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乘車到得東宮門口，尉遲越命輿人停下，自己下了車，走到太子妃的厭翟車前，開車帷道：“你先回宮，孤還有些政務要理，需前往太極宮一趟。”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他想去哪兒便去哪兒，為何要向代行蹤？

且他臉雖郁郁，卻并無惱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準了，按捺住心中的驚疑，平靜淡然地行個禮：“妾恭送殿下。”

禮數周到，可他們既夫妻，如此未免生分疏離，尉遲越臉上郁更重。

沈宜秋心里一松，果然還是惱的。不過他素來以國事為重，有政務要理，自然會將私怨放一放。

這麼一想，便將那點不安拋諸腦后了。

與太子妃道別后，尉遲越徑直前往太極宮殿的安仁殿——此是他日常理政事的地方，離三省六部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遠，召見朝臣議政也方便。

前幾日他忙于大婚的齋醮、典儀，分乏，朝政難以兼顧，積了許多奏報要過目，還要召宰相們議一議山東旱、蝗災。

到得殿中，積的奏表已分門別類放好。尉遲越先吩咐侍去召朝臣來議政，自己先將山東來的奏報快速瀏覽了一遍。

重活一世，并非所有事都與上輩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災，便是上輩子未曾有的。

不過大燕幅員遼闊，水旱災害時有發生，也不足為怪。

只是他如今以儲君之監國，大事還需他阿耶首肯，他當了六年皇帝，再回頭做太子，難免有掣肘之。

他皺了皺眉，隨手撈起一分奏疏，卻是將作監呈上來的萬年宮輿圖，心里越發煩躁了。

皇帝嫌終南山的翠微宮又小又舊，要重修前朝的仁壽宮，改稱萬年宮，當作避暑行宮。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手要錢，上下皮子一，戶部和太府寺的錢便流水似地嘩嘩往外淌。

正煩心著，朝臣們陸陸續續到了，一番見禮后，眾人坐定。

尉遲越往群臣中掃了一眼，沒見盧思茂，詫異道：“盧公何在？”

戶部侍郎郭平微難：“回稟殿下，盧公昨夜不慎閃了腰……”

尉遲越心道老胳膊老的跳胡旋舞，這下可好了。

又掃一眼，發現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這回不用他問，郭平主道：“周史昨夜多飲了幾杯……”

尉遲越一聽便知道了，這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后癥。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都有些臉皮浮腫、神思恍惚，臉不由一沉。

群臣紛紛暗暗屈，誰都以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婦，如今新婚燕爾、夫婦綢繆，說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盡歡歌暢飲。

誰知道小年輕龍虎猛，第二日便召他們議政，真是猝不及防。

臣僚們紛紛道：“太子殿下心懷萬民，大婚翌日便忙于朝政，仆等欽佩之至。”欽佩是欽佩，也不知皇嗣有沒有著落了。

尉遲越疲憊不堪，了眉心，開門見山道：“山東諸州大旱，今歲必定欠收，須得未雨綢繆，不知諸公有何高見？”

長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了權貴的莊園，糧食供應需要仰仗山東諸州，如今山東大旱，長安就有斷糧的危險。

群臣開始七八舌，有說按往年的例，將朝廷并百遷去，度過糧荒再遷回來，有說疏浚漕路，從江南運糧。

尉遲越聽他們爭了半晌，也沒有什麼萬全之策，他只得道：“遷往勞民傷財，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見，河東諸州連歲稔，谷賤傷農，不如出含嘉倉中糧食，運至京都，再于河東諸州行和糴之法。”

所謂和糴，便是要朝廷出錢帛，從農戶手中買余糧。

戶部侍郎一聽便開始哭窮，有人提議增收稅賦，尉遲越一口否決：“稅賦繁重，民戶已無擔石之儲，只可減，不可增。山東諸州至給復一年。”

戶部侍郎繼續哭窮，又要買糧，山東又要免稅一年，還要給皇帝造離宮，他又不是耍百戲的，能憑空變出錢來麼？

尉遲越也知道戶部的難，沉片刻道：“玉華離宮之事，孤去與圣人商量，再從東宮庫中出帛五十萬端，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從自己囊中掏錢，眾臣自然稱頌不止。

尉遲越哪里有心思聽他們歌功頌德，才娶了媳婦，家里就快揭不開鍋了，過幾日把賬冊拿給，都不知道要如何代。

不過他還是一臉端肅，冠冕堂皇道：“孤萬民給養，這是分所應當。”

眾臣都道太子殿下賢德。

尉遲越不經意瞥了一眼簾外，只見有宮人在廊下點燈，他這才發現天已向晚，再一看更，已近戌時，心道糟糕，一忙起來便忘了時辰，也沒遣個黃門去東宮說一聲。

沈氏多半還在等他回去用夕食，那麼能吃，想必這會兒已經很了。

尉遲越匆匆與群臣道了聲失陪，也不耐煩乘輿，侍牽了匹馬來，便翻上馬，急急忙忙往回趕。

還好太極宮離東宮近，他的馬又快，片刻便到了長壽院。

尉遲越大步流星地走進院中，便見幾個典膳所的宮人捧著食案、提著食盒、端著殘羹冷炙，從屋里魚貫而出。

他不由怔立當地，原來太子妃并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沒有遣人來問一聲。

微涼的晚風灌滿他的袍袖，吹他的襟，令他心口發涼。

宮人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安，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時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從蓬萊宮中回來，錯過了午膳，一直到此時粒米未進，已經腸轆轆。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見沈宜秋從回廊后側繞出來。

沈宜秋以為尉遲越憋著火，想必不會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樂得逍遙自在，從蓬萊宮回來便沐浴更，與史擺了兩局棋，然后人去典膳所傳了幾樣吃的菜肴，就著甜酒吃了。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撐，此刻正在廊上走消食，誰知一個拐彎，正好對上尉遲越，倒把唬了一跳。

