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大驚失,沈宜秋算得變不驚,也變了臉。
一早聽說那胡僧喜歡折騰人,自以為做好了準備,便是他敢要太子一碗,也并未到驚駭。
什麼孝子藥這種鬼話,一開始便不信,孝不孝順不都一樣是人?
便如他要富商散盡家財,要為宦者辭,不過是變著法子作弄人罷了。
但還是低估了此人折磨人心的手段。
雖說太子一樣是流半碗,可他若是裝模作樣拿去和藥,心里多還好些,可他卻當面直接潑在地上,任誰也不了。
隨著他那輕輕的一潑,沈宜秋里的仿佛都停止了流,子不由自主地一晃。
幸好一個宮人眼明手快地扶住。
那小宮人沈宜秋的臉唬了一跳,放的是太子,可太子妃的臉卻比太子還蒼白,連都了。
在場諸人中,只有太子眉頭也未一下,只對目瞪口呆的醫道:“有勞藥藏郎繼續包扎。”
一眾侍衛中,賈七反應最快,當即出刀架在胡僧的脖子上,橫眉立目道:“你分明說是取和藥,卻為何將殿下的隨意潑灑?”
那胡僧臉上看不出毫驚惶,反而愜意地打了個呵欠,瞇著眼道:“貧僧一時又改了主意,不要這藥了。”
說罷便用那黃不黃綠不綠的獨目打量太子。
尉遲越道:“賈七,不得無禮。”
頓了頓又道:“既已給了阿師,自由阿師作主,只阿師信守諾言,為皇后醫治。”
胡僧笑逐開:“好說,好說。”
尉遲越便命黃門將預備好的筆墨紙硯呈上。
那胡僧倒也爽快,提起筆便寫,不一會兒便寫了二十多味藥。
尉遲越打眼一瞧,的確都是尋常藥材。
他有些起疑,張皇后罹患重癥,僅憑這些隨便哪家藥鋪都能買到的藥材,真能治好麼?
不過疑人不用,橫豎他那半碗是收不回來的,但凡有一線希,也要盡力試一試。
藥藏郎替太子包扎好了傷口,湊上去看那胡僧寫的藥方,不由皺起眉,一臉言又止。
尉遲越看在眼里,命人將那胡僧帶去客館歇息,待他走后,方才問藥藏郎:“這藥方可有不妥?”
藥藏郎斟酌著道:“回稟殿下,倒不能說不妥,只是這藥方沒有道理,像是不通醫理之人隨意湊在一……”
尉遲越目了:“若是服用,對可有妨害?”
藥藏郎捻著須道:“這倒是不會。”
尉遲越頷首:“孤明白了。”
藥藏郎又道:“殿下失了這麼多,這幾日需好好靜養,傷口也別沾水,仆寫個溫補的方子。”
尉遲越道了聲“有勞”,這時才后知后覺地到頭暈目眩,胳膊上的傷口也痛起來。
他抬眼看向沈宜秋,恰好對上的視線,只見面無,抿著,眼中盡是擔憂。
仿佛有一縷輕風吹進他的心坎里,那點不適和疼痛頓時無足輕重了。
他站起,沈宜秋默不作聲地走過來。
太子邊的小黃門本要去攙扶,見太子妃上前,便識趣地讓開。
沈宜秋扶住他沒傷的那條胳膊:“妾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遲越到的在輕輕抖,他在胳膊上輕輕了一下:“別擔心,無礙的。”
沈宜秋乜了他一眼,只見他額頭上冒了虛汗,臉上毫無,哪里像是無礙的樣子。
尉遲越囑咐在場之人切勿將今日所見之事泄出去,便與沈宜秋一起坐著輦車回了承恩殿。
一回殿中,他便讓黃門立即去請陶奉,將那胡僧寫的藥方給他查看。
陶奉卻比那年輕的藥藏郎謹慎許多,將那藥方鉆研了許久,又皺著眉沉思半晌,捋了捋白須道:“這藥方初看似不符醫理,但細看,又似乎自一,方中有延胡索、阿魏、婆羅門參等胡藥,中醫理似源出西域,可是出自異域醫者之手?”
尉遲越并未將胡僧之事告訴陶奉,生怕他有先為主的偏見,眼下聽他如此說,不由一喜,頷首道:“陶奉好眼力,確是得自胡醫。不知此藥母后能否服用?”
