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峫說這套房子裝修次,但其實如果這都算次的話,市公安局大概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型草棚了。
偌大的客廳打通了兩面牆,落地玻璃門連通著寬闊的園藝臺。室裝走黑白灰三現代簡潔風,男士設計十足,天然大理石地板,嶄新的奢侈品牌套傢俱,乍一看會讓人以爲自己走進了房地產商的樣本間,得昂貴生,沒有半人氣。
眼下客廳裡靜默的對峙,又把最後那點空氣凝了刺人的冰碴。
“你想聽‘江隊’說什麼?”江停緩緩道,“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嚴峫嗤笑一聲,向後仰坐,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別誤會,我對當年那點齟齬早沒心結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江隊長也好,姓埋名的陸江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造太大刺激,也不至於特地落井下石來滿足什麼變態的心理慾。”
“但是,你在醫院裡躺了三年,三年都平安無事;這邊剛一出院,那邊新型毒品就流通到了建寧市面上。以毒品冒充聰明藥勾引有錢人家小孩吸毒的手法多年就在恭州出現過,但那次你包庇了胡偉勝,真相是什麼?”
江停淡淡道:“他給我錢,把我買通了。這麼說你滿意嗎?”
“——別跟我扯蛋。”嚴峫一揮手:“胡偉勝那孫子要有錢還能跑去搞‘零售’?能讓江隊你在強|未遂的案卷上簽字,姓胡的背後肯定還有一張更大的利益網!”
江停悠然道:“那麼,你猜結出那張網的蜘蛛,會不會就是我?”
嚴峫一時沒答上話。
江停說:“看,我說被賄賂了你不信,說我是幕後主使你又不信。其實你心裡怎麼想的,真相就是怎麼回事,要相信自己。”
江停似乎天生懶得控制自己的面部,任何況下他都是那副完全放鬆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行雲流水間就把嚴峫的針鋒全數退了回去。
嚴峫盯著他,發現對方真的是無懈可擊。他突然想起了去KTV復勘現場,半路遇到江停目睹車禍,呆愣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天——現在想起,只有在那一刻江停是有破綻的,是可以趁虛而的。
“……”嚴峫手指輕輕磕著杯沿,不知道在琢磨什麼,未幾突然開口道:“恭州毒行失敗,方說是因爲你指揮失誤而造的,網上也確認你已經死了。現在你還活著,說難聽點就是個預備在逃犯,要不要告發你就是我一念之間的事。現在你跟我這麼不配合,不怕我一怒之下,乾脆通知恭州把你抓起來?”
他吊兒郎當的語氣彷彿是在開玩笑,細聽末尾幾個字又帶著冰冷的兇狠。但江停彷彿沒聽出來似的,從從容容回答:“如果我被抓起來的話,很快就會死。”
“哦?”
“如果我死了,五零二案很快就會像當年一樣,變盜勒索或販賣假藥。而你也絕無翻案的機會,因爲胡偉勝這次不會再有平平安安坐上三年牢的好運,上庭前他就會死在看守所裡。”
嚴峫問:“你威脅我?”
江停卻反問:“你剝過洋蔥麼?”
兩人對視片刻,嚴峫雙手抱臂,向後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沒有,我是男的,不進廚房。”
江停一哂:“洋蔥令人酸楚流淚,但只有一層層剝下去才能到芯。與其就所謂的真相來問我,倒不如先解決眼下的案子再說吧。”
嚴峫面沉如水,目微微閃。
窗外天漸晚,華燈初上,從十八樓臺俯而眺,遠高架橋上長龍般的車燈匯聚洪流,轟然涌向這座巨大都市的四面八方。
而在蕓蕓衆生頭頂,城市夜空中的霓虹彩反在千家萬戶的玻璃上,再穿過昏暗的客廳,勾勒出嚴峫英俊剛的側臉。
安靜的空間中只聽見呼吸起伏,嚴峫終於慢慢地道:“今天追殺你的是什麼人,你心裡有數嗎?”
江停說:“想殺我的人很多,但會派出這種不流殺手的,我也想不到是誰。”
“那開SUV半途弄死殺手的那個人呢?”
