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晚一些,就該舉著火把才能在山林裡前行了。魏無羨走了一陣,竟沒遇上幾個修士。他頗訝異:莫非來的家族裡,一批都在佛腳鎮上繼續紙上談兵爭論不休,另一批都像方纔那撥人一般束手無策、敗興而歸?
忽然,前方傳來呼救之聲。
“來人啊!”
“救人哪!”
這聲音有男有,充滿慌張無措之意,不似作僞。荒山野嶺的求救聲,十之八九都是邪作怪,引不知者前往陷阱。魏無羨卻大是高興。
越邪越好,就怕不夠邪!
他策驢奔往聲來,四不見擡頭見,卻不是什麼妖鬼怪,而是之前在田埂邊遇到的那一家子鄉下散戶,被一張金燦燦的巨網吊在樹上。
那中年男人原本帶著後人在山林裡巡邏踩點,沒上他們的獵,卻踩中了不知哪位有錢人設的羅網,被吊在樹上,苦不迭。見有人來,猛地一喜,可一看來的是個瘋子,立刻大失所。這縛仙網網繩雖細,材料卻上等,牢不可破,一旦被捉住,任你人神妖魔鬼怪也要折騰一陣。除非被更上等的仙斬破。這瘋子別說放他們下來了,只怕連這是個什麼東西不知道。
正要試著他找人來幫手,一陣輕靈的分枝踏葉之聲近,黑的山林裡掠出一個淺輕衫的年。
這小公子眉間一點丹砂,俊秀得有些刻薄,年紀極輕,跟藍思追差不多,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背一筒羽箭、一柄金流璨的長劍,手持長弓。上刺繡緻無倫,在口團一朵氣勢非凡的白牡丹,金線夜裡閃著細細碎。
魏無羨暗歎一聲“有錢!”
這個一定是蘭陵金氏的哪位小公子。只有他家,以白牡丹爲家紋,自比國,以花中之王,暗暗標榜自己仙中之王;以硃砂點額,意喻“啓智明志、朱耀世”。
這小公子本來搭弓,卻見縛仙網網住的是人,失過後,陡轉爲不耐之:“每次都是你們這些蠢貨。這山裡四百多張縛仙網,獵還沒抓到,已經給你們這些人搗壞了十幾個!”
魏無羨想的還是:“有錢!”
一張縛仙網已價值不菲,他竟然一口氣布了四百多張,稍小一點的家族,必須傾家產,不愧是蘭陵金氏。可這樣濫用縛仙網,無差別捕捉,哪裡是在夜獵,分明是在趕人,不讓別人有機會分一杯羹。看來之前撤走的修士們,不是因爲獵扎手,而是因爲名門難惹。
幾日沿途漫走,再加上方纔在佛腳鎮饒有興味地旁聽,這些年修真界的起落沉浮,魏無羨也道聽途說了不。作爲百年仙門大混戰的最終贏家,如今蘭陵金氏統攝引領衆家,連家主都被尊稱爲“仙督”。金氏家風原本就矜傲,喜奢華富麗,這些年來高高在上,家族強盛,更是把族中子弟養的個個橫行無忌,稍次的家族就算被百般辱也只能忍氣吞聲,這樣的鄉下小戶更是一百個惹不起,所以雖然這年言語刻薄,被吊在網中的幾人漲紅了臉,卻不敢回罵。中年人低聲下氣道:“請小公子行個方便,放我們下來吧。”
這年正焦躁獵遲遲不出現,剛好把氣撒在這幾個鄉佬上,抱手道:“你們就在這裡掛著吧,省得到走,又礙我的事!等我抓到了食魂,想得起你們再放你們下來。”
真被這樣吊在樹上掛一夜,萬一恰好遇上了在大梵山裡遊的那隻東西,他們又彈不得,可就只有被吸乾魂的份兒了。那名送蘋果給魏無羨的圓臉心中害怕,哭出了聲。魏無羨原本盤坐在花驢子背上,花驢子一聽到這哭聲,長耳抖了抖,突然躥了出去。
躥了出去還一聲長鳴,若不是聲太難聽,這勢不可擋的英勇氣勢,說是匹千里良駿也絕不謬讚。魏無羨猝不及防被它從背上掀了下來,險些摔得頭破流。花驢子大頭朝前,衝向那名年,似乎堅信自己可以用腦袋把他頂飛。那年還搭著箭,正好朝它拉弓,魏無羨還不想這麼快又去找一匹新坐騎,連連力拽它繮繩。那年看他兩眼,卻忽然出驚愕之,旋即轉爲不屑,撇道:“原來是你。”
這口氣,兩分詫異,八分嫌惡,聽得魏無羨直眨眼。那年又道:“怎麼,被趕回老家之後你瘋了?塗這個鬼樣子,也敢把你放出來見人!”
