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岸，尉遲淵便要過橋去對岸看百戲。

尉遲越袖著手，嗤之以鼻：“長安又不是沒有，大老遠的跑來看百戲，呵。”

乜了弟弟一眼：“真有你的，尉遲五郎。”

話音未落，他一眼瞥見沈宜秋，見雙眸亮閃閃的，似有期待之，尉遲越這才想起，自小沈老夫人約束，在長安時大約沒什麼機會看百戲，便即改口：“靈州地邊陲，風俗自與京都不同，此的百戲不知有何獨到之，去看看也無妨。”

尉遲淵沖著沈宜秋一揖：“沾林兄的。”

說罷不等他太子阿兄教訓，朝著前方的黑渠橋飛奔而去，跑到橋頭，掐了一條柳枝，一邊走一邊時不時打一下石闌干。

尉遲越在后面看著，沒好氣道：“手里一刻不能閑著。”

橋上人如織，車如龍。

過了橋，所有人都在往戲臺的方向涌。

尉遲越隔著袖子握住沈宜秋的手，低聲道：“跟著我，這里人多，小心別走散了。”

沈宜秋著男裝，兩個男子在天化日下手牽著手，怎麼看怎麼古怪，但沈宜秋卻任由他牽著沒回手。

他們被人推，仿佛兩片隨波逐流的葉子。

尉遲越索將圈在懷中，用雙臂隔出一方安全的天地。

周遭人馬喧嘶，鬧到極，又變作一種別樣的寧靜，尉遲越忽覺世上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心中涌起無限的來。

沈宜秋已經有些后悔了，又擔心走在前面的尉遲淵——這孩子雖明，到底還是個孩子。

好不容易到戲臺前，臺上正在演魚龍漫衍。

只見一個著紅的伎人搖手中一串金鈴，一只猞猁隨著鈴聲跳躍不休。

忽然間，金鈴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河水中，說時遲那時快，猞猁也跟著“撲通”一聲跳下河去，潛水底不見了蹤跡。

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就在這時，猞猁水躍出一條紅鯉魚，那串金鈴便掛在鯉魚尾上。

鯉魚在水面上跳躍不休，初時水珠四濺，不多時，水面漸漸起霧，霧越來越濃，直至將那尾鯉魚全部吞沒，鈴聲亦隨之息止。

圍觀諸人凝神屏息，戲臺上的樂人拍擊起手鼓，鼓聲如雨漸。

沈宜秋從未看過魚龍漫衍戲，雖知是幻，一顆心還是不自地高懸起來，忍不住抓了太子的手。

尉遲越角漾起笑意，湊到耳邊道：“注意看，魚要化龍了。”

沈宜秋雖從名字上也能猜個大概，但是他這麼說破，實在是有說不出的氣惱，轉過頭斜乜他一眼，低聲道：“殿下太欺負人了！”

就在這時，濃霧忽然散去，一條八尺長的大金龍從水面中一躍而起，張牙舞爪，嘶吼著沖青云中。

龍影消失在天際的同時，一串金鈴從天而降，伎人輕輕一躍，將金鈴接在手中。

沈宜秋雙目圓睜，忍不住驚呼出聲。

尉遲越這沒見過世面的模樣逗笑了。

伎人向人群團團施禮，圍觀眾人向臺上拋擲銅錢。

沈宜秋也從腰間錦囊里掏出塊銀餅子，便即往臺上扔，誰知拋得低了，銀餅子臺基上撞了一下，蹦草叢里，人眼疾手快地撿了去。

尉遲越撲哧笑出聲來，沈宜秋懊惱不已，又從錦囊中出一塊，使力往臺上扔，哪知道這回矯枉過正，扔過了頭，銀餅子直接從臺上飛過去，撲通一聲落進河里。

太子笑得前仰后合，沈宜秋惱怒。

尉遲越笑了一陣，方才從自己囊中出一塊銀餅子，往臺上一拋，只聽“鐺”一聲響，銀餅子剛好落在那伎人的錢箱里，人群發出一陣喝彩聲。

沈宜秋又好氣又好笑，這廝臭顯擺的病怕是一輩子也治不好了。

紅伎人牽著他的猞猁下了臺，換了一個著彩畫胡服、手執長劍的年上臺，演的卻是跳丸舞劍。

沈宜秋不等尉遲越拿丸字做文章，先下手為強道：“這劍法可比劉兄差得遠了。”

