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靖康元年,二月。
汴京西北遠郊,孟。
立馬上,遙依稀繁華的汴京,風流散盡,唯餘兵臨城下的驚懼與慌。
已是初春,從北邊刮來的風卻異常凜冽,寒氣砭骨,我攏了攏墨鶴氅,瞇起眼睛向前方。
城郭上空烽煙回,荒村寥落,一片寂靜中潛藏著令人無端發懼的兵戈殺伐與刀劍腥。
繡著神鷹的旌旗在風中恣意張揚,兵馬靜謐,卻齊整有序地駐紮著,那嚴整的軍紀令人肅然。
那是金兵,是於弓馬騎、驍勇善戰的金兵。
“帝姬,馬上就要落雪了,早些去吧。”李若水在我側低聲道。
我點點頭,收拾了紛的思緒,策馬趕往金營。
越接近金營,越是張忐忑。
“帝姬無須擔心,老奴派人去金營知會金帥了,完宗旺應該不會為難帝姬。”廷總管李若水再次出聲安我。
“我並非怕了金人,他們又沒有三頭六臂。”我輕笑,冷目瞪向金營。
李若水笑一笑,率先衝向金營。
說完這句話沒多久,我便知道,金人沒有三頭六臂,卻有著足夠的冷酷與兇悍將我摧殘得半死不活。
長空沉沉的,鉛雲沉厚得直心口,寒風掃之下,金兵各就各位,巡視、守衛、休憩,軍容威嚴,戰馬強壯,弓箭齊整,刀劍寒,給人一種冷冽的肅殺之。
金營侍衛引領我們進營地,兩排金兵“夾道歡迎”,一眼去便知是驍勇的兵。
鋼刀鋒利,戈戟雪亮,金兵形魁梧,一凜冽的煞氣撲麵而來。
我知道,金帥有意為之,以此等陣仗便是要擊潰我們的心智,讓我們有所畏懼。
所謂攻心為上,這便是了。
一步步行來,所見皆不同於宋兵的懶散、弱、無序,我不由得佩服金兵的強壯與善戰。
難怪我宋人談金變,難怪我大宋兵馬“金兵”而逃,難怪我大宋國土會一潰千裏、金兵會兵臨汴京城下。
隨行的四名員嚇得瑟著子、兩打,我怒瞪一眼,他們才有所收斂,尷尬地垂首,慚愧不已。
侍衛將我們帶到帥帳,隨即退出,我與李若水等六人進帳,三十名護衛侯在帳外。
帥帳寬敞,卻很簡陋,彌漫著一難聞的羊味,我聞慣了那種或濃或淡的熏香,此種生腥的味道還是首次聞到,很是抗拒,不由得皺起眉來。忍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五髒六腑裏的惡心,跑到帳外幹嘔起來。
李若水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憐惜道:“帝……陛下,老奴去討了一杯茶水,先漱漱口。”
是的,在金營,我是陛下,而不是帝姬。
接過茶水,咕嚕嚕倒口中,未及下咽,立即被我吐在地上。
“這茶水又苦又,本不能口。”我苦著臉大聲嚷嚷,就是要讓金人知道,大宋皇帝已經來此議和,為何沒有一杯茶水伺候,沒有一個人通傳?而且完宗旺不現,把我們晾在這裏,究竟是何意思?
“這是金營,自然比不得宮裏,陛下就忍忍吧。”李若水歎了一口氣,低聲勸道。
完宗旺也太欺負人了,眼下不是大宋打敗仗,而是金兵無法破城,忌憚宋軍,隻能後撤到遠郊暗安營紮寨。
他不現,是故意的,用意在於滅大宋皇帝的銳氣。
我不會讓他得逞。
我扭頭瞪向站在帥帳前的執刀侍衛,聲問道:“朕已到此,貴國元帥為何還不來相見?”
那侍衛漠然道:“元帥稍後即到,還請陛下帳等候。”
李若水拉扯著我的鶴氅,示意我稍安勿躁。
我不理會,靠近那侍衛,寒聲道:“天不早,莫非你們元帥想與朕一道用膳?”
