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鈺有點懵。
不對, 是非常之懵。
面對這群趾高氣昂兇神惡煞的魔域百姓,他如同一朵濯濯而立的清純小白蓮,嘩啦一下, 落進萬劫不復的泥潭深淵,真是好可憐,好無助。
三弟裴明川在不久前失蹤不見,據裴風南推測, 他很可能是不慎落結界夾之中, 先他們一步了鬼界。
那小子是個沒什麼用的廢,裴鈺一直不大看得起他, 兄弟倆的關系更是跟紙糊的沒兩樣。
這次鬼門開啟, 裴明川特意在大門旁側等待裴家的到來。
聽說他被城里的惡搶盡錢財,面上鼻青臉腫好不狼狽,娘親平日里雖然也不怎麼待見他,但畢竟是親生兒子, 見狀心痛難忍, 和爹一起帶著裴明川去了醫館。
裴鈺懶得陪他浪費時間, 隨意扯了個理由,先行一步來到江屠居住的攬月閣。
娘親說,上一次鬼門開啟時, 江屠曾震撼于裴風南的威之大, 將裴家奉為貴客,并聲稱無論再過多久, 只要裴家人來到蕪城,都是當之無愧的座上賓。
蕪城之主啊。
這得是多大的一個靠山,一旦得到江屠允許,他在蕪城里橫走豎走斜著走, 有誰能攔他?
直到此刻,裴鈺看看那渾散發著腥氣的圓團,又跟前像是被風暴摧毀過的頹圮高閣,無論是人還是樓,都顯得那麼可憐又滄桑。
打臉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面對這群虎視眈眈的刁民,他覺得耳朵有些燙。
“裴渡,你這是執迷不悟。”
一番思忖,裴鈺決定轉移話題,繼續向裴渡發難:“與魔為伍,襲擊我和娘親,此事已經大逆不道。我原本還能幫你說上幾句話,但如若再有忤逆,惹怒了爹,到那時,恐怕連我都莫能助。”
哇,好惡心。
謝鏡辭在心里朝他狂翻白眼。
裴鈺心不正,卻最擅長披上一張正人君子的皮,作為陷害裴渡的罪魁禍首之一,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在這里裝好人,談什麼“莫能助”。
真是臉皮比千層餅子還厚,不拿去當城墻,簡直暴殄天。
剛要出言回懟,沒想到從不遠響起另一道聲音:“裴渡?”
這道男音低沉渾厚,帶著不怒自威的迫力,謝鏡辭聽出來人份,一轉眼,果然見裴家家主裴風南。
站在他邊的,還有主母白婉與裴明川。
魑魅魍魎一鍋端,全來了。
不過也好,與其讓裴渡和這家讓人不開心的傻子反復糾纏,倒不如趁此機會,把話放在明面上攤開說清楚。
裴風南沒料到會在鬼域里見到裴渡,視線稍稍往他旁一晃,眼底溢出幾分訝然之:“這是……謝小姐?你的傷勢如何了?”
白婉眸一沉。
“裴伯父。”
謝鏡辭朝他點頭致意:“我已無大礙,無須擔心。”
稍作停頓,邊噙了禮貌又溫和的笑,語氣卻是不容置喙:“我此番來鬼域,是為了帶裴渡回謝家療傷。”
“謝小姐,你恐怕有所不知。”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幾乎打了所有計劃。白婉心煩如麻,面上卻是笑意:“裴渡為謀取家主之位,在鬼冢對我與鈺兒痛下殺手,正因如此,才會被風南擊落下懸崖——此等小人不值得謝小姐費心照料,將他給我們裴家便是。”
裴風南亦道:“孽子心魔深種,還需回裴府審訊一番。”
他說罷皺了眉頭,似是明白過來什麼,再度開口:“謝小姐不必拘泥于未婚妻的份。如今出了此等丑事,讓你與裴渡立即解除婚約,也未嘗不可。”
能給他們才怪。
謝鏡辭只想冷笑。
裴渡好不容易補上了幾條脈,上傷口也在逐漸愈合,要是跟著這群人回到裴家,恐怕會到更加嚴厲的責罰。
陷害裴渡只是第一步,白婉既然下定心思要整垮他,接下來必定還會另有作。裴風南又是個一筋的傻瓜蛋,被的枕邊風一吹,不曉得會干出什麼事來。
在修真界里,按照慣例……
心不正、為非作惡者,要麼被當場死,要麼廢盡修為、剔除仙骨,從此斷絕仙緣,再無修煉的可能。
無論哪一種,都是不愿見到的結局。
裴風南說完話時,謝鏡辭能到裴渡旁氣息驟。
他一定也不想跟著這群人回裴家。
“我并非因為曾與裴渡訂下婚約,才特意來鬼冢尋他。”
與他們對峙的男男面凝重,待得向裴渡,眸中皆是毫不遮掩的厭棄與鄙夷。
旁的年靜默無言,與視線短暫相時,難堪地垂下眼睫。
直到這個時候,謝鏡辭才頭一回真真切切意識到,裴渡邊已經什麼都不剩下。
沒有修為、沒有去,甚至連最為親的家人,都無一例外站在他的對立面,彼此間看似距離不遠,實則隔了道不可越的鴻。
愿意站在他邊的,似乎只剩下了。
“未婚夫妻不過是個名頭,之所以幫他,只因為他是裴渡。”
謝鏡辭說得不不慢,末了微微揚起下:“無論有沒有婚約,只要是他,我都會來。”
不遠的裴家人皆是愣住。
“你……你當真是謝鏡辭?”
