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記得那一日摹寫完一本新書,看天已經是戌時了。知道三叔公向來晚睡,這會兒怕還在看書。紀言蹊因為咳癥,夜裏也難安。清辭十分替他心憂,便想著要多多分擔。既然寫完了,不如早點拿過去換下一本,也能同三叔公說說話,給他鬆鬆肩、捶捶,盡一點孝心。
拿定了主意,便抱著書匣一路小跑到聽鬆草堂。遠遠見草堂的窗戶裏果然著燭。彎目一笑,剛轉到正門,卻見門前放著一副竹擔架,似乎上麵還有人。
心中納罕,走近幾步,果見擔架上躺著一個量頎長的年,看著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景。
那年隻穿著白中,猩紅的從服下了上來,目驚心。即便如此,清辭也看得出那料子極其華貴。年仿佛是在經曆巨大的痛苦,眉頭鎖,雙目閉,一張臉白得嚇人。頭發都被汗了,淩地在臉上,顯得十分狼狽。
紀言蹊學問淵博又兼通醫理,往常也是有來請他瞧病的。但這病人出現在此時此刻,真真人意外。清辭看他痛苦非常,想起離家前被請家法的那一日,心裏也不是滋味。蹲下輕聲問:“大哥哥,你怎麽了?”
那年似是陷昏迷中,無法言語,隻有雙手攥拳。清辭的眉頭也不自跟著蹙起來,這哥哥真的好可憐啊。一定要救他!腦子裏就這一個念頭,其他的都想不到了。
忙起去找三叔公,隻是剛到門邊,便聽到裏麵的說話聲。自然明白非禮勿聽,可房門半掩著,裏麵人說話也沒有刻意低聲音。
“廠督,澹園藏書閣是什麽地方,您老不會不知,曆來不得留宿外姓人。”紀言蹊一貫嘶啞的聲音,此時越發聽不出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姓蕭的。”另一個聲音清而儒雅,清辭沒聽過這個聲音。
紀言蹊仿佛是默了一默,半晌方道:“小人學識鄙、醫學淺薄,也知他活不長久,怕是廠督一番心思白費。”
“紀大人……”
“紀某早無功名在,如今是戴罪白丁,不起‘大人’二字。”
那人輕輕笑了笑,“若說戴罪之,咱家同育之同是天涯淪落人。”
見紀言蹊不語,那人又道:“他肯這番剝皮骨之刑換一條生路,就是咱家事不關己,但也觀之容。所謂謀事在人、事在天。未來如何,全是天意造化,我等凡人不過靜心以待罷了。何況,倘若育之推說醫道淺薄,這大周便無人了。”
清辭倒是知道“育之”是三叔公的表字。
“廠督,這是在給紀家引禍啊。”
“是福是禍也未可知,天意所定。你我皆無翻雲覆雨手,不過是風雲中人,隨波逐流罷了。”
三叔公長久不語。那人又頗是推心置腹的語氣,輕聲道:“這裏沒有外人,咱家就說些大逆不道的話。聖上專寵王皇貴妃,外戚當道。皇後被廢,自太子薨後,陛下遲遲不立太子,其中緣由,朝堂之上盡人皆知。”
“如今,聖躬抱恙,除了王皇貴妃,聖上就再也聽不進旁人的話了。便是咱家的話,聖上也未必肯聽。你我皆知,廢長立,乃搖國之本。嘉啟十三年大水、瘟疫鬧得民不聊生,盜匪四起,到如今還沒平靖下來。北邊乞幹人一直虎視眈眈。他本在下南華理民,眼見有所平息,不料竟被急召回了宮,然後出了這樣的事——”
“咱家不敢說什麽匡扶正義的話,但隻先保住他的命,便是咱家對得起大周的江山社稷了。咱家費了多力氣才得聖上允他到澹園思過,倘若育之見死不救,那他——”
這人說著下意識看了一眼門外,沒看到擔架上的年,卻看到了清辭。
清辭見被人瞧見了,索在門口輕聲道了句:“三叔公。”
室燭火通明,這才看清那陌生人的相貌。三四十歲的儒雅男人,麵白皮淨無須,堪稱俊。素曳撒襯得人潤如玉。清辭想起剛才三叔公稱他做“廠督”,便也向他行了一禮。“公公有禮。”
那人怔了一下,繼而笑道:“澹園竟然也有小丫頭了?”
紀言蹊平聲道,“是我本家孫。”
清辭總聽人說閹人拱肩塌腰如何不堪,這眼前人卻是麵慈語,腰背直,無端人覺得親近,不多看了他兩眼。那人則是一派坦然任打量。清辭既滿足了好奇心,衝他赧然一笑,然後又想起門口的年來。
“三叔公,外麵的大哥哥傷得很重,您救救他吧!”
那公公淡淡一笑,“育之,你這個孫倒是有菩薩心腸。”
紀言蹊不置可否。朝堂之事波譎雲詭,稍有行差踏錯,就是滅門之禍。
清辭又問:“大哥哥是因為犯錯,被他父親請了家法嗎?”