尉遲越在腰眼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敢笑話孤，來日要你好看。”

沈宜秋被他掐了，不敢再笑話他，認真看著戲臺上的表演。

接著是踏搖娘、尋橦、舞馬之類尋常戲碼，都是沈宜秋上輩子看過的，不多時便沒了興致。

尉遲越見掩著打呵欠，便道：“咱們去河市逛逛，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沈宜秋道：“五弟找不見我們怎麼……”

話未說完，尉遲越已攬著往人群外鉆：“趁著人多趕走，再晚又甩不他。”

頓了頓道：“有侍衛跟著他，不用擔心。”

兩人出人群，攜手沿著河邊緩緩而行。

今日三月三，這河市的熱鬧比之長安市坊有過之而無不及，又因地西北邊陲，有許多胡人，不時有拉著客人和貨的駱駝打他們邊經過。

店肆主人都卯足了勁，有的用彩繒、絹花將自家的鋪子裝點得五彩斑斕，有的奏起茲、焉耆等地的音樂招徠客人。

沈宜秋兩世為人，連長安的東西兩市都不曾逛過，對市集的印象還來自年時隨父母一起逛河市的久遠記憶。

此時走馬觀花地看過去，只覺琳瑯滿目、目不暇給，恨不能生出八雙眼睛。

尉遲越一見腳步慢下來，也不用等開口，順著目看過去，見正盯著什麼出神，便即低頭打開錢袋子，乖乖往外掏銀子和金子。

不一會兒，兩人手中各捧了菓子糕餅盒，里頭裝著花截肚、木金面、櫻桃煎之類的小吃。

也有不是西域才有的特產，伊吾的香棗，高昌的刺，還有用石和牛做的糖，小獅子、小老虎和小象的形狀。

兩人一邊走一邊吃，了累了就隨便找家茶肆或酒肆，要一碗油茶或是酸甜的葡萄漿。

尉遲越很快便看出來，太子妃對那些奇奇怪怪的舶來品特別興趣，什麼水獺織的獺褐、拂林的繡氍毯、康國的錦、大食的寶裝玉瓶子、安國的鴕鳥卵杯、于闐的瑟瑟珠、拔汗那的琉璃手鐲……拉拉雜雜一大堆，大部分都是替宋六娘、王十娘和邵蕓等人買的。

喜讀書作畫，書畫鋪子更是不得不逛的地方，上好的猩猩、昆侖黃和紫膠買了一堆，還有一堆看不懂的西域書。

跟在后頭的賈七和賈八兩兄弟手提肩挑，儼然了兩個貨挑子，最后實在拿不下，索賃了頭駱駝，將貨掛在駱駝背上。

兩人一路且吃且逛，不知不覺日頭偏西，兩人的錢袋子都已經底朝天。

沈宜秋在太底下走了這麼久，亦走得乏了，有些意興闌珊，正想打道回府，忽見前方有一爿賣胡刀胡甲和弓矢的鋪子，醒目掛著十幾把金裝胡刀，的目落在一把錯金小胡刀上。

尉遲越順著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那柄小刀六寸來長，玳瑁刀柄，刀鞘上鏨刻著薩珊樣式的立鳥和纏枝花紋，上面嵌著紅寶石、祖母綠和瑟瑟，乍一看與他時鐘的那柄小胡刀倒有七八相似。

