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說到這里,不知不覺就沉默了,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靜的病房里,甚至聽得見遠走廊上護士推小車的聲音。咯咯吱吱的,是橡膠劃過地面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問:“你就是因為這件事,離開聶宇晟?”
“不是。”談靜的目似乎更迷茫了,“這件事讓我猶豫不決,可是真正讓我覺得,不可以跟聶宇晟在一起,是因為另一件事。”
“是什麼樣的事?”
談靜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愿意提起,可是最后還是說了:“聶東遠當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所有制的飲料廠,變自己的私營工廠。”
盛方庭點了點頭:“業人士都知道,這家飲料廠有近百年的歷史,原來是一位老華僑辦的,解放后公私合營,文革后又改集所有制的工廠,最后被聶東遠以很便宜的價格盤下來。從這一家工廠,他開始做保健飲料和礦泉水,四年迅速擴張,做到市場占有率第一。一直到現在,東遠的保健飲料、純凈水、果、飲料……仍舊在市場中占有很大的優勢,尤其是保健飲料,市場份額一直特別穩定,即使像可口可樂那樣的公司,也都拿東遠沒有辦法。”
“東遠起家的時候,就是靠這款保健飲料,據說是六十年老配方,是那位老華僑在公私合營之后,給國家的。那家工廠,也就是靠這張配方才在計劃經濟時代存活了那麼多年。我爸爸是技科的,之前一直負責保管那張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車禍,是有人殺人滅口。”
談靜說到這里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仿佛第一次看到母親的那本日記。謝知云心細,雖然寫日記,卻把日記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談靜都不知道媽媽有寫日記,母親去世很久之后,在收拾家里的衛生的時候,意外地從蝦醬壇子里,發現了這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隔好幾天才記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周記。在這本日記里,謝知云詳細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樣突然,那樣倉促,讓不敢相信,丈夫會因為一場車禍,就那樣猝然地離開自己和兒。車禍之后的幾天,的記載很零,但是后來的日記漸漸地有條理。肇事者一直沒能找到,因為是在下班的路上,工廠按工傷計算了恤金,數額不多,因為談華的工齡不長。而且那個時候工廠已經瀕臨破產,正在打算拍賣,據說有港商想要買下工廠。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資還是特別稀罕的事,所以當地的政府還有主管部門,都大力地推進此事。工廠里人心惶惶,沒有太多人關心一個技人員的意外亡。謝知云總覺得車禍有蹊蹺,因為現場種種證據顯示,是一輛大卡車,而且有數次撞擊的痕跡,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警說,可能是因為司機發現撞傷人之后,索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因為那個年代,賠償車禍對車主來說,亦是一個天文數字,撞殘了的話,后續的賠償更是沒完沒了,有些司機會選擇鋌而走險。謝知云當時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來,可是憑一個弱子,如何能夠去追查?跑了幾趟警大隊之后,謝知云絕了。
后面很長一段時間的日記,都是記載生活瑣事,字里行間,都是一個母親對兒的憐。談靜當時翻過這些文字,只覺得母親不易,獨自養一個孩子,家里的水龍頭壞了,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四噴水,等到鄰居回來,才有人幫忙用鐵擰上。老式的家屬樓,有諸多的不便,好幾家人合用廚房,化氣沒了,謝知云也扛不氣壇子,都是請人幫忙送到化氣站去換氣。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親卻努力把打扮得干干凈凈,周日也帶去公園玩,從來沒讓覺得,自己比同齡人缺什麼歡樂。
袁家福的名字出現在日記的后半本里,那篇日記很長,談靜第一眼看到袁家福這個陌生的名字,心里有一種異樣的不祥。謝知云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袁家福這個人,他連續跟蹤自己上下班,謝知云還以為是遇上了壞人——獨自帶兒生活,比常人警惕,家里的門窗永遠鎖得好好的,怕小,怕門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發現自己被陌生人跟蹤,于是悄悄告訴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幾個男老師試圖截住袁家福,他卻倉皇地逃跑了。
謝知云以為事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從酒店大堂彈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不由得覺得害怕,袁家福卻主說:“謝老師,您別害怕……我沒什麼惡意,我就是來看看您和您的兒。”
袁家福吞吞吐吐,謝知云已經幾步沖到了路燈下,那里有個涼茶攤,有好幾個人在喝涼茶下棋,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了些。袁家福看這樣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過了好幾天,謝知云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正是袁家福用公用電話打來的,他說自己要到南洋闖世界去了,所以才在臨走前來看看“談師傅”的人和兒。謝知云敏地覺察到了什麼,再三追問,這個袁家福才承認,他就是當年的肇事司機。
謝知云沒有哭,也沒有大罵,只是很冷靜地說:“我和我的兒,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別想求個心安就跑得遠遠的,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會報警把你引渡回來。”
袁家福說:“謝老師,我也是被得沒辦法才做這樣的事。我老婆白病,上海的醫院說可以做手,但我沒有錢。人家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開車去撞談師傅。我這輩子也不會心安啊……現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為我拿了這昧良心的錢……我真不該做這種事……我老婆治病的錢沒有花完,我已經從郵局匯給您了,我不求您原諒我,反正我是個罪人。”
謝知云一再追問是誰讓他開車故意去撞談華,袁家福說:“謝老師您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人家把錢也給我了,我也全都花在醫院里了,我老婆病沒治好,是我不該拿這錢。總之談師傅是個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個配方給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個配方,嫌他礙事呢!”
