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準備用這個還?”
男人的聲音散漫慵懶,眼睨著手里的牛皮紙袋,顯然說的正是這個。
清早酒店大堂的飯廳里, 不時有客人和服務生經過, 看著這兩個人一站一坐, 一放松一張,又都是頂頂打眼的長相, 來往的人都要多看上兩眼。
紙袋里的熱牛和三明治原本就是給他和徐老準備的。對方問起來, 霍音便順勢溫聲接道:
“這個確實是給你的。”
話音落地, 男人的目輕佻上移, 落到霍音臉上, 他沒出聲兒。
作神, 卻仿佛在慢條斯理地說“嗯?”
他這座位正在窗口邊。
窗邊兒擺了株蔥郁的綠蘿, 被屋頂空調不時吹過的暖風作弄得一一。
霍音驀地收回和對方接的目, 細白的手指一不小心扁了牛皮紙袋空心拎環的一截兒。
好在很細小, 大約不仔細看不出來。
頓了下,低著頭將紙袋放在桌上,雙手輕輕推到對方面前,這時又覺得這些跟他那一車糖葫蘆比起來總有些拿不出手,所以連講話的時候都有些慢吞吞:
“這個,這個是我做的三明治, 給你和教授的早餐……不是還你請我的西餐的。”
霍音雖然不好意思,但也實誠, 邊說邊沖對方擺擺手。是做什麼事都不驕不躁溫和靜緩的小姑娘,擺手的時候頭也跟著輕輕搖搖。
鬢邊的發因為搖頭的作倏爾垂落幾,并沒有注意到,自顧自小聲地實話實說:
“本來是想還你的糖葫蘆的, 想了下又覺得不夠。”
約覺察到對面的目落在自己上,霍音沒抬頭,始終垂頭看著黑曜石紋理的桌面,一副要將桌上有多條紋理數出來的架勢。
周遭嘈雜的各聲響好像都被自虛焦無意義的白噪音,在這喧鬧中取一隅靜謐的環境中,突如其來,聽見對方輕笑了聲。
很低很輕。
如果不是一抬眼恰好捉到對方沒來得及收斂的笑渦,霍音大概不會確信是他在笑。
霍音頓在原地,看見男人濃重的斷眉很輕地一挑,斜睨過來,目在臉上淺淡地逡巡,良久,低聲撂下一個:
“是麼,我嘗嘗。”
牛皮紙袋被男人長指輕而易舉地打開,先看到霍音那個紅小保溫桶,對方探眼過來。
霍音忙答道:“那個是熱牛,不知道你的口味,就沒有加糖。”
“站著干嘛?”
聽對方徑直轉了話題,霍音一時發懵。
“啊?”
“坐。”
這才后知后覺,傻氣地落下座。
霍音本以為憑糙的手藝,程嘉讓會像昨天在訪者家喝那碗茶似的,很中肯,很淡地評價個——“還行”。
未曾想對方咬了口,吃完又慢條斯理從保溫桶里倒了小半杯牛出來喝。
這才掀眼淡聲道:“好。”
“謝謝。”
霍音稍稍松了口氣,想起那頓西餐的事,
“那個西餐,我問服務生要了賬單,一共是2144塊,我會還你的。”
“不用。”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
“當然不行了,怎麼可以就這麼欠你的錢?”
霍音雖然聲音和緩,卻異常堅定。
他在的危險名單里,總要一筆勾銷,才好分清界限。
說完,垂頭掠過對方淡漠的目,自顧自說:
“我,我現在一時沒有這麼多錢,等過幾天過了年我一定會還你的。”
“我給你寫一張欠條為據。”
霍音說完,便打開隨的小包,從李面翻出中筆來,不過翻了半天也沒找到紙,倒是抬眼的時候,瞄到了桌上放著的餐巾紙盒。
干脆從中了一張,中筆的筆尖落到趴趴的餐巾紙上。
邊寫字還邊念叨著:
“今乙方欠甲方一頓西餐,折合人民幣2144元,2022年2月……”
“等等。”
字據還沒寫完,就猝不及防地被對方打斷。
霍音垂著頭,但見男人的長指一,食指中指的指尖按在趴趴的餐巾紙字據邊。
然后是男人緒不明的否定:
“這不行。”
“什麼。”
“我付的是飯錢,是請你吃飯,你想還個錢就解決,這合同不對等。”
他大言不慚,
“我吃了虧的。”
“那,那你說要怎麼寫?”