嫡母說他年時曾執意要將自己珍的金刀贈給沈宜秋，可來龍去脈他卻記不太清楚了。

太子心中一，走過去，從掛扣上摘下刀，一那刀鞘，便知遠不如自己那柄巧，薄薄一層鎏金下面，黃銅從刻花里了出來。鑲嵌在上面的紅寶石和祖母綠也不過是琉璃珠。

他出刀，試了試刀鋒，倒是十分銳利。

想了想問道：“什麼價？”

那店主是個粟特大漢，一雙淺栗的眼睛閃著明的，轉瞬之間便將來人的著、相貌、談吐、氣度一通合計，折算出這柄刀的價格，沖著他們出兩短手指。

尉遲越轉頭對賈七道：“借我二兩銀。”

那店主瞪大了眼睛，隨即大笑起來，連連搖頭，將刀奪回去，作勢要收起來。

尉遲越道：“如何？”

店主著一口蹩腳的大燕話：“客人，老漢，作弄。”

拿過一張牛皮，用刀輕輕一劃：“寶刀。”

又指那刀鞘：“紋樣，不同，每一把。”

那對山貓似的眼睛微微瞇起，再次出兩手指，扭了扭：“二兩金，不是銀。”

沈宜秋難以置信，指著刀鞘上一道：“這只立鳥哪里像鳥，活似一只，翅膀還一長一短。這瑟瑟上還有裂痕。”

便即去拉尉遲越：“這是坑人呢，劉兄我們走。”經過一天的歷練，已經對貨的價格有了大概了解，這柄胡刀要價二兩銀已算得黑心，二兩金就和搶差不多。

不太子卻巋然不，從腰間解下一塊白玉羯佩：“這塊玉值二十兩金，與你換。”

那店主雙眼一亮，隨即猶豫起來，他做了三十年買賣，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冤大頭，反而疑心其中有詐。

尉遲越懶得與他周旋，扔下玉佩，拿起金刀，往沈宜秋手里一塞：“先拿著玩，回去給你換把好的。”

店主在后頭一疊聲道：“客人，好眼，寶刀，英雄……”

沈宜秋握著那把不菲的胡刀，十分意難平，嘟嘟囔囔道：“那粟特人好生刁，這麼大一塊上好的于闐羊脂玉換這把刀，倒不如去搶……”

尉遲越在氣得鼓鼓的腮幫子上了一把：“不過一塊玉，有什麼稀罕的。笑一笑。”

沈宜秋笑得比哭還難看。

尉遲越在發頂上嗅了嗅，蹙眉道：“這是什麼味兒？”

沈宜秋莫名其妙。

尉遲越道：“哦，原來是銅臭味兒，這集市果真是逛不得的，我的金小丸玉小丸，逛完了銅小丸。”

沈宜秋轉過頭去不再搭理他。

說話間，日頭漸漸往下沉，已接近波粼粼的水面，染得寧河宛若熔金，人馬漸漸稀了，有些商販急著歸家，已開始收攤，一場繁華行將落幕。

沈宜秋想到明日便要離開故鄉，心中滿是眷。

就在這時，尉遲越忽然握住的手：“聽你母說，下個月初六是沈夫人忌日，你難得回一次靈州，當去祭掃一番。”

沈宜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尉遲越接著道：“我同謝刺史說一聲，你還是住在原來的院子，我留一千衛在靈州。”

沈宜秋道：“這些騎是護送殿下去涼州的，妾不可……”

太子轉過頭乜一眼，笑道：“怎麼，舍不得為夫？”

沈宜秋垂下頭：“多謝殿下恤妾，但是真的不用留那麼多人。”

尉遲越斬釘截鐵道：“再孤不放心。”

他將沈宜秋留在靈州，全的孝心只是其一，此外，涼州去靈州千里，一路都是沙磧，艱苦自不必說，且此行雖是議和，但難保吐蕃人不會有什麼不軌之心。

將留在靈州，他才能高枕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