這侍衛似乎不住我的目,略低著頭,“還請陛下到帳中等候。”
“再過一刻,你們元帥再不現,朕便回京。”我拂袖轉,撂下一句狠話。
“陛下,金人兇悍,還是謹慎為好。”
回到帳中,李若水苦苦相勸,擔心我的脾氣發作起來不可收拾。
我平息了躁的心緒,呼了一口氣,道:“你放心,朕會好好和金人議和。”
須臾,金人奉上熱茶,就在我喝了三杯熱茶之後,東路軍元帥完宗旺終於出現。
未見真人,帳外的侍衛以洪亮的聲音齊聲喊道:“元帥!”
接著,完宗旺向帥帳走來,重靴踏地的腳步聲沉重有力,仿佛鐵蹄踏擊大地,又似乎敲在我的心坎上,我冷不丁地一。
完宗旺是金國第一悍將,騎湛,武藝高強,大宋諸將聽聞他的名號,或是遠遠見他的帥旗,無不驚懼得手足發。
饒是如此,我亦強打神,告誡自己:他隻是一介凡人,並沒有三頭六臂,何須懼他?
一隻大的手起簾幕,隨即出現的是一個穿褐紅棉袍、外披黑狐輕裘的男子,三十五歲上下,格強壯魁梧,濃眉飛拔而起,目淩厲如鷹,相貌獷得迥異於宋人,全上下迫出一凜冽的殺伐之氣。
這種縈繞周的殺伐氣息,是經年殺戮與沙場廝殺的沉澱,我未曾在宋將上看到過,不由得心加劇。
他隻是隨意地掃我一眼,便坐在帥座上。
隨他進來的是四名孔武的親衛和一名穿著暗灰長袍的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較為文弱,五不類金人的豪,倒與宋人相像。
不等完宗旺示意,我自行坐在客座上,也不看他一眼,飲著勉強可以下咽的茶水。
李若水略略躬,以尊敬之態、恭敬之禮說道:“尊貴的元帥,我大宋陛下親自出京與元帥議和,這便是大宋皇帝。”
我微低著頭,以茶蓋撥著又又老的茶葉,暗自平息著不斷翻湧上來的張與迫。
是的,我覺到完宗旺的目落在我上,似乎正以他那犀利的目打量著我,探究著我的真實份。
“趙恒?”他的嗓音獷得像關外的天地,莽冰寒。
“完宗旺,朕乃大宋皇帝。”我抬眸向他,臉上無波無瀾。
“有趣,有趣。”這麽說著,完宗旺卻無一笑意,“大宋皇帝躬到此議和,不勝榮幸。”
“這不是元帥要求的麽?”我清冷一笑。
他的漢語並不好,語調怪氣,不過倒也沒有說錯。
他一笑,那笑意卻並未抵達那雙黑眼,“大宋欺本帥無知還是蠢笨?竟然派了一個臭未幹的無知小兒來議和,本帥沒有興致和一個小屁孩談此家國大事。”
“元帥,我們怎敢欺瞞?陛下真是我朝陛下……”李若水驚慌地解釋。
“啪——啪——啪——”我擊掌三下,示意李若水閉,“元帥眼力過人,佩服佩服。不錯,我不是大宋皇帝,我是康王趙俊。”
“貴國陛下為何不來?”完宗旺淡淡地問,聲音沉厚。
我道:“昨夜我宋陛下染風寒,今日本想親自出京,無奈病加重,還請元帥見諒。相信本王與元帥商談,亦可以促大宋與大金消弭兵禍、結束戰事。”
他盯著我,目漸濃,頗為玩味,“康王趙俊?本帥聽聞,康王趙俊已過弱冠之年,你隻不過十五六的年紀。”
心口猛烈地跳,完宗旺果然火眼金睛,想瞞過他,當真十分艱難,我太低估金人了。
既是如此,索承認也罷。
我淡淡一笑,“既是如此,元帥能否猜得出本王真實份?”