“當然是欠一頓飯就還一頓飯。”
“啊?”
“不過呢,我這人刁。”
程嘉讓將手里的煙在桌上的煙灰缸里碾滅,
“什麼西餐私廚,再貴的爺不吃也白扯。”
“你要還我。”
他揚揚手里的三明治,好整以暇,
“拿出點兒誠意來。”
……
徐老爺子下樓過來的時候,霍音和程嘉讓正在就償還標準的問題進行深討論。
老爺子過來的時候,將厚厚一落文件夾往桌子上一撂,坐到程嘉讓旁邊,眼神從他們兩個人之間來回看過,當即問道:
“兩位今兒還有話說了?”
大概是因為之前的一個多星期,霍音和程嘉讓每次見面都是不說話的,徐老雖然沒說出來但也看在眼里。
這時候見到他們兩個單獨在這里說話,不無調侃道:
“在這兒聊什麼呢?”
事實上,在徐老出現在他們倆視線中起,倆人就已經默契地閉了。
這時老爺子一問起,霍音和程嘉讓異口同聲——
“沒什麼。”
話一出,三個人都愣了下。
他們真的沒在聊什麼了不得的話題,可是被問起的時候這麼明顯的敷衍,也實在顯得有些奇怪。
像是。
蓋彌彰。
霍音再次到徐老爺子的目從自己和程嘉讓的臉上逡巡而過。
顯然對他們倆的回答并不滿意:
“沒什麼聊這麼久,我在樓梯那兒看你們半天了。”
老爺子似乎是注意到程嘉讓放在手邊的“字據”,還未等說什麼,霍音就見程嘉讓將那張餐巾紙折好,當著徐老的面扯了扯外套的拉鏈,將餐巾紙放進了自己的襯衫上的口袋里。
霍音暗暗送了一口氣,趁著這個誰也沒說話的空檔,開口轉移話題:
“教授,這些都是您之前說的幾年前采訪過,之后準備做回訪的家庭資料嗎?”
一聽正事兒,老爺子很快接起話來:
“對,還有我這幾天整理的采訪記錄,待會收拾好了你也可以印一份拿回去看看,看一下我平時采訪抓的一些點。”
徐老這樣的新聞界泰斗級人的指點千金難求,霍音當然從善如流,笑著應下來:
“好,謝謝教授。”
正經事的話題開啟便收不住。
霍音和徐老今天的工作就是整理這些資料,重新修訂采訪計劃和初步設計新聞稿。
坐在徐老旁邊的年輕男人不知從哪兒掏出臺筆記本電腦,敲了幾個字后,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停下來將剛剛霍音裝三明治的袋子拿過來。
將里面給他的都拿出來,然后才隨手把袋子往老爺子面前一擱。
淡聲道:
“噥,人小姑娘特意給你做的早點。”
“哎呀,幸虧我今個還沒吃。”
徐老爺子沖霍音樂呵呵道,
“小霍有心了。”
也不知是做的三明治頗合這兩位北方人的口味,還是他們給面子,今天帶過來的三明治和牛都被一掃而空。
徐老還時時贊許霍音很有做料理的天賦。
今天的工作看起來不多,真正做起來的時候倒真是頗為繁瑣。
霍音和徐老兩個人不斷地進行整理和討論,還是一直忙到了黃昏時分才終于算是初雛形。
本以為這樣一天已經過得很累,可是霍音和徐老收工了才發現程嘉讓還坐在電腦前。
眉心微皺,冷白的臉繃著,前所未有地認真。
這回換霍音和徐老默契地噤聲坐在一邊,誰也沒敢出聲打擾他。
一直到半小時后,酒店一樓的飯廳里逐漸有客人涌,進人流洶涌的飯點兒。程嘉讓才在喧鬧聲中合上筆記本電腦,淡淡地斜睨過來。
霍音一接到對方的目便下意識移開自己的。好在對方的目也只是在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下一瞬就轉到徐老那邊。
他聲音帶著種疲勞之后特有的倦啞,很低聲地問:“弄好了?”
“差不多了,多虧了小霍作麻利。”
霍音聽到徐老應下,還反問回去,
“你這呢?怎麼看起來比我倆這事還麻煩?”
“最新的課題,所以有點麻煩。”
男人的眼神遞過來,
“晚上吃什麼?”
