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之後,聖駕啟程前往京城北側的行宮避暑。
後宮皆盡隨駕,太後、太妃自也同去,華蓋、幡旗浩浩地在路上鋪開,京中百姓山呼萬歲,聲勢頗是浩大。
夏雲姒坐在車中,視線穿過在顛簸中不住輕掀的車簾,忽而格外慶幸自己並未答應與皇帝同去皇陵。
——若是答應了,與皇帝必是單獨離開。雖然隻消有聖駕在就必有一大班人馬隨著,百姓也勢必前呼後擁,但論聲勢必定比當下要差得遠了。
眼下的這樣滿城沸騰,才真能教人會到在那萬人之上的位子上究竟是何等的震撼。
記得他剛登基時,頭次以新帝的份祭拜先祖,街麵上也是這樣的沸騰。
姐姐當時與他同坐在輦之上接萬民叩拜,不知是怎樣的心境。
總有一日,寧沅也會迎來這樣的一天。
夏雲姒這般設想著,總覺得奇妙。
不知自己到時會是怎樣的心境,就像自己無法設想姐姐當時的心境。
但還是期待著那一天,因為那一天的到來總歸意味著一切舊怨塵埃落定。塵歸塵,土歸土。
喧囂吵鬧便這樣持續了一路,直至馬車駛出京城,將一切繁華拋至腦後。
京外其實也沒什麼山野的味道,瞧著是比京中荒涼些,但也有人家散落。正值初夏,兩旁田野出綠苗。
聖駕必經的道已早早地清過了道,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出現,靜靜地欣賞這樣的翠綠便也舒適,令人心中安寧。
夏雲姒於是一看就是大半日。晚上安睡一夜,翌日又看了一整天。
夜再度降臨時就到了行宮,嬪妃們陸陸續續由宮人服侍著下了車,由行宮早已守候著的宮人們請各自的居所。
來迎夏雲姒的是位三十出頭的宦,穿著繡紋繁復的。他材微微發福,堆起笑來倒是喜慶。朝夏雲姒一揖,他道:“下奴吳慶,特來迎娘子。娘子住玉竹軒,離皇上的清涼殿很近。”
行宮避暑的門道夏雲姒多多也知道一些。這裡不像宮中有那許多規矩,住所安排上也有頗多斡旋餘地。
這些事皇帝自己不太過問,昭妃或許為自己人安排一二,餘下的就都給尚宮局去辦。
是以宮中嬪妃們——尤其是頭次來此、從前在行宮之中未有過住的嬪妃,多會在來前托人到尚宮局使一使銀子,勞煩安排住所的選一好住給們。
所謂的“好”,離皇帝的清涼殿近自然是最重要的。
而從不曾在這樣的事上費過心思,能住來這樣的地方十之八|九是底下人循聖意辦事。
夏雲姒心下盤算得明白,麵上卻不表什麼,隻銜著笑與吳慶搭話:“公公瞧著位不低,勞煩公公親自來迎我了。”
在前引路的吳慶躬著回了下頭:“娘子折煞下奴了。”說著笑意更深,“下奴分之事,哪兒當得起娘子這樣的話。況且下奴從前侍奉過皇後孃娘,自當來向娘子問個安。”
說話間朝天拱手,以向皇後在天之靈一表恭敬。
夏雲姒淺怔:“原是侍奉過姐姐的人?”旋即抿起笑意,“倒是緣分。小祿子,一會兒你請吳公公喝茶,取皇上新賞的明前龍井去。”
吳慶忙連連拱手道謝,一番輕鬆談笑間便到了玉竹軒。玉竹軒地如其名,滿院翠竹如玉,一眼都教人心覺清涼。
夏雲姒定神了眼,回思從前,愈發清楚了那一位的心思,深深一笑:“乍一瞧,倒讓我想起宮中書房後的竹林了。”
吳慶自不知個中意味,隻回說:“是。皇上與皇後孃娘都喜歡竹林,想來娘子或也喜歡?”
夏雲姒輕哂:“我自然喜歡。”說著步月門,幾個宮宦都上前見禮。
從宮中過來邊的人沒法個個隨侍。除了含玉,便隻挑了鶯時、燕時、鶯歌、燕舞四個跟著,行宮這邊自要再另撥幾人填上空缺。
夏雲姒瞧瞧他們,和善地頷了頷首:“都免禮了。天熱,多勞你們在此等候多時。都跟小祿子喝茶去,今兒個不必侍奉了。”
這話一說,瞧著便是個好相與的主子。幾人便都出欣喜,謝恩告退,與吳慶一併隨著小祿子往後院去。
夏雲姒目送他們離開,才復又提步,緩緩地進了屋。
房中早已佈置妥當,隻有些從宮中帶來的日常所需之還需臨時收拾。鶯歌、燕舞當即手腳麻利地拾掇起來,燕時守去了門外,鶯時與含玉在跟前候著。
夏雲姒坐到案邊,接過茶來抿了一口:“記得去查清底細。”
鶯時欠:“娘子放心,奴婢心裡有數。這幾日也不會他們到跟前侍奉。”
百餘丈外,清涼殿中。
清風徐徐吹進寬闊的大殿,珠簾搖曳,叮鈴撞出一派涼爽。
這寧靜祥和的氣氛中,皇帝卻顯然心神不寧。
他已在殿中踱了半晌步子,不快,似隻是隨意散步,卻眉心擰著,端是在斟酌什麼。
樊應德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般的心神不寧近來常有。樊應德在其位謀其政,為主子仔細思量——很快便憶起,這形是從那日給夏宣儀送去燒藍首飾後開始的。
但給嬪妃添些首飾又實在不是什麼大事,樊應德再做細想,估著是因為夏宣儀婉拒了皇上要一併去皇陵的要求。
在樊應德看來,夏宣儀那般做法實在是不上道。
——皇上那是隻想去祭拜皇後嗎?