“莫非大宋朝中無男,要一介弱小子與敵涉議和?”他譏諷道,眼中漸起冷厲之,“大宋派一名孤弱子議和,是對本帥與大金的侮辱。”
話音未落,便響起一聲巨響,是他的手掌猛烈地擊在案上,案幾應聲而裂,木塊與木屑在他的掌下四分散,一如落木蕭蕭下。
心魂一抖,著他的怒容與厲目,我的手足發抖。
李若水連忙道:“元帥息怒,陛下染風寒,病頗重,這才著帝姬前來議和……”
完宗旺起,上前三步,語聲一如刀鋒鏗鏘,“回去和趙恒說,他不親自來,免談!”
心頭怒起,我道:“我大宋皇帝來此並無不可,不過貴國皇帝是否也在此?若要議和,宋金兩國皇帝議和,方是正理。”
言外之意,便是譏諷他隻是元帥,並無資格與大宋皇帝議和。
“宋人中也有你這般膽、見識的子,本帥倒是小瞧了。”他出其不意地淡笑,那邊的笑像是浸過冰水似的,令人膽寒。
“既然元帥心狹隘、不願議和,那我等告辭。”我察覺到他眼中微末的變化,心尖一跳。
不等他開口,我匆匆轉,幾乎是奔逃一般地奔出帥帳。
然而,映眼簾的是,金兵的利箭對準了隨我而來的三十名護衛,隻要完宗旺一聲令下,或是鐵臂稍抬,那些利箭便會蝗蟲一般地向我的護衛,萬箭穿心。
而我的後,帥帳,完宗旺的親衛製住四名員。
我怒其不爭,四名員竟然嚇得魂飛魄散,涕淚縱橫。
完宗旺步步走來,沉穩的步伐像是踏過死在他劍下的首般冷酷腥,他著我,目如霜冰寒、如刀鋒利,似要刺我的子……
“帝姬……”李若水焦急地喊了一聲。
怔忪須臾,我明白了,完宗旺不會輕易地放我走,說不定,我們都將死在金營。
護衛的生死在他手裏,我隻能任憑他的護衛將利刀架在我脖子上。
他微抬鐵臂,對李若水道:“對趙恒說,假若他不親自來此議和,便等著為他的妹收。”
他的眼中,殺氣浮,隻因他對我的到來視為侮辱。
李若水驚震得呆了一呆,連忙稱是,“元帥的話,必定通傳給我宋陛下。”
“記住了,將本帥的話帶給趙恒。”完宗旺冷沉道,“若要議和,需答應本帥三點:其一,向大金納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一萬頭,絹緞一百萬匹;其二,割讓中山、太原、河間三鎮給大金;其三,宋帝尊大金為上朝。聽清楚了嗎?”
宋臣驚愕,李若水驚得合不攏,我更是震驚得瞪大眼睛,心滾沸。
竟然提出如此苛刻的議和條件!
而原本,並非宋軍無法抵金兵的攻城。
完宗旺,欺人太甚!
無恥!
這等割地賠款、喪權屈辱的議和,怎能接?
議和,不如說是搶劫!
不折不扣的強盜!
下一刻,兩名金兵押著李若水離開金營。
李若水回首著我,無言以對,那眼神卻是對我說:帝姬,務必稍安勿躁,金人可怕,收斂一下脾氣和子,不然會吃苦頭的。
我明白他的勸誡,那三十名護衛也隨之離去,唯有那四名宋臣的生死仍在金兵手中。
完宗旺的目徐徐掃過我,夾帶著冰錐般的寒意與鋒利,仿似一層層地割裂我的鶴氅與袍,一片片地割下我上的。
他邁步離去,未曾發話如何安置我。
金兵帶我到一頂窄小的帳篷歇息,送來晚膳,還遣了兩名明顯高壯於宋人的子服侍我。
這兩名侍年紀與我相仿,分別做深紅、淺碧。
們服侍我很是盡心盡力,勸這勸那,安來安去,要我無須擔心,安心待在這裏。
我怎能不擔心?