……
晚飯是三個人一起吃的。
都是怕麻煩的人,便一拍即合沒有再去外面找其他餐廳,干脆就在這家酒店的餐廳點了幾樣菜,糊弄過這頓。
大約因為今天都比較累,三個吃飯的時候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隨便說兩句話,其余時間都在悶頭吃飯。
霍音的飯量一向很小,即使一天就吃了頓早飯和這頓晚飯,也并沒有吃多就撂下筷子,端起手邊的熱茶水一口一口淺淺抿著。
剛剛忙著的時候沒有覺,現在腦袋稍一閑暇下來,目不經意瞥過程嘉讓。
今天早上在風的老舊公車上收到的那些來自顧師姐的微信消息,就重新被轉化語音,在霍音腦海里一遍接著一遍地播放。
只好別開眼,盡量避免自己的目接到他。
沒有想到別過眼那方向的地上還躺著一張印滿字的a4紙。
早上過來的時候似乎沒有。
大概率是他們在整理資料的時候不小心從文件夾里掉落出來的。、
霍音彎腰從地上撿起紙張,隨手撣了撣上頭沾染的塵埃,才拿到眼前來。
掃過紙上的容,沖徐老說道:
“教授,地上掉了一張,好像是我們剛剛落下的。”
徐老還在吃飯,隨口問:
“是嗎?上頭寫的什麼?”
“我看一下,寫的是1984年3月,劉氏詠琴因難產離世,父母失獨……”
這應該是徐老之前采訪過的記錄,沒想到徐老84年的時候就來過潯鎮。霍音掃到后面標注的住址和一些不大清晰的照片,鎮子就這麼大,有什麼事故鎮上的人很容易知曉,這個劉詠琴的父親約莫有些印象,不開口問,
“教授,這戶人家還要過去嗎?這個劉詠琴的父親年紀很大了好像是去年過年走親戚酒后回家摔進河里……”
話剛說到一半兒。
倏然聽到“啪嗒——”一聲,像是有掉落。
霍音的話被打斷,抬眼循聲去。
恰好看見坐在對面的徐老手中筷子掉落在桌上又彈起折翻,最終落到酒店一樓的大理石地板上。
目從掉落在地的筷子上移回桌上的時候,霍音看到徐老皺紋紛雜的臉上,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
像懊悔,像無措,更像茫然。
座位上的氣氛瞬間轉變。
霍音第一反應是自己說錯了話,無所適從地咬著下,本能偏頭看向坐在徐老旁邊的程嘉讓。
對方也已經放下筷子,安地看過霍音一眼,抬手從手里拿過那張a4紙,默然不語地放進文件夾里。
又從旁了雙干凈的筷子拆了封遞到徐老手邊,哄孩子似的溫聲道:
“來,還是再吃點兒。”
老爺子沒說話,始終保持著剛剛停頓的作,面上的表無以言說。
霍音坐在原位,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
程嘉讓把筷子放到徐老手里,子也湊過去一些,低聲問:
“來之前怎麼跟我說的,都忘了?”
“過去的事再后悔再懊惱,有什麼用,這話是不是你說的了?”
他三兩句話,徐老面上的神似乎淺淡了些,還回應似的點了點頭。
程嘉讓長指端過徐老爺子的碗,又給盛了碗莜面魚子湯放在跟前兒。
這才繼續低聲道:
“再吃點兒,明天早上我帶你去給詠琴姥姥上墳。”
四面八方各種雜音像是都被徹底屏蔽,整個耳中都被年輕男人低低的聲音充滿。
霍音第一次聽見程嘉讓這樣。不急不緩溫地哄人,沒有半點兒不耐煩。
最后一句話說完,徐老的態度也開始松。
他筷子拉了一口碗里的莜面,然后才抬起頭來問程嘉讓:
“真的?小子,你不能騙我。”
“我肯定不騙您。”
“真的?”