他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難道——魏無羨一拍大。難道莫玄羽他爹不是什麼雜門小派的家主,而是大名鼎鼎的金善?!
金善是蘭陵金氏上一代的家主,早已故去。說起這人,可謂是一言難盡。他有位家世顯赫的厲害夫人,懼之名遠揚,可他怕歸怕,人還是要照搞不誤的,金夫人再厲害也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他,於是上至名門佳媛,下至鄉野娼,能吃到的絕不放過。而且他雖拈花惹草四,私生子衆多,但極易喜新厭舊,對子膩味了便完全拋之腦後,全無責任。在衆多私生子之中,唯有一人格外出彩,才被認了回去,便是現任蘭陵金氏家主金瑤。而且金善連去世也不彩,他自信老當益壯,要挑戰自我,和一羣人鬼混,然而不幸失敗馬上風。這實在太教人難以啓齒了,因此蘭陵金氏對外一致宣稱老宗主是勞累過度,於是衆家也都心照不宣,裝作不知道。總之,這些纔是他“大名鼎鼎”的真正原因。
當初葬崗大圍剿,除了江澄,第二份就算金善出力大。如今魏無羨卻佔了他私生子的舍,也當真不知這筆賬要怎麼算。
那年見他發呆,心中討厭,道:“還不快滾!看見你就噁心的夠了。死斷袖。”
算起輩分來,莫玄羽還說不定是這年叔叔伯伯之類的長輩,竟然要被一個小輩這樣辱,魏無羨覺得,就算不爲自己,爲莫玄羽這也要辱回去,道:“真是有娘生沒娘養。”
一聽這句話,兩簇暴怒的火焰在那年眼裡一閃而逝。他拔出背上長劍,森森地道:“你——說什麼?”
劍金大盛,乃是一把不可多得的上品寶劍,許多家族打拼一輩子也未見得能沾這等寶劍的邊。魏無羨凝神細看,竟覺得這把劍有些眼,不過金劍芒的上品寶劍他見過的也不算,是以並未細想,而是轉了轉手中一隻小小的布囊。
這是他前日撿了幾塊邊角料臨時拼湊的一隻“鎖靈囊”。那年劈劍向他斬來,他從鎖靈囊中取出一張裁人形的小紙片兒,錯避過,反手“啪”的一下拍在對方背上。
那年作已是快得很,可魏無羨腳底絆人背後拍符這種事幹得多了,手腳更快。那年只覺得背心一麻,背後一沉,整個人不由自主趴倒了地上,劍也哐當掉到了一邊,怎麼努力也爬不起來,彷彿泰山頂。背上趴著一隻貪食而死的魂,將他牢牢得不過氣。小鬼雖弱,對付這種孩子卻不在話下。魏無羨把他的劍撿起來,掂了掂,一揮斬斷上方縛仙網。
那一家幾口狼狽落地,一句不說,匆匆狂奔逃去。那圓臉似想道謝,被長輩一把拉走。生怕多說幾句被這位金公子記恨的更厲害。地上年怒道:“死斷袖!好啊你,靈力低微修煉不就走這種邪道,你給我當心!今天你知道誰來了嗎?!今天我……”
魏無羨毫無誠意地捧心道:“啊!我好怕啊!”
