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從沒像如今這樣狼狽過,棲破廟,蜷在干草堆中,枕著枯草安靜地煎熬長夜。
地上那支白燭孤零零的,倪素盯著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過的志怪書籍里幾乎沒有鬼魅不食香燭,不取氣。
但他卻并非如此。
一翻,下的干草又窸窣地響,倪素看見門外那個人不知何時已坐在了階上,背影孤清如竹,時濃時淡,好似隨時都要融山霧里。
不知不覺,倪素好似淺眠了一陣,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天才泛魚肚白,晨鋪陳眼皮,就警惕地睜起眼。
清晨薄霧微籠,有種潤氣,倪素踏出廟門四下一,卻沒有看見昨夜孤坐階上的男人,時有清風拂過面頰,倪素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立即下去將馬匹卸下。
馬車中有錢媽媽為倪素收拾的行裝,其中有的首飾裳,還有常看的書,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帶了。
倪宗不可能輕易放過,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車夫,倒不如輕裝簡行,暫將這些東西都藏起來。
只帶了要的醫書與岑氏給的銀票,以及一副金針。
雀縣也有跑馬的去,倪素也曾跟著倪青嵐去過,只是那時只在旁看倪青嵐與他那些一起讀書游的朋友騎馬,自己并沒有真正騎過。
記得兄長腳踩馬鐙翻上馬一氣呵,但眼下自己有樣學樣,馬兒卻并不配合,尾晃來晃去,馬蹄也焦躁地踩來踩去。
倪素踩著馬鐙上下不得,折騰得鬢邊冒汗,林間簌簌而響,只覺忽有清風相托,輕而易舉地便將送到了馬背上。
朝的金散漫,年輕而蒼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覺的視線,他輕抬起那雙比昨夜要清亮許多的眸子,修長的指骨挽住韁繩,他的手輕過馬兒的鬃,“馬是有靈的,你要駕馭它,就要親近它。”
倪素不言,只見他輕輕過馬,牽扯韁繩往前,這匹馬竟真的好像真的了幾分焦躁,乖乖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知為何,倪素看他馬鬃,便覺察出一他的不同,仿佛這是他曾無數次重復過的作。
他將馬牽到草葉茂之,倪素見其迫不及待地低頭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沒有喂過它。
倪素握住他遞來的韁繩,“多謝。”
清晨附近村莊中總有零星的農戶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騎著馬走在山道上,遇見一名老翁,簡單問了幾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錯了路。
往橋鎮去的一路上倪素漸得騎馬要領,雖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于太慢,并沒有在橋鎮上多做停留,只買了一些干糧,便繼續趕路。
母親新喪在倪素心頭,兄長可能罹患離魂之癥的消息又得幾乎要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趕去云京。
可夜里終歸是不好趕路的,倪素坐在溪邊吃又干又的餅時,被從山上打柴回來的農婦撿回了家中。
“姑娘趕上好時候了,咱們對門兒的兒媳婦正生產呢,說不得晚上就要擺席。”農婦家里是沒有什麼茶葉的,用葫蘆瓢舀了一碗水給。
倪素道了謝,將自己上的麻糖都給了農婦家的小孩,那小孩在換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燦爛一笑,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
“長生?長生啊……”
門里出來一個巍巍的老嫗,渾濁的眼不知在看著哪,一遍遍地喊一個名字。
農婦趕放下手里的活計,一邊輕哄著,一邊將那老嫗送回了房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出來。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沖走了,婆婆了刺激,常常不記得兒子已經去了的事兒。”農婦笑了笑,主提及家中的事。
見倪素一副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模樣,農婦一邊做著繡活,一邊道,“好在去年孟相公還在咱們這兒做,朝廷發的恤金才沒被那些天殺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換些聘禮錢給婆婆過活了。”
倪素是聽過那位孟相公的。
孟云獻行伍出,后來卻做了文,在文士治國的大齊占得一席之地,早年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廢,孟云獻也被罷相貶到了小小文縣。
“蔣姐姐,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縣了嗎?”倪素捧著碗,問道。
“前幾月剛走,聽說家改了主意,將孟相公召回云京,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蔣娘子有時也會去文縣的酒樓茶肆里找些洗碗的活計,這些事,也是從那些人多口雜的地方聽來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綠濃蔭之下卻清風徐徐,穿梭于枝葉隙的日細碎,落在徐鶴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睜開眼。
蟬聲太近,聒噪不停。
“張崇之,他是你的學生,你應當比我更了解他的為人,今日你就是讓他跪死在這里,只怕也難改其志!雛鳥生翼,逆洪流,縱為師長,焉能阻之?”
夏日黃昏,云京永安湖上,謝春亭中,十四歲的年跪在階下,聞聲抬首,濤聲起伏,兩名寬袍文士怒目爭執,背影雋永。
樹下的雜聲喚回徐鶴雪的神思,他輕抬眼簾,看見方才還坐在桌旁的年輕姑娘匆匆擱下碗,跟著那蔣娘子跑去了對面那戶人家。
倪素沒等到吃席,全因那戶人家的兒媳難產,聽見聚在對面門口的村鄰議論了幾聲,倪素便跟著蔣娘子一塊兒過去。
聽見房中的坐婆驚道“不好”,產婦的丈夫即刻慌了神,忙要去請大夫,卻被自己的母親攔住:“兒啊,哪能讓那些個大夫進去瞧你媳婦兒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親攔著,他急得滿頭大汗,“可月娘咋辦?我兒子咋辦?”