那人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三叔公卻忽然厲聲嗬斥道“阿辭!”。
清辭從未見三叔公如此正厲,但相這麽久了,心裏並不十分怕他。走到三叔公麵前牽著他的袖子搖了搖,“三叔公,孟子不是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惻之心,仁之端也’。既然是仁義之事,為何不為呢?”
“三叔公,就救救大哥哥吧。您隻要給他開方子,其他的事阿辭都可以做。阿辭可以照顧大哥哥,絕對不會麻煩三叔公和田叔田嬸的。”
紀言蹊半晌不語,最後歎了口氣,“廠督,但請記住,某也是盡人事聽天命。他天命如何,我等皆無力左右,一切都看他的造化。”
清辭聽聞三叔公要留下那年,便欣喜地跑到外頭。
那公公聞言同他拱手施禮,“某在此謝過育之。鴻淵閣那被強借去的萬卷藏書,咱家不敢打下包票,但某定然盡心盡力替育之討回來。”
紀言蹊心中想的何嚐不是那萬卷藏書呢?嘉啟三年,宮中藏書閣遇火,半數藏書付之一炬。今上大慟,命閣大學士餘瑉主持重修藏書閣,廣羅天下藏書充盈宮中。
紀家鴻淵閣,名聲在外,又怎麽會逃過此劫?一萬七千冊珍本、孤本書,便是這樣了皇家。如今十多年了,竟然沒有歸還的意思。紀老太爺臨終前,唯有此事不能瞑目,後人無論如何都要把書要回來。可他早遠離廟堂,朝中無人,人微言輕,如何要得回來?
或許,這是個機會。賭注之大,紀言蹊也不知道是對是錯。最後隻得無聲地向他回了回禮。
清辭蹲在擔架旁仔細看那年,如同當日裏看的貓和鬆鼠。把手輕輕覆在年的手上,“大哥哥,三叔公同意給你治病了,你再堅持一下。”耳邊聽三叔公道:“阿辭,田叔過來吧。”
清辭一聽,開心地應了。手指為哨,因為心急吹了一聲又一聲。吹罷對那年道:“大哥哥,你不要怕,三叔公醫很高明的,一定能把你治好!還有大敏二敏的都是阿辭治好的,你的阿辭也能治好!”
那公公出了草堂,聽言語,不啞然失笑。
清辭到他走到了旁,抬頭笑道:“我會好好照顧大哥哥的。我也被爹爹打過,知道怎麽能好得快。”
那人眼中閃過一詫異,卻沒再追問下去。見目停在了腰間,當是看上了自己上的什麽掛飾,便隨意解了一個遞給,“既然喜歡,就送給你。作為照顧大哥哥的獎勵。”
清辭見他誤會了,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是看您的玉佩和我的好像呢。”
那人怔愣了一下,卻也隻是笑了笑,“是麽?”
“真的!不過我的牌子碎過,嬤嬤又幫我鑲起來的。”說著,清辭從脖子裏掏了墜子出來。是一塊和田玉圓牌,那玉質油潤,澤斂,上麵刻著玉鳥紋,果然同那人的一樣。不過是頭朝向不同,一隻向左,一隻向右罷了。
“果然很像,看來我們倒是有幾分緣分。是你父親送的?”那人的臉在冷月的映照下有些發白,臉上的笑意也似乎有些勉強。
清辭把玉牌子又塞回襟裏,“不是,是我母親給我的。”
“你母親?你是紀家哪一房的孩?”
“二房的孩兒。”
見年額上冷汗布,清辭一邊回他,一邊拿了帕子很仔細地給年汗,怕他著了風。
“你母親可是文華殿大學士家的嫡崔氏?”
清辭的手頓了一下,搖頭,“那是我嫡母。我生母早逝。”
“早逝?”那人喃喃地重複了這兩個字,“可記得生母閨名什麽?”
清辭一心都撲在那年上,倒沒注意到那人的聲音些許發。搖搖頭,“小時候的事我都記得不大清楚了,隻記得別人都徽娘。”
“……是怎麽死的?”
說起來這話問得十分唐突,但清辭同尋常人不一樣,對著自己喜歡的人總是無所保留,何況從來沒人對母親是如何死的這件事興趣。試圖去回想母親去世的那日,但腦袋忽然針紮似的疼了起來,疼得必須抱住頭,使勁去太才能緩上一口氣。
“你怎麽了?”
過了一會兒,清辭終於覺得頭沒那麽疼了,眼眶裏已經蓄滿了一層水汽,但人還勉力地對他笑了一笑,“我不記得母親怎麽死的了。”
對麵的人倒也沒再追問下去。
良久不再見他說話,清辭抬起頭,見他正目不轉睛地著自己,眼眶似乎有點發紅,不知道是瞪著眼睛太久還是怎麽的。
“公公?您認識我母親?”小心地問道。
那人卻是不再言語,在頭上輕輕了,然後轉離開了澹園。
除了鴻淵閣,澹園還有一個藏書樓,不過是放些尋常的書籍和複本以供族子弟或者同窗好友借閱。而鴻淵閣裏則多是古籍珍本,書不出樓。紀言蹊不點頭,誰也不許借閱。
田家夫妻單住一個小院,毗鄰著廚房庫房。草堂局促,澹園也沒有客房,鴻淵閣更不可能住人,藏書樓裏人來人往靜養也不合適。如何安置這年倒了難題。
清辭怕三叔公改了主意,忙道:“我那小樓反正寬敞,不如大哥哥住我那裏,也方便我照顧。”
田氏夫妻倒沒什麽意見,隻是紀言蹊想得更遠一些。“七年,男不同席,不共食。”讓他們住一起於禮不合。目下這孩不過十來歲,邊沒有婦人教導,還是孩子心。看目純澈,對著這年如同對著當日撿回來的病貓並無兩樣。但再過幾年也是要到議婚的年紀了……
但他又看了看年,他命在旦夕,能活多久尚無定論。那麽且先放一放大約也無礙吧?
