池哥兒也在心疼呢!
宋鶴元愣了一下,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略帶慌張地擱下碗,手忙腳地拿起帕子給喬氏眼淚。
喬氏出宋鶴元手里帕子,握住他的手,哽咽地說道:“好孩子,好孩子。”Μ.166xs.cc
宋鶴元地笑。
喬氏溫的眼神細致地描摹宋鶴元的五,他長得像他父親,清俊斯文,滿的書卷氣。
就因為宋鶴元長得像他父親孟大老爺,才會被禮部考看到當作玩笑告訴孟大老爺,又才會被孟大老爺領回家,發現他上的胎記,認他回孟家。
喬氏聲說:“在這里住得可還習慣?你祖父疼你,這綠玉館是他老人家親自開口撥給你的。
隔壁的柏悅樓住的是你五弟,你們兄弟平時可以一塊兒玩鬧。再隔一條月牙湖,對岸是你三叔的沉楹堂,等他回京,你遇到不懂的功課也方便前去請教……”
住在柏悅樓的孟五爺是與宋鶴元相差四歲的同父同母的親弟弟,緣便比旁人親近。
而那位三叔……
宋鶴元想,天下仕子,誰又不知他孟紓丞啊!
孟家三老爺孟晞,字紓丞,十五歲中舉,十九歲狀元及第,二十八歲至三品。
去年孟紓丞辭帶領門生離京游學,直至一月前圣上下旨讓他以刑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兼太子傅之銜閣辦事,是為本朝最年輕的閣臣。
無數仕子夢想著為第二個他,可這麼些年,天下還是只有一個孟紓丞。
看過鎮國公府的富貴,宋鶴元不經思忖這究竟是孟氏為他三叔造的勢?還是他真有這般才干?
喬氏不知宋鶴元所想,慈地看著他:“說起你五弟,等他送完昌安侯回府,他肯定要來鬧你了。”
宋鶴元回過神,昌安侯府?
看出宋鶴元的疑,喬氏細心為他介紹,那昌安侯府是孟五爺孟沛未來的岳家。
宋鶴元也想起,他在家宴中曾聽過兩耳,昌安侯府的二老爺現任福建鹽運使,與孟沛定親的便是他的。
突然起了風,枝葉瀟瀟晃,暗影搖擺,宋鶴元目微頓,與鎮國公府往來的,當真無一不是煊赫之族吶!
既談起小兒子的婚事和未來的親家,喬氏猶豫片刻,小心問道:“鶴元你在江可有定親或是留有眷?”
宋鶴元腦海中閃過一道倩影,卻鬼使神差地吐出兩個字:“尚未。”
送走喬氏,宋鶴元還在想喬氏臨走前的話。
喬氏許諾他,要給他尋一門極好的親事。
宋鶴元眼神晦,連他自己帶進國公府的書康寧走到他旁都沒有發現。
“鶴哥兒,咱們還沒有給家里去信,告訴家里您找到親生父母的好消息呢!”康寧喜滋滋地喊道。
“您什麼時候把祎姐兒接過來?京城熱鬧,咱們祎姐兒肯定喜歡!”