他從前那一套修煉法門雖遭人詬病,長久下來有害修習者的之元本,但有速之效,且不靈力和天賦的限制,因此極爲人,貪圖捷徑私底下修習的人從來不缺,這年便以爲莫玄羽當年被趕出蘭陵金氏之後走了邪路。這懷疑合合理,也省去了魏無羨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年手撐地面,試了幾回也爬不起來,臉漲得通紅,咬牙道:“再不撤我告訴我舅舅,你等著死吧!”
魏無羨奇怪道:“爲什麼是舅舅不是爹?你舅舅哪位?”
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三分冷峻七分森寒:
“他舅舅是我,你還有什麼言嗎?”
一聽到這個聲音,魏無羨周似乎都衝上了腦袋,旋即又褪得乾乾淨淨。好在他的臉上原本就是一團慘白,再白一些也沒有異常。
一名紫青年信步而來,箭袖輕袍,手在佩劍的劍柄上,腰間懸著一枚銀鈴,走路時卻聽不到鈴響。
這青年細眉杏目,相貌是一種銳利的俊,目沉熾,帶一攻擊之意,看人猶如兩道冷電。走在魏無羨十步之外,駐足靜立,神如弦上利箭,蓄勢待發,連態都著一傲慢自負。
他皺眉道:“金凌,你怎麼耗了這麼久,還要我過來請你回去嗎?弄這副難看樣子,還不滾起來!”
最初腦的那陣麻木過去後,魏無羨迅速回魂,在袖中勾勾手指,撤回那片紙人。金凌到背上一鬆,立刻一骨碌抓回自己的劍爬起,閃到江澄邊,指魏無羨罵道:“我要打斷你的!”
這舅甥二人站在一起,依稀能看出眉目有兩三分神似,倒像是一對兄弟。江澄了手指,那張紙片人倏地從魏無羨指中出,飛他手中。他看了一眼,目中騰起一陣戾氣,指間用力,紙片躥起火焰,在靈的尖聲中燒灰燼。
江澄森然道:“打斷他的?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遇見這種邪魔歪道,直接殺了餵你的狗!”
魏無羨連驢子也顧不得牽了,飛退後。他本以爲時隔多年,就算江澄對他有再大的恨意,也該煙消雲散了。豈料哪有這麼便宜,非但不消散,反而像陳年老釀一樣越久越濃,如今竟已經遷怒到所有效仿他修煉的人上!
有人在後護持,金凌這次出劍愈加兇狠,魏無羨兩指探鎖靈囊,正待作。一道藍的劍閃電般掠出,與金凌佩劍相擊,直接將這上品仙劍的金打得瞬間潰散。
倒不在於佩劍高下,而是持劍者之間實在實力懸殊。魏無羨原本算好了時機,卻不想被這道劍芒擾了步伐,一個踉蹌,撲了地,正正撲到一雙雪白的靴子之前。僵了片刻,他緩緩擡頭。
首先映眼簾的,是一道如凝冰般晶瑩剔的修長劍鋒。
百家之中,這把劍可謂是大名鼎鼎,魏無羨也在並肩作戰和拔劍相向時領教過無數次它的威力。劍柄乃是以經過法煉製的純銀所鍛造,劍極薄,澄澈明,散發著冰雪寒氣,卻削鐵如泥,因此整把劍看似輕靈,似有仙氣飄逸,實則極有分量,等閒之輩甚至本無法揮。
——“避塵”。
劍鋒倒轉,魏無羨頭頂傳來錚然一聲鞘之響。與此同時,江澄的聲音遠遠傳來:“我道是誰。原來是藍二公子。”
這雙白靴繞過了魏無羨,不不慢,往前走了三步。魏無羨擡頭起。與之肩而過時,狀似無意地和他對視了一剎那。
來人滿如練的月,揹負一把七絃古琴,琴比尋常古琴要窄,通烏黑,木和。
這男子束著一條雲紋抹額,白皙,俊極雅極,如琢如磨。眼睛的非常淺淡,仿若琉璃,讓他目顯得過於冷漠。神間有霜雪之意,是近乎刻板的一派肅然,即便是看見了魏無羨現在這張可笑臉孔也無波無瀾。
從頭到腳,一塵不染,一不茍,找不到一不妥的失儀之,饒是如此,魏無羨心裡還是蹦出了四個大字:
“披麻戴孝!”