我搞砸了議和。
隻是寥寥數語,金帥完宗旺便拆穿我的份,看出我是兒,當真可怕。
我愧對父皇,愧對大皇兄,愧對寄予我厚的所有宋人。
我並不怕金人,但我低估了金人,被金人拘囚,是我應得的下場,我無話可說。
父皇和大皇兄必定擔心我的安危,我一定要好好的,靜待他們的決定。隻要不出什麽差錯,完宗旺應該不會對我怎樣,畢竟我是子,他堂堂一個大丈夫,堂堂金國悍將,若是耍手段對付一個弱子,也會被人恥笑的吧。
想到此,心中漸漸安定下來。
夜不久,大雪從夜的深飄落,紛紛揚揚。
沒想到,時值二月,仍有大雪紛飛。
老天是否憐憫大宋被外族侵、危在旦夕?是否不滿戰火兵禍的綿延?是否懲罰金軍挑起戰爭的無腥?
寒氣人。
一夜驚恐。
睡眠難安。
在侍的服侍下,穿好袍,開營帳簾幕,一清冽的冷氣直心肺,我立即攏鶴氅和袖口。整個天地銀裝素裹,孟變琉璃雪城,禿的大樹變瓊枝玉樹,白得刺眼,白得純淨,仿佛兵禍與戰爭從未發生過,仿佛雪地裏的士兵戰馬、弓箭大刀隻是冰天雪地裏致的擺設。
雪花仍然飄灑,兩名侍端著木案走過來。
回到帳中,我接過朝茶,茶水剛一口,便被我吐出來,下一刻,杯中剩下的茶水悉數潑在侍的臉上。我怒叱道:“這麽涼的茶,怎麽喝?要凍死我嗎?”
那侍滿麵茶水,圓睜著眼瞪我,正要破口囂,深紅忙喝道:“還不去換一杯熱茶來?”
過了半晌,另一個侍幫我梳發。
不知用的什麽梳子,扯得我的頭皮疼死了,我豁然起,揚臂便是一掌摑在的臉上。
梳發侍的臉頰上留下我的五指印,憤怒地瞪我,我亦盯著,拿出我平素的威嚴與架勢,滿目冰霜,滿麵盛怒。
梳發侍不住我的目,慢慢垂頭,退出營帳。
若非這是金營,我早已命人拖們下去杖責五十大板。
這鳥不拉屎、不下蛋的營帳,何時才能離開?
想念父皇溫暖的懷抱,想念沁玉殿中彌漫的安息香,想念而暖和的織錦羽雲紋繡被,想念雪兒霜兒細致的服侍,想念家中的一切,一切……
眼中潤。
潦草地用過午膳,睡了一個時辰,被深紅、淺碧喚醒,要我沐浴更。
所謂沐浴,隻是一個大木桶裏裝著尚算幹淨的熱水,當然無法與我沁玉殿中的沐浴池“流金瀉玉”相提並論,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
天寒地凍,雖然帳中的火盆燃著火炭,我仍然凍得直打哆嗦,匆忙從木桶中爬起,深紅淺碧快速幹我的子,為我穿。
我想穿上昨日那襲大皇兄的褐黃圓領大袖袍,然而那袍子早已消失不見,們為我穿上的是緞良、織繡妙的宋式衫,純白折枝並蓮花紋抹,純白折枝海棠花紋亮地紗短衫,煙絹開綿,綠穿枝海棠紋綾褶襇,羊皮厚靴。之後,們為我披上又厚又暖的白狐輕裘。
什麽意思?
大雪紛飛的時節,竟然讓我穿這麽單薄的衫?
但是,我什麽都不問,因為深紅淺碧絕不會告訴我原因。
接著,們為我上妝、梳發、綰髻,可是們實在太笨,弄了半個時辰都弄不好,我示意們退後,掉臉上廉價的妝脂,隨意畫了拂雲眉,取了檀口脂點,按照漢朝子的發髻弄了個簡單的墮馬髻,從案上隨便抓了一柄銀簪發間。接著,們蹲下來下我的右靴,為我戴上鎏金桃花紋腳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