江停沉默良久,才道:“不好說。”
咔一聲嚴峫擰亮了燈,暖黃均勻地灑滿了巨大的空間。江停抱臂靠在寬大的黑真皮沙發上,反襯得異常修長清瘦,臉、脖頸和出來的雙手,都涼得令人心頭髮冷。
“那如你所說,在破案之前,就委屈江隊你這貴的陪在下天天三班倒了。”嚴峫指了指客臥方向,微笑道:“楊那KTV人多眼雜,環境不好,不適合養病。咱們下半夜指不定要回局裡加班,就不折騰了,將就著在我這睡一宿吧。”
嚴峫家客臥帶獨立衛浴,空氣中瀰漫著一新房從來沒住過人的味兒,枕頭被褥和洗漱用品倒是一應俱全。牀頭對面還懸掛著一整面電視牆,但江停沒有看電視的心,跟著嚴峫東奔西跑折騰了一整天,草草洗漱過就直接躺下了。
嚴峫坐在隔壁主臥牀邊,開著落地窗,點了菸。
江停的話裡,刨除避重就輕的部分,還是出了不信息的——至胡偉勝背後的利益網跟製毒相關,以及他自己在這個漩渦裡的驚險程度,應該不是撒謊。
但其他語還休的暗示呢,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對江停的懷疑毫無遮掩,江停對他的防備卻更深切和蔽,倒像是曾經陷囹圄的人,即便逃出來了,但還是草木皆兵似的。
隔壁傳來流水嘩嘩而止的聲音,接著咔一響,那是客臥的浴室門打開了。安靜到極致的夜裡任何靜都格外明顯,嚴峫甚至能想象出江停腳踩在地毯上,關了燈,悉悉索索上牀躺下的畫面。
嚴峫摁熄菸頭,刷了個牙,想睡一時又睡不著,腦子裡轉悠著各種雜七雜八的念頭。翻了幾個之後,他乾脆起去客廳拿了那本被江停放在茶幾上的《紅書》,擰亮了牀頭燈,心想等看完以後自己也好去江停面前裝個。
三分鐘後,書翻開倒扣在側,市局刑偵副隊長已經睡得人事不省了。
手機鈴聲猝然響起,彷彿閃著兩萬伏白的高電線從天而降,把嚴峫一鞭子得驚跳起來,手忙腳接起電話:“喂,喂,喂?”
“幹啥呢老嚴?”那頭傳來秦川調侃的聲音:“太都曬屁了,你還在哪個牀上顛鸞倒?”
嚴峫著眼睛一看鬧鐘,清晨五點五十,頓時沒好氣地衝出來一句:“這你都知道,小澤瑪利亞跟波多野結剛咣咣咣敲我家門呢。”
“喲,兩位老師爲流東亞傳統文化辛苦了,你沒給好好招待招待?”
嚴峫低頭看了一眼,“你不打這倒黴電話,現在就已經招待上了!”
秦川大笑,說:“行!等結案後兄弟賠你個活的波多野結,說到做到。現在趕擼完一發來隊裡,昨晚法醫跟痕檢連夜加班,終於找到了突破線索,茍利正累癱在會議室裡哼哼呢。”
嚴峫疑道:“……什麼線索?”
咣噹一聲客臥門被推開了,嚴峫大步流星而,啪地打開了燈:“快醒醒,市局剛來電話——”
就在這瞬間,原本還在睡狀態的江停驟然驚起,跟破門而的嚴峫來了個眼對眼。
“……你怎麼了?”嚴峫微愣,“病了?臉那麼難看?”
燈下,江停合裹著毯,臉比枕頭還雪白,烏黑的鬢髮中滲著冷汗,一雙眼珠就像被水浸了似的閃著,脣微微地張開息著。
“……”
兩人對視頃,江停終於沙啞地呼了口氣,勉強放鬆下來:“……嚴隊,你不怕萬一把我這個病人嚇得過去了,這房子就變兇宅了?”
他的狀態很不對勁,就像在掩飾某種夢魘或條件反。但嚴峫沒識破這種刻意,不知怎麼眼前的場景讓他覺有點不自在,趕別開目咳了一聲:“別廢話了,你是小姑娘嗎?晚上睡覺還穿著服,怕我闖進來非禮你怎麼著。”
江停的目從嚴峫臉上慢慢下移,停在某個部位,冷冷道:“你也差不多了。”
嚴峫一低頭,手忙腳捂上:“你說你這人,整天往哪看呢?”
江停不理睬他。
“快點起來別磨蹭了,市局剛打電話,高速公路上那死鬼的DNA跟一名外號範四的前科人員對上了,基本確定是個收錢賣命的職業殺手,同時從他上發現了一條重大線索。”
江停連眼皮都沒擡:“哦?”
“藥、、殘、留。”嚴峫一字一頓道,“他的子口袋裡有半顆被碾碎的藥片,化學分與被害人馮宇的完全一致,都是一種建寧市從未見過的新型毒品。”
半小時後,市局刑偵支隊,江停戴著防霾口罩,跟在嚴峫後進了空無一人的電梯。
叮一聲電梯門緩緩上行,江停低頭避開監控鏡頭,低聲道:“你爲什麼非要我整天跟著?”
嚴峫扭頭衝他一笑,眼神滿是做作的:“保護你啊。”
“……”
清晨五點到七點間可能是整個辦公樓人最的時候,搏命熬通宵的同事都吃早餐去了,上早班的人則還沒來。從電梯出來一路上都沒見什麼人,嚴峫要去會議室找他茍,對江停的安全早有準備——讓他在副支隊長辦公室裡面的套間等著。
“我先把門帶上了,你能出去上個廁所啥的,外面的人進不來。記住別跑,待會我帶著最新的案件況下來找你。”
江停懶懶地倚在沙發上,神不足,神委頓。
嚴峫剛要關門,突然又探進頭:“萬一被撞見認出來了,就說你是我提來問話的目擊者,他們來找我,明白了嗎?”