沒等謝知云再說什麼,袁家福就把電話掛了。謝知云在當天的日記里寫:“我一定要追查,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謝知云想過報警,但那個時候連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走到派出所門口,又回來了。過了幾天,果然收到了一筆匯款,匯款人是袁家福,匯款的地點是泉州的一個郵政所。謝知云去了警大隊,把這事都告訴了警。幾年前的通肇事案,一直沒找到肇事司機,警也很重視,查了好久,還派人去了泉州,最后仍舊沒找到袁家福這個人。警察告訴謝知云說,可能匯款的人用的是個假名字。
那個年代,戶籍管理很松散,在郵局匯款也不需要份證,更沒有攝像頭之類的監控。這件案子于是又沒了頭緒,被擱置了下來。謝知云自己卻沒有放棄,開始打聽丈夫生前工作的飲料三廠的況,現在這個飲料廠已經變了時髦的飲料有限公司,據說在港商打算收購的前期,突然老三廠一個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籌集了所有的回籠資金,還發一些工人集資,用集集資買下了飲料三廠。
港商已經花巨資拿到了老三廠的保配方,收購工廠阻后,港商索另覓地方建了新的飲料廠,按配方開始生產保健飲料。領頭集資買下老三廠的那個副廠長,利用老三廠的廠房和工人,也開始了新飲品的生產。雙方的競爭很激烈,還為了飲料的注冊商標打了好幾場司。
那個帶著人集資的副廠長,就聶東遠。
真正引起謝知云對聶東遠懷疑的,就是聶東遠跟港商的幾場司。港商覺得聶東遠重新生產的保健飲料,無論從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們花巨資買下的保配方飲料,所以他們懷疑聶東遠利用職權,獲得了保配方。但是原來的保配方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只有廠長、書記、技科的配方管理員三個人知道。書記已經退休,而且腦溢中風,時日無多,在醫院挨日子而已。原來老三廠的廠長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職,拿著當時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泄。配方管理員就是談華,他在收購前就車禍亡,那之后保險柜的鑰匙就只有書記和廠長有。
港商還一度懷疑是病重的老書記泄,但因為沒有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聶東遠的飲料公司繼續使用華僑留下的商標,同時開始生產當年非常時髦的礦泉水,并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飲料快消市場中占據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
聶東遠真正邁富豪之路,是從他完對所有集資工人的權回購開始的。當時他要集資救廠,大部分人都以為是個笑談,廠里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謀出路,調到更好的單位去了,沒本事的人也都紛紛出去打工,只有極部分人參與了集資,每家湊了幾千塊錢。在當時,幾千塊對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巨款了。能拿出這筆錢的家庭不多,但廠里的效益越來越好,這些集資的人分紅也越來越多,都不愿意退,據說當時聶東遠的手段非常不流,用了黑白兩道的勢力,終于只付給那些集資者很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資,把飲料公司正式更名為“東遠飲料責任有限公司”。原來參與過集資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辭退,因為聶東遠大刀闊斧,換了更高級的生產線,更換了大批的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當包袱甩掉,只給了很的錢買斷工齡。所以原來老三廠的工人,只要一提到聶東遠,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說他花了很的錢就買了集的廠,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廠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是聶東遠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掙得的第一桶金。后來的聶東遠一發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飲品行業大殺四方,為著名的民營企業家。