皇后的病一向是陶奉在治,每隔幾日他便去甘宮請一次脈,對張皇后的病了如指掌,立時明白過來,太子這是不死心,又從哪里延請了名醫來。
尚藥局很多醫對胡醫嗤之以鼻,陶奉倒是沒那麼狹隘,在他看來,只要能治病救人,有療效,正統與否無關要。
他已經束手無策,若是有能人異士能將張皇后醫好,倒是功德一件。
他回想了一遍張皇后的脈案,又將那方子上的藥逐一檢視了一遍,點點頭道:“此方即便無效,也不會妨害娘娘。”
尉遲越道:“那便有勞奉,下回去甘宮請脈時將此方寫給母后。”
陶奉一驚:“老朽不敢居功。”
尉遲越道:“母后最相信陶奉,此方若出自奉之手,定然事半功倍。胡醫之事,有勞奉守口如瓶。”
陶奉不得已,只得道:“若是此方真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宿疾,到時請容老仆稟明實。”
尉遲越知道陶奉為人剛直,強人所難恐怕他不能心安,便即答應下來。
待陶奉辭出,沈宜秋以為太子總算能老老實實躺下休息一會兒,誰知他仍舊不消停,吩咐小黃門道:“你去趟太極宮,將待批的奏疏取來。”
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勸道:“才失了,你好歹躺半日。”
尉遲越云淡風輕道:“我素日習武,魄強健,幾滴算什麼。”
臉都白了紙還在逞強,這死要面子活罪的子怕是重活一百世都改不掉。
沈宜秋沒好氣地道:“莫非半碗還嫌?”
太子道:“連陶奉都說那方子有些門道,可見這胡僧是有真本事的,不如他替你診一診……”
沈宜秋好容易恢復的一點又他嚇沒了:“誰要他診,你是怕流不干麼?”
尉遲越閑閑地靠在床頭著,眉眼間有幾分輕佻:“若是能早點……再流個半碗一碗也無妨。”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說渾話,便即別過頭去不理會他。
過了會兒,小黃門煎好了補的湯藥端過來:“奴伺候殿下服藥?”
尉遲越瞪了這沒眼的黃門一眼,小黃門嚇得一脖子。
沈宜秋看在眼里只覺好笑,順手接過藥碗和湯匙,嘗了一口,將藥碗遞過去:“藥湯是溫熱的,殿下喝吧。”
尉遲越朝皓白如雪的手腕看了一眼,一眼皮:“大約是失之故,手上沒什麼氣力,只好勞駕娘子。”
方才還自稱魄強健的太子轉眼之間弱無力、氣若游,仿佛隨時都要斷氣,沈宜秋只得將碗湊到他邊。
尉遲越就著的手抿了一口,惆悵道:“小時候每逢五郎有個頭疼腦熱,母妃總是耐著子用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喂他,我那時常想,若是生病時也有個人這麼喂我就好了……”
沈宜秋想起方才那半碗,心口還作痛,哪里聽得了這個,便即拿起勺子。
尉遲越心滿意足,那藥湯很苦,這麼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更苦,可于他而言卻比糖水還甜。
一碗湯藥見底,沈宜秋剛放下碗,兩個小黃門各抱了一大摞奏書來。
片刻前連藥碗都端不住的太子殿下當即想翻下床。
沈宜秋輕輕摁住他肩頭:“你消停會兒吧,難道就差這半日?”說罷命黃門將奏書放下,命他們退下。
尉遲越人是躺下了,眼睛還盯著那堆得小山似的奏書:“這些都是要盡快批復的……”
沈宜秋掃了一眼,也覺無可奈何,今日批不完,積到明日,只會越積越多,想了想道:“若是你信得過我,我讀給你聽,你躺著聽就是了。”
尉遲越道:“若是連你都信不過,我還能信誰?”
他頓了頓:“只是這麼多奏書,一字一句讀過去太累了。不如你替我批閱,有疑慮的先放在一旁,待我醒后再商量。”
沈宜秋一怔,后宮干政從來都是大忌,尉遲越上輩子從來將前朝后宮分得很清楚,認識的尉遲越不會因為寵一個子而將朝政當兒戲。
正遲疑著,尉遲越握了握的手:“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上輩子我死得突然,儲君年,盧老尚書又已致仕,薛鶴年一黨怎會那麼老實。等我越來越了解你,才約有了猜想,經過靈州那一役,我才徹底明白,朝局那般平穩,你一定功不可沒。”
沈宜秋心頭一跳,雖說上輩子為太后,在儲君年時接過權柄無可厚非,但尉遲越又活過來了,這事說起來總有些犯忌諱。若是換了今上這樣心狹隘的,不知要怎麼百般提防。
尉遲越卻道:“若你是男兒,定是將相之才,可惜你是子,我只能拿寧彥昭之流將就湊合。”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種時候還不忘踩一踩寧十一。
“不過好在你是兒,不然我豈非要重蹈祖上那位郡王的覆轍?”太子接著道,“如此大才,若是因為嫁了我便要埋沒,不是了我的罪過?可惜我又不能不娶你,只好累你能者多勞。”
沈宜秋不知說什麼好,這顯然不合規矩,若是太子這番話傳出去,不知多言要痛心疾首地直跳腳。
然而他這番話似乎喚醒了心底深的某種,見識過廣闊的天空,誰又能心甘愿困在井底呢?
尉遲越見神張,笑著攢住的手:“你別多慮,早些悉朝政也是有備無患,萬一我還如上一世那般短命……”
沈宜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將他剩下半句話生生瞪回嗓子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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