江停擡手揮了揮,那是個掌心向,手背向外的姿勢。
嚴峫突然想起五年前慶功宴上,自己被他用一模一樣的手勢打發過。然而現在時移世易,境遇調轉,重溫這一細節不由給人一微妙的心理刺激,嚴峫角不控制地翹了翹。
但他什麼也沒說,帶著這古怪的笑容,堪稱彬彬有禮地欠了欠,把門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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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四,原名範正元,建寧南程建新村人,曾因爲敲詐勒索獄,釋放後無業,以幫人看地下賭場爲生。此人曾經進過幾次戒毒所,坐牢的時候大概強制戒掉了毒癮,但從檢的況來看,出獄後是鐵定復吸了。”
秦川在大屏幕上一幀一幀地翻圖,又示意衆人看各自面前的案材料:“法醫在進行檢時,發現死者子口袋裡有被碾末的紅膠囊,基本可以確定,與被害人馮宇吞食的毒品分相同。”
大清早的會議室裡就開始煙霧繚繞了,魏副局長了因爲睡眠不足而通紅的老眼,疲憊道:“所以現在有哪些推論?”
秦川看了看嚴峫,嚴峫正夾著中華煙,聚會神看檢報告,完全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目前我們主要的推論是,”秦川推了推金邊眼鏡,慢條斯理道:“範四本吸毒,很有可能以販養吸,並掌握一些新型毒品的關鍵來源渠道。兇手在五零二案發後,知道這種新型毒品已經進了警方的視線,所以利用範四的信任,以接應他逃跑爲名,將他殺死滅口。”
秦川頓了頓說:“按照這個推論來看,我們現在的偵查重點應該放在範四購毒的上下線,以及深度挖掘他和胡偉勝之間的關係上。”
魏副局思索半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話鋒一轉:
“嚴峫,你覺得呢?”
嚴峫在衆人炯炯的注視中了會兒下,突然道:“……範四的是毒,‘三號’跟‘四號’是吧。”
所有人目轉向角落,正撐著頭打呼嚕的茍利一下就驚醒了:“哎,哎,什麼什麼?是是是,戒毒中心記錄和檢結果基本匹配,二乙酰嗎啡,鼻腔吸食加靜脈注,妥妥的。”
嚴峫說:“那就不對了。”
魏副局眉頭一擰,“哪裡不對?”
嚴峫合上檢報告,向後靠坐在椅背上:“一個靜脈注海|因的重癥癮君子,回去苯丙|胺合的可能不大,就像吃慣了滿漢全席的不會再回去吃糠咽菜一樣,跟人的正常行爲習慣相悖。”
他烏黑筆直的眉梢擡了起來,環視著會議室裡的同事們:“那麼死者袋裡的毒品殘留,既沒包裝又沒封口,這麼一小片藥劑,真是死者自己放進去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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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副支隊長辦公室裡,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牆上掛鐘的時針已轉了近三圈。
沙發上,來自胃部的痛讓江停睜開了眼睛。
從門外約傳來的靜看市局警察們已經陸續來上班了,但嚴峫還沒有毫回來的跡象,也不知道爲什麼一個案通報會開了這麼久——在江停看來,這種簡單清晰的案連開會都不必要。
江停不舒服地按住胃部,一邊用力按一邊起,誰料還沒站直,只覺眼前發黑、天旋地轉,接著就被突如其來的低糖生生按得半跪在地,半晌才從眩暈中勉強回過神來。
“……”江停無聲地罵了句。
他扶著沙發站起來,在辦公室隨便翻了翻。奈何嚴峫是個沒有囤糧意識的人,桌面除了文件和雜之外堪稱貧瘠,唯一能稱之爲食的只有半包不知道回了多久的餅乾。
江停出半塊牙痕清晰的蘇打餅,眼底終於流出一不加掩飾的厭棄。
咚咚咚——
“報……報告嚴隊,”一道聲怯生生地喊,“技隊有消息了,嚴隊,嚴……哎呀!”
江停已經聽出了這姑娘是誰,上前一把打開門。
“——噫!”
不出所料敲門的是昨天那個膽兒比兔還小的實習警,乍看到陌生男子打開門,條件反一下捂住,接著就把江停認了出來。
“……”小姑娘原本就圓瞪的雙眼睜得更大了,眼珠子簡直要飛出來:“您您您您您,嚴嚴嚴嚴隊他……”
清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皺的過夜沒換的服。
如果思想能現化的話,昨天填滿了腦海的不可描述之畫面此刻已經演變一整部作小電影了。
江停瞇起眼睛,居高臨下看了片刻,問:“你什麼?”
“韓韓韓……韓小梅!”
“韓小梅。”江停從錢包中出一張五十塊,放在手心裡,作和又不容置疑:“兩個包子一杯豆漿,買好了送上來。”
“……”韓小梅傻怔幾秒,眼見江停要關門了,才突然反應過來:“哎等等,那嚴隊——”
江停淡然道:“是嚴隊讓你去買的。”
“……哦!”韓小梅差點咬著舌頭,同手同腳地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