這行徑有些看不懂，不過還是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妾拜見殿下。”

尉遲越扶了一下道；“不用多禮。太子妃用過夕食了麼？”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著盤碗往外走的宮人，心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不過還是答道：“有勞殿下垂問，妾已用過了。”

想了想又投桃報李地問了一句：“殿下用過了麼？”

尉遲越本想據實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說不曾用過，倒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難保不會多想，便點點頭道：“孤在安仁殿與群臣用過了。”

罷了罷了，吃兩頓也不會死，就當驗民生疾苦了。他總將民生多艱掛在上，可日日錦玉食，何曾嘗過餒的滋味？

這回定要好好將這滋味牢記在心，如此才能同，時時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太子妃此舉雖不是有意，卻是無心柳柳蔭。

沈宜秋見他神如常，并沒有半分慍怒，甚至微有些許自得，心下越發狐疑。

既不是來找算賬，難不今夜要留宿？心里不咯噔一下。

尉遲越仿佛聽見了的心聲，接口道：“晚來風涼，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得早些安置，睡著了便不會覺著了。

沈宜秋臉一白，看了看天，這麼早便要就寢，今晚看來是逃不過一場劫難了。

罷了罷了，躲得一時，躲不過一世。一咬牙，一閉眼，忍一忍也就過了。

兩人各自盤算著，一前一后回到殿中。

尉遲越去殿后沐浴更，沈宜秋坐在妝鏡前，由宮人和婢替解發髻。從鏡中看見素娥和湘娥眉眼間盡是喜，不由苦笑。

素娥和湘娥卻是喜滋滋地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無事發生，心里暗暗焦急，方才見太子早早歸來，與太子妃相攜室，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太子娶妃，同時封了兩位良娣，按照祖制，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過了這三日，除了每月朔，其余日子便由著太子選了。

他們娘子又沒有家里仰仗，若是一開始沒站穩腳跟，往后這宮里人越來越多，日子便不好過了。

已經白白浪費一夜，剩下兩夜，能一舉孕便好了。

沈宜秋由著他們替自己梳順頭發，接著下衫，換上輕的薄絹寢，然后宮人們熄了燈燭退至殿外，只留了墻邊幾盞銅雁燈。

帳幄中一片幽暗，只有些微從織的紋理中。

換完裳，尉遲越恰好也從殿后走出來，他剛沐浴完，換了寬大的寢，微的頭發披散下來，赤足踩著厚厚的綢地走過來，低下頭道：“太子妃也安置吧。”聲音比平日一些輕一些，許是因著周遭的幽暗，越發顯得曖昧不明。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設法讓自己舒坦些了，越是張，一會兒吃的苦頭越大，倒是讓自己松弛下來，還容易捱一些。

尉遲越卻是得頭暈眼花，方才在熱湯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時仍舊悶氣短，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兩人先后上了床，并排躺下，蓋好衾被。

沈宜秋把雙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盡力讓自己放松下來。

然而上輩子最后三四年兩人便沒有同過房，便是朔日他來寢殿，也是在側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松談何容易。

尉遲越卻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與他并排躺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他幾乎能過兩層薄絹覺到的溫。

隨著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狀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縈繞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非，卻讓他想起清晨帶采下的梨子，咬一口細的果，清甜在舌間迸濺……

尉遲越結一，可恥地咽了一口唾沫，越發了。

更可恥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得腹中搐，上有一卻還不甚安分，連他也不有些佩服自己。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旁的男人卻只是仰面躺著，并無進一步的作，不有些惱火，自己洗干凈脖子，長了給他砍，那刀卻遲遲不落下來，實是莫大的折磨。

此刻尉遲越也在掙扎——他明正娶的新婦就在旁躺著，他本來無需多問，只要將腰間帶子一便可。

可是剛抬起手，他便遲疑了，今日在仙居殿了委屈，眼下正滿腔哀怨，他拉行此事，縱然只能依禮順從，卻也太不諒人。

想到此，尉遲越的手輕輕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順著的手腕索到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時就是……今日委屈你。”

這話若是換了平日，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此時黑燈瞎火，免去了幾分尷尬，倒是口而出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到沈宜秋的一僵。

想來不曾料到他如此，定然十分容，也不知會不會背過去，躲在被子抹眼淚。

尉遲越心里溢出些許，拍拍的手：“睡吧。”那種事不急于一時，不妨忍上幾日，待安頓下來再說。

沈宜秋仿佛被雷劈了，怔怔地著黑黢黢的帳頂，百思不得其解。

和郭賢妃針鋒相對，尉遲越非但沒有怪，還反過來安？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的一只手還在男人手里著，手心已經汗涔涔的。

深吸了一口氣，不能自陣腳。

心緒稍平，默默將這兩日的經歷逐一分析，總算恍然大悟，是自作聰明，忘了過猶不及的道理。驅逐郭賢妃的人，將得罪狠了，導致今日郭賢妃一再難為。

尉遲越一向厭惡人家恃強凌弱、仗勢欺人，見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憐起來，連昨夜的事都不與計較了。

真是弄巧拙了。不過沈宜秋并不氣餒，討他喜歡不易，讓他厭棄卻是易如反掌。

如此過了兩夜，兩人相安無事。

翌日早晨，兩人坐在堂中相對用朝食，尉遲越忽然道：“孤聽聞民間有三朝回門之禮，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并無沈宜秋牽掛之人，正想搖頭，驀地改了主意，上輩子尉遲越這麼不待見，沈家人可謂功不可沒。

他既然提起，正好順水推舟，讓他見識一下親人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