宋鶴元抬眸看他一眼,無聲念了一聲:祎姐兒。
僅僅不過一日,這個名字卻像是塵封已久。
十六年前四歲的宋鶴元在元宵燈會上失蹤,被拐賣到鄉下,后來遭遇旱災,跟著當時的“家人”流亡到南直隸,途中再與“家人”失散,被養濟院收留。
直到十二歲被南直隸常州府江縣的一個衛姓讀書人衛明貞收做室弟子,才不再漂泊。
衛明貞也曾高中進士,但因孱弱,并未為,只回鄉做了個富貴閑人。
衛明貞的妻子早逝,他也未再續娶,膝下只有一,取名衛祎。
又有小字窈窈。
宋鶴元沒有回答,沉默著拿出一只香囊。
康寧認出這是祎姐兒的繡活,笑了笑,以為他想祎姐兒了:“大太太邊的嬤嬤還問我,咱們姐兒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喜歡什麼東西,讓我告訴,大太太也好準備謝禮。”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不要再管。”宋鶴元淡聲道。
“誒!”康寧點點頭。
宋鶴元語氣和往常一樣:“別人再問你衛家的事,你也不要再說,免得起流言。”
“我知道,我知道,”康寧連聲保證,一心相信宋鶴元會理好一切,“我去給哥兒備水。”
偌大的廳堂,只剩下宋鶴元一人,他慢慢地拆開香囊,一玫瑰特有的濃香撲鼻而來。
時下文人雅士并不欣賞玫瑰,以為其張揚俗,只用它做吃食。
只有衛窈窈格外鐘玫瑰。
院中就有一叢玫瑰花,每日心呵護。
他去歲離開江時,玫瑰尚未完全綻放,卻已是艷滴,濃香馥郁。
往年每逢花期,衛窈窈總會剪下一束盛開的玫瑰花放到他的書案上。
宋鶴元恍惚了幾息,取出藏在香料中的綠。
薄薄的一張綠便是他與衛窈窈的訂婚文契了。
衛窈窈三歲時,衛明貞便借著收室弟子的名頭,為衛窈窈挑選養夫,自小教養。
這些年衛明貞攏共收了三個室弟子,最后才定下了宋鶴元。
宋鶴元不知衛明貞心中有何顧慮,他只讓與衛家極親近的人知曉了此事。
想那衛明貞原是想借此拿自己吧!
到如今卻要謝謝他了,宋鶴元挑高眉梢,笑了一聲,走到落地燈旁,取下琉璃燈罩,將那張綠舉至火苗上方,卻又停住作。
沉吸一口氣,像是做了決定,手腕垂下,搖晃的火苗暗了暗,隨后燒得更加旺盛,須臾之間,綠便燃燒殆盡。
宋鶴元捻了捻發燙的指腹,將窗扇用力推開,焦味伴著那玫瑰香散盡,他才發現窗下竟有一盆難得的春蘭。
宋鶴元指尖輕花尖,他從來都不喜艷俗的玫瑰。
他偏高雅的馨蘭。
*
溽暑酷熱,暴雨突降,激浪拍打船板。
衛窈窈從噩夢中驚醒,呆呆地抱著膝蓋坐在床上。
一炷香后,才清醒過來,耳邊宋鶴元溫哄的聲音原來都是夢。
船隨著江波激烈搖晃著,衛窈窈頭腦發昏,思緒卻格外的清晰。
五月末,江南落榜仕子回鄉,衛窈窈在碼頭等不到宋鶴元。
從宋鶴元同窗那兒打聽才得知,宋鶴元找到了他門第顯赫的親生父母,還有了一位出高貴的新未婚妻!
謠言紛紛,辨不清真假,但清楚的知道已有四個月沒有收到宋鶴元的來信。
衛窈窈花了整整三日決定親自去京城找宋鶴元。
此刻正在進京的船上,船只已過臺兒莊,進魯運河。
帳悶熱得厲害,衛窈窈意識又有些昏沉,趕忙爬下床,天泄,視線明朗。
照出衛窈窈那張如盛極的玫瑰般艷的面容。
紅玉推開艙門,抬頭一,大驚失,一邊轉頭檢查門窗,一邊急道:“姐兒怎麼也不穿件裳!”
衛窈窈午憩前換上的無袖背心不知何時被去蹬到床角,現只穿著單薄的主腰,系著件紗,白皙的肩膀,瑩潤的玉璧明晃晃地袒在日中。
看紅玉急地跳腳的模樣,衛窈窈睡醒后的沉悶郁郁一掃而空,笑瞇瞇地說:“我熱了嘛!”
紅玉放下手里的東西,幫換上白羅衫子,藍芝地紗。
衛明貞前年病逝,三年孝期未過,衛窈窈穿得素凈。
但越樸素的裝扮,越撐得秾艷。
紅玉用覷覷的臉,小聲說:“姐兒,要是柏哥兒和滿哥兒知道您趁著他們游學在外,跑了,會生氣的。
我們不如在濟寧府碼頭下船回頭,等兩位哥兒回來,讓他們陪著再去京城!”