紀言蹊這裏心思百轉,清辭卻等得焦急,“三叔公,您快點給大哥哥治病吧!”
紀言蹊無奈便點頭同意了。是夜,給那年施針配藥,刀剜腐,清理傷口。因為疼痛,年中間曾睜開雙眼,淩厲的目裏糾纏著清辭看不懂的怨與恨。昏迷中,就算因痛而痙攣,牙關卻咬得死死的,仿佛不肯人聽去他的。
清辭在一旁睜大著眼睛盯著,看著那淋淋的樣子,倒也不是十分害怕。隻是那創口新舊疊,潰爛不堪,流膿發臭,也是相當可怖。
過皮之苦,尤其能同。看著年的傷,隻覺得自己渾也都疼起來。“三叔公,大哥哥這都是的什麽傷呀?”
紀言蹊手下沒停,耐心回答的問題。“後背這裏是鞭傷,這裏應該是了杖刑。”
行刑時褪去中以示淩辱,背、、無一幸免。先前他常出宮中,知道這杖刑有許多門道。有人能幾子下去一命嗚呼,有的則能幾十下皮開綻卻不傷筋骨。而這年——
大周魏王,鄭後嫡子,皇三子蕭煦,有英名。乞幹人來犯,他曾自請帶兵連夜出征,奇襲葉城,苦守半載,手刃乞幹攝政王,將敵軍逐出葉河以北。誰想當年何等意氣風發的年天潢貴胄,有朝一日竟然要得下這樣的辱刑來自證清白?如今不過剩下一口氣,看這狀況,行刑的人,怕是下了死手。
最是難測帝王心。紀言蹊心中唏噓。
火舌不安地舐著罐底,要燃沸那一罐苦的水,去治愈的痛。清辭坐在樓前臺階上,麵前一隻小泥爐子,一手托腮一手搖著扇子。已經十幾天了,蕭煦一直燒燒停停,偶爾有幾聲,人卻沒有清醒過來。
外傷好治,傷難醫。田嬸子私下說,這孩子怕是活不了。清辭聽了心裏難過,可又不認命。大敏、二敏那時候傷得也重,還不是一樣在的照料下活了下來?這大哥哥也一樣能活下來的!
二敏不知道從哪裏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裏叼著一隻又又大的老鼠。它把老鼠放到了清辭腳邊,喵喵喵地直。
清辭一門心思隻在熬藥上,耳邊恍惚又聽見蕭煦的聲,替他揪心,便沒工夫搭理二敏。
二敏見主人毫不領,便跳上膝頭。清辭沒辦法,往後仰了仰子,騰出了一點地方給它容。手順著它烏黑的發了幾下,然後又把它放到一邊。這才看到腳邊的老鼠,嚇得差點跳起來弄翻了爐子。
“你這又跑到哪裏去了,哪裏抓的老鼠?去把老鼠扔了,髒死了。我現在沒空,你自己玩兒去!不許再捉老鼠回來了!”
二敏一片癡心空付,哀怨地了兩聲,見清辭還是不理它,便怏怏地跑走了。
藥煎好了,清辭端到房。蕭煦住在一樓,屏風隔斷的東間被田叔收拾過,也隻有木床桌椅,一貫素簡。
清辭把藥放在桌上,自己坐到床沿,使勁把蕭煦的上半抬起來,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後用勺子舀了半勺藥,分開他的喂進去,再立刻合上他的。這是幾日來琢磨出來的喂藥法子。
開始蕭煦雙一直抿住,無論如何喂都喂不進去,一碗藥倒有大半碗都是流出去的。清辭也不急躁,後來索一次煎兩碗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十分有耐心。
這兩天雖然蕭煦還是沒醒,但喂藥的時候總算有了習慣的吞咽。清辭仿佛看到了曙,便越發盡心照顧。從書上看過,有些病人雖然人是昏迷的,但耳朵仍是聽得見的。人最怕就是失了求生心,因此每次喂藥的時候便總同他說話。
“大哥哥,你要堅強一些呀。我知道你現在肯定很疼,開始總是疼的,過陣子就不會疼了。我小時候也被打過,當然,沒你這麽慘,不過還是疼的。嬤嬤給我上藥,旁邊還有爹爹派來的丫頭盯著,讓我背書。那會兒我最煩背書,背不下來,又疼,心裏也想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