就算是——退一萬步說,就算是隻想去祭拜皇後,那也終究是為添了一個在宮外伴駕的機會。
而且時日還不短,一天一夜,時刻為伴。
這樣的機會如是給了旁人,指不定要如何欣喜。
這夏宣儀明明看上去也不是個蠢人,怎的就不識趣呢?
樊應德心中扼腕,卻又不好說什麼。思來想去,倒在心下為尋了個由頭,覺著大約是親姐姐在心裡的分量到底比皇上更重些。
這也有可原,姐妹深嘛,應當的。
可他自己暗自尋了這由頭讓自己想通了不頂用,皇上明擺著是讓給噎著了。
也是。他是九五之尊,對誰了心都能直接說,偏偏這夏宣儀中間隔了層發妻的緣故,不好直接表心跡。
忍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尋了個由頭可與一併在外相,卻又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這換了誰不覺得懊惱?
除卻懊惱,大抵還有幾許患得患失。
宮裡的人,誰也不需皇上費盡心神的揣心思去討好,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拿不住的,難免無措。
他現下大概是想去見夏宣儀的,隻是剛被拒絕過,便覺得再見便要謹慎、免得惹不快吧。
皇上可真是上心了。
樊應德心下既覺得好笑,又覺得自己此時必得幫皇上鋪個路搭個橋纔是。
任憑皇上這樣心煩意就是他的失職。
是以思量片刻,樊應德上前開了口:“皇上。”
皇帝腳下一頓。
樊應德蘊起笑:“顛簸了一路,皇上今兒大概也沒心思看摺子,不如請皇子公主們過來玩一會兒?這一路下來,皇子公主們大概也累得很,不知今晚有沒有胃口好好用膳,與皇上在一塊兒心總能好些。”
賀玄時想想,摒開心裡那些煩,喟嘆著點頭:“去吧。”
樊應德就順理章地又添了一句:“那下奴將夏宣儀一併請來?皇長子殿下與宣儀娘子親近,卻也有些日子不曾見過了。”
話音落定,他就盯住了地麵,一聲都不再多出,隻等著皇帝的反應。
麵前安靜了一會兒,安靜到不太正常。
樊應德心裡打起了鼓,後脊也開始不住地滲了涼汗。而且他還能覺到不止是他自己在滲涼汗,殿中他的那些徒弟們定也都覺出了氣氛不對,一個個都在一起滲汗。
須臾,終又聽見皇帝籲了口氣。
“你這人。”皇帝聲音冷,“活得太。”
說罷搖一搖頭,舉步路過他前,徑直向外走去。
樊應德不敢再貿然作聲,低眉順眼地跟上。
皇帝邁過殿門,卻說:“不必跟著了,朕去看看夏宣儀。”
樊應德忙剎住腳,一躬,麻利地退回殿裡。
賀玄時心下五味雜陳,邊朝玉竹軒的方向走著,邊無奈搖頭。
他自以為按捺得住,他自以為至在旁人眼裡他沒表什麼。
如今卻連樊應德都瞧出來了。
樊應德雖然明,但無風不起浪,若他當真毫無顯,樊應德自然不會那樣想。
他著實愈發地按捺不住了。
夏雲姒與眾不同。
或許不像旁的嬪妃那樣乖順、讓他事事順心,卻就是讓他魂牽夢縈。
後宮裡的人那麼多,從前的皇後像出水芙蓉,貴妃似枝上海棠,個個都清麗人。但……
賀玄時思來想去,覺得像隻漂亮的小白狐貍。
不像們那樣端莊賢惠,但更加靈。
好似也不在意他是否欣賞,可以高高興興地自己玩樂,有時是自顧自地彈琵琶、有時是自顧自地看書,每每都是他撞上艷的影子,但從不主祈求他的陪伴。雖說時時到紫宸殿給他讀摺子,卻也是循著自己的子。來時來,不來時就不來了,並不見幾分殷勤。
他卻已被的狐尾搔得一分分魂不守舍。
他初時也以為自己隻拿當個小妹妹看,幡然驚悟時,早已為漸漸失了魂。
怨不得自古文人都寫狐妖,狐貍這種東西瞧著便是怪。
人似狐貍,更加惹人憐。
賀玄時一壁回味著的一舉一,一壁已踱到了玉竹軒前。
那片如玉的翠竹映眼簾,他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了在竹屋中彈琵琶的模樣。
真是個妖。
他愈加思量,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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