謝知云打聽到聶東遠想給兒子找個鋼琴老師,就托人介紹,前去面試。聶東遠對鋼琴是一竅不通,而且他生意正是風生水起的時候,忙得很顧到家里。只看到謝知云溫敦厚,對兒子好的,兒子也似乎喜歡這個鋼琴老師,所以就長期聘用了。
謝知云到聶家教鋼琴,機并不純粹,在那以后的每藏書網一篇日記里,幾乎都要提到聶東遠。想盡辦法想探知聶東遠是否就是當年買兇殺人的背后主謀,但是聶東遠很忙,很有機會接到他。
在有限的幾次接中,謝知云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聶東遠:深不可測。謝知云在聶家小心,唯恐出什麼破綻來,好在跟接最多的聶宇晟喜歡的。聶東遠又特別寶貝這個兒子,所以連帶著對也格外客氣,逢年過節的就會額外給個紅包什麼的,唯恐不盡心盡力教兒子學琴。
時間長了,謝知云對追查這件事也失去了信心。對聶東遠提出來,聶宇晟的鋼琴已經學得不錯,若要再進步,就需要名師指點,最好是請省城的音樂系教授來教他,自己可以功退了。謝知云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是因為聶宇晟善良可,覺得自己不應該自私地耽擱這孩子學琴。
聶東遠正好在德國談判,引進新的設備,正忙得焦頭爛額,聽到兒子打來國際長途說謝老師不想干了,對于聶東遠而言,有個靠譜的做飯保姆讓兒子乖乖吃飯,和有個靠譜的鋼琴老師讓兒子乖乖學琴,是保持家庭穩定最重要的事。他連忙從德國飛回來,連時差都沒來得及倒,就約了謝知云一席長談。
謝知云在日記里對這天的談話容記錄寥寥,只寫道聶東遠談到一半,就困得睡著了。
謝知云繼續教聶宇晟鋼琴,每周三節課。這個時候學校已經改雙休了,每周五晚上會陪聶宇晟去一趟省城,幫忙聯絡到音樂學院的一位教授,教授每個雙休都一對一地給聶宇晟輔導講課,然后負責復習和鞏固。聶東遠除了費用不心別的,為了謝,聶東遠送了第一樣禮。
謝知云沒有提到這件禮是什麼,但把禮退掉了,聶東遠重新給封了一個紅包,收下了。
過了大約三個月,聶東遠第一次單獨約出去吃飯,謝知云猶豫不決,最后還是赴約了。
兩個人的往并不切,謝知云對聶東遠抱著一種極其復雜的心態。聶東遠無疑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事業的功讓他有一種自信,他覺得對萬事萬都應該手到擒來。謝知云的猶豫和拒絕似乎激起了他的挑戰,他頻頻制造一些獨的機會,讓謝知云覺得很難堪。一方面,謝知云想保持這種往,丈夫的死仍舊是個難解的謎團,或許答案就在聶東遠心里;另一方面,謝知云覺得聶東遠非常危險,用了“危險”這個詞形容聶東遠,而不是別的。
謝知云繼續在矛盾中拖延,聶東遠突然換了一種策略,他往了一位新的朋友,謝知云在矛盾中松了口氣。本能地覺得聶東遠的追求是種危險的行徑,現在這種致命的危險已經遠離了。不過聶宇晟知道了聶東遠新朋友的事,他整整一個星期板著臉,沒給父親好臉看。
在周五的時候,謝知云到聶家,聶宇晟卻不見了。他告訴保姆要去同學家拿作業,司機送他去的,在同學家樓下等了半天,卻不見聶宇晟下來。司機急了,上樓一看,才知道聶宇晟本沒上去,這個單元樓還有個后門,他可能徑直就從后門走了。
保姆跟司機都急瘋了,打電話給聶東遠,他正在臺灣談新的合作項目,那時兩岸還沒有直航,都是要從香港轉機,他即使趕回來也得第二天了。報案給警察,因為失蹤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所以也沒辦法立案。家里的保姆給聶宇晟所有的同學打電話,謝知云卻突然心里一,拿著手電筒就去了公墓。
最后果然是在聶宇晟媽媽的墓碑前找到的聶宇晟,謝知云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墓地里,既害怕又惶恐,找到聶宇晟的時候就覺得心口發疼,一口氣緩不上來,差點暈過去。聶宇晟窩在墓碑前睡著了,被喚醒的時候,還睡得迷迷糊糊的,說:“媽媽,你怎麼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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