“要是等他們從西北回來再去京城,就來不及了!”衛窈窈憤憤道,“而且我給他們留信了,紅玉你就把心揣在肚子里吧。”
宋鶴元并不是衛明貞收的第一個徒弟。
衛明貞大徒弟是衛家鄉下農莊佃戶家的小兒子陳寧柏。
陳寧柏年長衛窈窈六歲,因格沉悶向,不得年的衛窈窈的喜歡。
二徒弟梁實滿與窈窈同歲,是衛明貞在家門口撿的小乞兒。
梁實滿機靈活潑,但和衛窈窈是針尖對麥芒,三天一小吵,五天一手。
終于在兩人六歲那年,衛窈窈把梁實滿打趴在地上,哭著要重回街上乞討的時候,衛弗貞開始著手挑選第三個徒弟。
宋鶴元這才了選。
當時宋鶴元已經十二歲了,比窈窈年長了五歲。
不比大徒弟知知底,也不比二徒弟養得早,衛明貞心中對宋鶴元原是不大滿意的,奈何他有一副合了衛窈窈眼緣的好皮相。
衛明貞去世后,陳寧柏和梁實滿自覺為他守孝,錯過去年的鄉試,又無緣今年的會試,三個月前跟著書院的先生外出游學,歸期未定。
“來不及……,姐兒是相信那些人的話了嗎?”紅玉小聲說。
衛窈窈微愣,茫然地皺起眉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應該是信了吧!
在船上的這幾日,思來想去,好想明白,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就像宋鶴元若有心,又怎能做到絕口不提守孝,若無其事地參加科考呢!
他與那兩位師兄不一樣啊!
一日為師,終為父,按禮法不需他守孝三年,但他連面子都不愿做,提都不曾提呢!
況且宋鶴元還是的未婚夫啊!
當時只諒他的前途更重要,現在翻起舊帳,又覺得他太過涼薄。
衛窈窈越想越生氣,氣呼呼地把宋鶴元從腦海中趕走,轉移話題,問紅玉:“你拿什麼回來了?”
“是在二層甲板上買的蓮蓬。”紅玉不敢惹,順著的意說話。
“蓮蓬是船停靠淮安時,有小販寄到船上賣的,已經有些蔫了,但我想著姐兒坐船無聊,買了幾個,給姐兒解解悶。”
衛窈窈貪玩樂,好,是個閑不住的子。
點點頭,拿起一個在手里把玩:“咱們什麼時候才能上岸啊!”
每到一個港口,便會有商販上船賣東西,衛窈窈就指著這點樂子過活。
今兒衛窈窈用午膳前就聽說,船只馬上靠停濟寧碼頭,誰知一覺睡醒,還在江上漂著呢!
“原都要靠岸了,可突然來了幾只船,船老板又往旁讓了讓,結果慌中,來去,大家都堵在了碼頭。”
方才外頭雨大,船又許久未,紅玉就是出門打探消息的。
“這麼霸道啊!”衛窈窈翹的鼻頭皺了皺,鼻尖那個痣瞬間鮮活起來。
“姐兒可不能說,誰知道那些船坐的是何人,更何況按規矩,也該讓船先行。”紅玉笑著說。
衛窈窈偏要好奇,往窗邊走,打開窗戶。
雨聲漸弱,瓢潑大雨變為朦朧細雨。
視線穿過狹小的船窗,對面竟是一架龐然豪華的寶船。
衛窈窈大為震撼,嘖嘖稱奇,忍不住慢悠悠地仔細觀賞船壁上的浮雕,誰知抬眸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眼睛。
衛窈窈眨眨眼,下意識地掃過眼睛主人的外貌,長眉黑目,眼眸清亮,鼻梁高,微薄。
是個相貌極清雋的男人。
好看!
又看他穿著件深青道袍,材修長,儀態拔如松柏。
真好看啊!
不過這男人怎麼長得有點兒像宋鶴元呢!
衛窈窈不滿意了,手掌攥蓮蓬,瞪他一眼,轉甩上了窗戶。
對面的窗戶閉,孟紓丞收回平無波瀾的目。
那雙過分漂亮,過分熱烈,又靈到不安分的眼睛在腦海中停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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