真真是披麻戴孝。任各家把姑蘇藍氏的校服吹得有多天花墜評其爲公認最觀的校服、把藍忘機譽爲多舉世無雙百年難得一遇的男子,也扛不住他那一臉活像死了老婆的苦大仇深。
流年不利,冤家路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藍忘機一語不發,目不斜視,靜靜站在江澄對面。江澄已算是極爲出挑的俊,可和他面對面站著,竟也遜了幾分,浮躁了幾分,揚著一邊眉道:“含君還真不愧那‘逢必出’的名啊,怎麼今天還有空到這深山老林裡來了?”
如他們這般份的世家仙首,一般是不屑於理會品級過低的邪祟獵的,而藍忘機卻是一個例外。他從來不挑擇夜獵對象,也不會因爲這個妖魔鬼怪不夠兇悍、殺了沒什麼名聲而不來。只要有人求助,他便會到,從他年時起,便一直如此。因此,“逢必出”是世人對含君夜獵出行的評價,也是予以他品的讚揚。江澄此時用這種口吻說出來,實在不怎麼客氣,藍忘機後跟上來一羣他家的小輩,聽了都覺怪不舒服,藍景儀心直口快,道:“江宗主不也在這裡?”
江澄冷冷地道:“嘖,長輩說話,有你的份?姑蘇藍氏自詡仙門上禮之家,原來就是這樣教導族中子弟的。”
藍忘機似乎不想與他談,看了藍思追一眼,後者會意,那就讓小輩與小輩對話,出列,對金凌道:“金公子,夜獵向來是各家公平競爭,可是金公子在大梵山上四撒網,使得其他家族的修士舉步艱難,唯恐落陷阱,豈非已經違背了夜獵的規則?”
金凌冷冷的神和他舅舅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們自己蠢,踩中陷阱,我能有什麼辦法。有什麼事都等我抓到獵再說。”
藍忘機皺了皺眉。金凌還要說話,忽然發現自己無法開口,嚨也發不出聲音了,登時大驚失。江澄一看,金凌上下兩片脣竟粘住了一般無法分開,臉現薄怒之,先前那勉勉強強的禮儀也不要了:“姓藍的!你什麼意思,金凌還不到你來管教,給我解開!”
這言是藍家用來懲罰犯錯的族中子弟的。魏無羨沒吃過這個小把戲的虧,雖不是什麼複雜高深的法,非藍家人卻不得解法。若是強行要說話,不是上下脣被撕得流,就是嗓子喑啞數日,必須閉安靜自省,直到熬過懲罰時間。藍思追道:“江宗主不必怒,只要他不強行破,一炷香便自解開了。”
江澄還未開口,林中奔來一名著江氏服的紫人,喊道:“宗主!”再見藍忘機站在這裡,臉現猶疑。江澄譏諷道:“說吧,又有什麼壞消息要報給我了?”
這名客卿小聲道:“不久之前,一道藍飛劍,把您安排的縛仙網破壞掉了。”
江澄橫了藍忘機一眼,心中的不快直接流到臉上,道:“破了幾個?”
這名客卿小心翼翼地道:“……全部……”
四百多張!
江澄狠狠著惱了一番。
真是沒料到,此行這般晦氣。原本他是來爲金凌助陣的,今年金凌將滿十五,已是該出道和其他家族的後輩們拼資歷的年紀了。江澄心篩選,才爲他挑出大梵山的獵場,四撒網並恐嚇其他家族修士,教他們寸步難行、知難而退,爲的就是讓金凌拔得這個頭籌,讓旁人不能跟他搶。四百多張縛仙網,雖近天價,對雲夢江氏也不算什麼。可網毀事小,失事大。藍忘機如此行事,江澄只覺一口惡氣盤旋心頭,越升越高。他瞇了瞇眼,左手有意無意在右手食指那枚指環上細細挲。
這是個危險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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