白婉竭力保持邊的一弧度:“我分明聽說,謝家那位小姐從不曾親近裴渡,若不是娘執意要——”
“我多矜持害啊。有句話沒聽過嗎,‘你在心口難開’。”
一邊說,一邊拉起裴渡袖口,笑意:“裴渡哥哥模樣俊俏,又是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我對他一見鐘,哪有不愿親近的道理?”
“矜持害”這四個字,不管怎麼看,都與拿著把大刀狂砍的謝鏡辭沾不上邊,可謂是教科書級別的睜眼說瞎話。
更何況,這丫頭片子還“”。
雖然單論年齡,白婉當都還有很大的剩余,稱作“老祖宗”都不為過,但有哪個人心甘愿接這樣的稱呼。
聽完氣不打一出來,礙于長輩的份,又只能含笑表現得并不在意。
就很舒服。
眼看那壞人變假笑,謝鏡辭神清氣爽,悄悄給裴渡使了個得意洋洋的眼。
今日夠給面子吧。
“至于你們說的‘回府審訊’,在我看來簡直是無稽之談。”
迎著裴風南威嚴十足的目,斬釘截鐵:“他既是無罪,又何來‘審訊’一說?”
“無罪?”
裴鈺一聲冷笑,仍是端著副儒雅公子哥的模樣:“他勾結邪魔,傷及我和娘親,如果這也能算是無罪,那在謝小姐眼里,又有什麼是有罪的?”
這回沒到謝鏡辭開口講話。
在像一只常勝大公那樣,打算昂著頭出聲時,鼻尖掠過一抹清冷藥香。
聽見裴渡的低語:“謝小姐,此事不必勞煩你。”
與謝鏡辭很有反派風格的鋒芒畢不同,裴渡神淡淡,并未表太多表。
其實他是偏清冷的那一類長相,加之高挑瘦削、姿拔,學宮里的孩們提起他時,都說這人像極皚皚雪峰上的長劍一把,只可遠觀不可玩焉。
與他相的這段時日,見慣裴渡時常安靜乖巧的模樣,謝鏡辭都已經快要忘了這個評價,直到此刻,才猛覺心頭一。
“既然我的解釋可以是一面之詞,那他們口中的話,又怎麼不可以是早有預謀、狼狽為。”
裴渡瞳幽暗,清冽聲線里夾雜了微弱的啞,如同深冬水流激石,冷意然。
“其一,倘若我當真圖謀不軌,怎會選擇在開闊之地親自手,還召集源源不絕的魔群起而攻之?為了盡快被旁人察覺麼?”
裴風南眉頭擰得更深。
“其二,倘若我當真與魔串通,理應能控制魔氣,怎會突然被魔氣趁虛而,喪失心智?為了大張旗鼓地告訴所有人,我魔了麼?”
不等裴風南開口,便被裴渡沉聲打斷:“其三,莫非無人覺得,那日的一切太過巧合?先是裴鈺不明緣由地失蹤,當所有人趕到崖邊,又恰好見到那幅最為關鍵的場面——難道不奇怪嗎?”
這種有理有據的闡述,要比謝鏡辭的大公打鳴有用許多。
他這段話一出,只要裴風南不是個白癡,就應該能立馬明白,自己的妻子和親兒子不太對勁。
好在他不是真的白癡,聞言神稍沉,不著痕跡一眼裴鈺。
“胡說。”
白婉終于收斂起笑意:“不過是狡辯之詞。當時形千鈞一發,我怎麼可能用自己和兒子的命當作賭注。裴渡,這些年來我可待你不薄,如此恩將仇報,也不怕遭天譴嗎?”
雙方一時間僵持不下。
“這件事找不到證據,雙方又各執一詞,既然沒辦法立下結論,不如暫且緩一緩。”
謝鏡辭道:“更何況,裴伯父的那一掌令他修為盡失、負傷累累,反觀那兩位可憐的‘害人’,上一道傷也沒有——裴渡的罰,理應足夠了。”
白婉眸漸深。
“裴伯父當日說過,裴渡叛邪魔,今后不再是裴家之子;后來發的搜捕令,要求也是‘不論生死’,說明你那一掌的確了殺心,覺得他必死無疑,欠裴府的這一條命,也算是還了。”
說著挑眉,音量雖輕,卻字字如珠玉落石盤,清晰可辨:“既然裴渡已經與裴家再無關聯,那我帶走他,又有什麼不對?”