老爺子又確認一遍。
“千真萬確。”
“那我肯定也不告訴你媽,不能讓你替我挨罵。”
“行了。”
程嘉讓哂笑一聲,向著霍音的方向揚揚下頜,
“看你給人小姑娘嚇的,你自己吃著,我給人送回去。”
……
-
與此同時。
天寒地凍的北方。
三里屯一家酒吧里,卡座上一桌二世祖顯然已經喝嗨,在紛躁的酒吧里,都吵鬧得十分惹人注目。
陳又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進林珩的杯子,湊在他耳邊兒恨鐵不鋼地揚聲說:
“來,喝!你說你這一天為個人愁眉不展的,不至于,啊,咱不至于的。”
雖說他是湊在林珩耳邊兒說的,聲音可不小,旁邊的其他人也給盡數聽了過去。
都知道林珩最近跟朋友出了點兒問題,不過先前看他那樣子沒人敢說。
現在酒過三巡陳開了個頭,眾人便你一言我一語打開了話匣子——
“就是啊,你那對象那麼乖多沒意思,也就是漂亮點兒,漂亮的可多了去了,趕明兒哥們在藝校給你找一堆。”
“要不一會兒我你個辣的來,咱們阿珩這傷的心?”
“不對啊,你不跟你那小學妹正在興頭上麼,這會兒分手不是正合適,咋著,你丫還想左擁右抱呢?”
“……”
“別瞎說。”
林珩倚在卡座上,橫了說最后那句話的人一眼,沒管從鼻梁略略下來的細邊兒眼鏡,猛地灌了一口手里的威士忌,
“說多次了,我真的只把明璇當妹妹,為什麼阿音不信,你們也不信?”
“廢話,你跟你那好妹妹的膩歪勁,傻/才信你倆沒一。”
“你要是實在不了你給人打電話啊,別他媽自己在這兒頹廢了,你不是最會哄小姑娘?”
“對啊,來快點兒,你被拉黑了就拿我的打。”
“……”
興許是酒意上頭,見朋友們鬧起來,林珩到底接過對方的手機,撥了霍音的手機號碼。
……
-
皖南。
從縣城回潯鎮,霍音趕上了末班車的時候,天已經烏漆嘛黑,全靠次第亮起的昏黃路燈照亮。
大約因為回去的路程太遠,天又已經黑了。
程嘉讓堅持跟霍音一起坐車,送回鎮上。
剛剛因為一句話讓氣氛驟變,徐老狀態一下子變得很不好,盡管出來之前老爺子還開口安幾句,霍音一路上還是心有余悸。
和程嘉讓并排坐在老舊的大車上時,一個人低頭沉默,什麼話也沒說。
程嘉讓似乎安了一句。
大概是說剛剛的事不怪,不過老爺子私事他不方便講,讓別有什麼心理負擔。
霍音大約聽到,一如往常乖巧地點頭應下來,一時半會兒卻沒辦法出這種自責又茫然的復雜緒來。
縣城到鎮上的班車只停在鎮口,剩下的路要步行回去。
冬日里晝短夜長。
雖然現在皖南的天已經深濃盡暗,可看眼時間,才不過七點多鐘。
街上的行人不說流如織,也是熙來攘往。
霍音本想跟程嘉讓說接下來的路自己走就可以,還未來得及開口,先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打斷。
現在心不在焉,所以一看見電話想也沒想就接起來。
聽筒里,電話另一頭嘈喧騰,不同的聲音的起哄聲紛雜地傳來——
“快點兒,快說啊阿珩。”
“好好哄哄人家,孩子嘛怎麼哄你可比我們清楚吧?”
“約人出來送送禮吃吃飯看看電影,哪能有不好的。”
“你別墨跡了,再不哥們幫你說?”
“……”
七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各個含混的聲音,再加上背景音瘋狂的鼓點,不用想也知道是在酒吧喝大了。
霍音秀眉鎖,將手機從耳邊稍稍拿遠。他們那些人好像自帶揚聲,在皖南靜謐的夜里,即便是將手機拿遠,也能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知道電話是林珩打來的,深吸了口氣,出聲問:
“林珩,你非要隔三差五來/擾我嗎?”
“分手了就是分手了,這樣,真的很難看。”
“阿音,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分手。”
“林珩,你不要再……”
“要我幫忙麼。”
邊的年輕男人陡然開口,打斷了霍音要說的話。
霍音循聲看過去,男人不知什麼時候點了煙,云煙彌散下,淡漠的雙眼沾染上冬日冷意,正在直直覷。
聽筒里,林珩的聲音傳過來。
“誰在說話?阿音,你邊怎麼還有男人??”
霍音的目定在和眼前男人目相的方向,只是略一遲疑,手中的電話就被對方掠過去。
“聽好了。”
程嘉讓將霍音的手機擱在耳邊,用不疾不徐的語調,說著最桀驁的話,
“再給我對象打電話。”
“老子現在飛過去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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