“我去看看。”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們這一家子的糾結戲碼,挽起袖只道了一聲,便凈手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起方才那個姑娘是誰家的。
“蔣娘子,那姑娘是誰?”
有人瞧見是跟蔣娘子一塊兒來的,便湊到蔣娘子跟前兒問。
“這,”蔣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鬢角,路邊才撿來的姑娘,哪里來得及問家中的事,“姓倪,是從咱這兒過路的。”
有個跟進去的婦人跑出來,“好像是個藥婆!”
什麼?藥婆?
眾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蔣娘子也是面驚詫,道:“藥婆哪有這樣年輕的,瞧著也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姑娘。”
那舉止看著也不像尋常農戶家的孩子,倒像是個落魄了的閨秀,可哪家的閨秀會做這藥婆的勾當?
天漸黑,外頭的人等了許久,方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那產婦的丈夫腦中繃的弦一松,回頭盯著那道門。
坐婆推門出來,臂彎里小心護著一個嬰兒,先瞧了那老嫗一眼,笑著走到男人的面前:“孫家大郎,是個兒。”
此話一出,男人倒還好,小心地接過坐婆手中的嬰孩來瞧,那老嫗卻沉下臉,拐杖重重一杵,瞥著那道門:“生個兒頂什麼事!”
村鄰們不好說話,在旁裝沒聽到,老嫗聲音不小,里頭才從鬼門關過來的年輕媳婦兒聽見了,眼角浸出淚來,泛白的輕:“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沒了干凈的水,倪素滿手是,裳也沾了不跡,看了榻上的婦人一眼,走出門去,聽見那老嫗仍在嘟囔嫌棄兒子懷里的嬰,便道:“夫人不也是子麼?”
老嫗眼一橫,視線落到上,初時被滿手的嚇了一跳,隨即又審視起來,眉眼生得倒是齊整,那裳瞧著也是好料子,挽著三鬟髻,雖無飾作襯,卻越發顯出這子的干凈出塵。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蔣娘子哪不知這家的老嫗是什麼脾,見老嫗臉越發不對,便忙扶著倪素穿過人堆。
“年紀輕輕做什麼藥婆……”
那老嫗在后頭冷哼著,盯著倪素的背影,小聲嘟囔。
“母親誒,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孫兒的命,快別說!”那男人抱著自己的兒,無奈地嘆氣。
“姑娘快去凈手,再換裳,他家的飯吃不倒也罷,我給你做好飯吃!”蔣娘子將倪素帶回院中,又將推進偏房里。
倪素不止一次幫農婦生產過,當然知道有個不文的規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婦生產,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飲用飯。
倪素不在乎,了房中洗凈雙手,才要解開帶,卻驟然停住,隨即四下一,試探般:“你……在吧?”
蔣娘子的兒正在院中玩石子,忽聽一陣風,抬起腦袋,看見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樹枝葉搖晃,樹蔭底下如縷輕煙飄出,落燈籠所照的里,消失不見。
房中的倪素沒聽見什麼響,才稍稍放下心,拉下帶,卻聽“哐當”一聲,木凳倒地。
嚇了一跳,隔著簡陋的屏風,約看見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舉止有些怪,那雙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對勁。
倪素重新系好帶,扶燈走近,果然見他雙目空,神采盡失,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隨之而搖曳,但他眼睫未,毫無反應。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里他尚能視,但思及遇到賊寇那夜,他在車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難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會患雀盲之癥?
徐鶴雪不答,但倪素見他抬手之間,有風拂來,手中的燈燭熄滅,房中昏暗許多,只有檐外燈籠的順著窗欞鋪陳而來。
徐鶴雪在濃深的影里巋然不,嗅到燭芯熄滅的煙味,便道,“點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卻還是從自己的包袱中出來火折子,重新將燈燭點燃放到桌上,隨即一抬頭,正對上他的雙眼。
春暉粼波,剔而清冷。
“你……”倪素驚詫地著他片刻,隨即又去看那盞燈燭,再看向自己的雙手。
終于明白,
原來只有親手點燈,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視。
“你們鬼魅,都是如此嗎?”
倪素只覺怪誕。
“我生前這雙眼過傷,非你點燈而夜不能視。”徐鶴雪平淡道。
他本是傷殘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則夜里若沒有招魂者親手點燈,他便不能視。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會兒,忽然吹熄了燈燭。
毫無預兆的,徐鶴雪眼前又歸于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給你點燈。”
倪素說著,走回屏風后面去。
徐鶴雪聽見料的聲,他大約也反應過來在做什麼,他纖長的眼睫垂下去,背過。
“你本可以不必遭那些非議。”
倪素才了沾的裳,忽聽屏風外傳來他的聲音,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事,倪素回頭,過隙,看見他立在那片影里,好像攜霜沾雪的松枝。
“這些話我不是第一次聽,但我救過的子從不曾輕賤于我,們將我當救命稻草,我也樂于做們的救命稻草,至于旁人怎麼說,我管不住他們的,只求我行止正,無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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