裴風南眉心一跳。
當時那麼多雙眼睛在盯著瞧,“逐出裴家”這四個字,的的確確是他挽回裴家面,氣急敗壞之下親口所說。
“你——”
裴鈺被說得啞口無言,氣到渾繃,只堪堪吐出這個字,就不知應該如何往下。
“我還真是頭一回聽說,有誰設了謀詭計殺人,結果被害的人啥事沒有,他自己反而弄得這麼狼狽。”
謝鏡辭后跟了不蕪城百姓,聽罷方才對話,都大概知道了事的經過。
將江屠擊敗于刀下,他們本來就無條件站在謝鏡辭這一邊,這會兒聽出裴渡是遭人陷害,紛紛用嘲諷的語氣,七八舌地開口。
“對對對,還在開闊之地群起而攻,真有人會這麼干嗎?真當做壞事不用腦子啊。”
“廢了人家修為和半條命,還‘生死不論’……這分明就是起了置他于死地的念頭,能干出這種事,誰還敢跟他們回去啊?”
“這兩位是蕪城的恩人,品如何,我們再清楚不過。諸位若是想他們,我們不會應允。”
裴風南只覺得心口發悶,眼角一。
他知道,今日是必然帶不走裴渡了。
這群愚民聽風就是雨,已經全部一邊倒地相信裴渡,一旦在這里強行將他帶走,裴家的名聲就算是完了。
作為一個直來直往、一心堅守正道的修士,裴風南視名聲如命。
再者……正如謝鏡辭所言,他的確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裴渡有罪。聽罷裴渡那番話,不可否認的是,他心底也有了些許搖。
“爹!”
裴鈺不服氣:“我們真要放他走?”
“看把他急的。”
不知是誰佯裝竊竊私語,實則無比響亮地嗤笑一聲:“說他肚子里沒裝壞水,我都不信。”
他氣到哽。
這不是他預想中的畫面。
裴渡理應一無所有,變一個連行走都艱難的廢,旁毫無倚仗,只能在他面前跪地求饒。
可為什麼——
明明已經是個不堪大用的廢人,為什麼還會有云京謝家相助,甚至連鬼域里如此之多的百姓,都要毫不猶豫地將其維護,盡數站在他那一邊?
什麼“恩人”,就他和謝鏡辭那兩個小輩?
簡直荒謬!憑什麼他們盡簇擁,他卻要被那群魔修百般嘲弄?
“如果沒有別的事宜,我們另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謝鏡辭看出裴風南已有搖,想必察覺到了不對,趁此時機開口:“告辭。”
裴鈺:“你們等……”
他話沒說完,正去追,臂膀之上,便覆了另一只糙寬大的手。
“罷了。”
裴風南黑眸幽深,本是著裴渡離去的方向,忽然沉默著垂下視線,靜靜與裴鈺四目相對。
再開口時,嗓音已是格外的沉肅然:“不要讓我發現,你在說謊。”
裴鈺只覺后背猛地一涼。
*
終于能和那些討人厭的家伙說再見,謝鏡辭走路都帶風。
等一行人來到城墻邊時,空地上已經圍滿了麻麻的百姓,扭頭見到江屠,無一不出將其殺之而后快的厭惡之。
江屠很自覺地往地上一跪。
周慎一言不發地往前,見到昔日好友面容的剎那,眼眶不抑制地陡然通紅。
“時間過去太久,破開的口又太小,很難將他拉出來。”
有個醫者模樣的姑娘細聲細氣道:“城墻唯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能破。”
周慎點頭,生滿老繭的右手輕輕覆上墻壁,劍氣漸生。
隨著一道道裂痕如藤蔓浮現,磚石皆化作齏墜落,漸漸地,自城墻里出男人的整個形。
“等等……”
在填滿整個夜晚的寂靜里,忽然有人訝然出聲:“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不止他,謝鏡辭同樣一愣。
隆冬的雪映襯著月,四下皆是昏暗如,然而在那被破開的口中,卻現出一道更為皎潔溫潤的瑩白團。
團圓潤纖巧,靜靜懸浮在付生頭頂之上,好似在無窮黑暗里,孑然照拂了他五十年的小月亮。
“這是……”
有人攜了哭腔,聲線抖地小心翼翼問:“這是……神識?”
然后是另一道更為響亮的哭音:“真是神識!”
神識。
謝鏡辭的心跳,從未有這麼快過。
在這片鬼域之中,除了魔修,最多的,便是鬼修。
原由無它,只因籠罩四野的不止魔息,還有死氣。兩相融合之下,對于魂魄的滋養大有裨益,而恰恰鬼修,煉的便是魂與神識。
按照常理,人死如燈滅,魂魄會在天地之間悄然消散、不復存在,然而付生不同。
謝鏡辭深吸一口氣。
是了……付生,他是不同的。
倘若他中途死去,沒有靈力的無法阻擋魔氣侵襲,蕪城百姓同樣會遭殃,因此,在江屠把城墻砌完之前,他必須活著。
城墻閉攏的那一刻,也正是他閉上雙眼的時候。
這樣一來,就不可避免導致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況。
已知付生死在城墻中,而城墻里的結界不風,魂魄與神識都不可能有一一毫泄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