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極難積起來。落在明黃琉璃瓦上的雪片卻被寒風凝住了形狀,看上去就像無數朵破碎的云朵在金黃的朝芒中平靜等待。
范閑收回貪婪賞雪的目,負著雙手,跟在姚太監的后,安安靜靜地繞過幽靜而回轉的宮墻夾道,在那些朱紅的包圍中,向著皇宮的深行去。在他二人的后,十幾名侍衛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此時范閑并未被縛,而旨意里面已經定了逆賊之名,侍衛們很是擔心,若小范大人在宮之中驟起發難,自己這些人又有什麼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顯,京都今日死了許多員,范閑更是在皇城下令天下震驚的當眾殺了門下中書大學士,可是他并沒有在皇宮里大打出手的興趣,或許是他知道這座看似幽靜的宮里,有著無窮無盡的高手,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皇宮里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傾之前,在宮里再如何鬧也沒有任何意義。
太極殿的飛檐一角在高高的宮墻上隨著人們的步伐移,走過一扇小門,行過一株帶雪臘梅,一行沉默的人便來到了書房前。
范閑安靜地等在書房外,姚太監神復雜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守在書房門口的洪竹低聲說了兩句,面微異,轉回來低聲音說道:“陛下在小樓等您。”
“小樓?”范閑微微一怔,眼并沒有落到洪竹的臉上,更沒有在眾人之前冒險用目詢問,而是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說道:“那便去吧。”
姚太監一擺手,將那十幾名廷侍衛攔在了圓石拱門之外,孤一人帶著范閑進了后宮。在他們二人地后。侍衛們難以掩飾臉上的張不安與狐疑,而一直老老實實站在書房門口的洪竹……看著走深宮里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里忽然涌起難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趕低下頭去,生怕被別人瞧出異樣,只是這一低頭,又像是在替范閑送行。
雪后的宮十分幽靜,偶爾能夠聽到幾聲各深宮里傳出的笑聲。范閑耳力好,甚至還能聽到某傳出來的麻將子兒落地的聲音。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今兒京都里地那些事兒想必還沒有傳進宮里。大家伙兒過的都還開心,只是宮里以往似乎也沒有這般熱鬧,想來那些宮數月的秀,如今的妃嬪們,真真是青春年華,沖淡了寂寞。
范閑喜歡這樣,免得這座皇宮總是涼沁沁。沉沉的。
皇宮對于他來說很,就像家一樣,皇帝陛下在小樓等他,他自然知道道路,依舊像個儒生一樣負著雙手,不急不慢地向著皇宮西北角進發,姚太監卻反而落到了他的后。
已經這時候了,再急也沒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會著急吧。恰好宮里地方大,空氣冷。冬樹小湖假山上已有積雪,比宮里的冬景要漂亮許多,范閑也正好可以多看兩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穩定地走著,落在后姚太監的眼力,卻多出了一些別的味道。
姚太監覺到了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調息,正在憑借著與周遭環境地相應,而讓自己的境界晉某種敏沛的層次中。
姚太監的頭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這一步一步緩緩走著,調息著。是為了什麼。
行過冬樹園,繞過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棧,正要穿過寒湖過那雪亭,那座當年亦是一場雪中。曾與陛下長談的雪亭。范閑卻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
雪亭之下有人。幾位太監宮正陪著一位貴人模樣的子在那里賞雪,亭里或許生著暖爐,可是那位貴人依然穿著極名貴溫暖地貂。一怔之后,范閑笑了笑,繼續往亭中行去,他可沒有想到,在這樣冷的天氣里,居然還會在宮里撞著一位妃嬪。
今日宮,他不會去見宜貴嬪,也不會去見冷宮里的寧才人和淑貴妃,甚至有些刻意躲避,所以才會選擇寒湖之上的這條棧道,沒料著依然著了一位。他自然不會去躲,而姚太監跟在他的后,自然也不敢出聲讓他另擇道路。
二人一亭下,亭中的那些人吃了一驚,明顯他們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刻,居然還有外人宮。眼尖的宮瞧見了范閑后低著頭的姚公公,趕半蹲行禮,暗自猜測著頭前這位年青士子的份。
范閑站在亭,心里也詫異,暗想沒過幾個月,怎麼這宮里的宮就換了一拔兒,居然連自己也不認識了?心里這般想著,他地目卻是下意識里落到了居中坐著的那位嬪妃上,許久不肯離去。
這位妃子約十五六歲年紀,模樣還青秀麗,只是今日佩釵戴環,正妝秀容,著華貴,生生烘托出了幾分貴氣和傲氣。這位妃子的眼眸里帶著一抑不住地驕傲意味,看著姚公公問道:“陛下可用了午飯沒有?”
姚公公沒有應話,只是笑了笑,心想這時候扮演得寵的戲碼,實在不是什麼好的選擇。亭里的這些人頓時覺得有些怪異,尤其是在注意到那個年輕士子的目后,更是覺得無比憤怒,暗想是從哪里來的這樣一個混帳東西。
范閑怔怔地看著這位嬪妃微微鼓起的小腹。雖然外面穿著極厚重地皮,可是依然瞧得清清楚楚。他馬上知道了,面前這位坐于亭中賞雪地貴人,便是如今正得寵的梅妃,也正是此,懷上了陛下的龍種。
亭一片死寂,范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梅妃的小腹,看了許久許久,眼眸里的神很復雜。然而這種**地注視著陛下地人。尤其是看地是這個位置,實在是相當無禮。
“哪里來的混帳東西,那雙賊眼睛往哪兒瞄呢?”一位年紀也并不大地宮盯著范閑尖聲訓斥,看那模樣,準備馬上上前扇范閑一個耳。這名宮乃是梅妃自宮外帶進來的丫頭,這些日子主隨子貴,仆隨主貴,在宮里好生囂張得意,便是漱芳宮里那位娘娘也多是溫言問候,養就了一生的囂張氣餡。哪里在宮里見過像范閑這樣的男人。
范閑雙眼微瞇,看著那個滿臉怒容走過來的宮,沒有作。姚太監心頭一凜,他這些天一直跟在陛下邊,也沒有怎麼管后宮里的事,著實沒有想到梅妃邊的下人,如今竟然跋扈無眼到了這種地步。
啪的一聲耳脆響。姚太監飄上前,狠狠一掌將那名宮扇倒在地,然后迅疾袖手退回范閑后,低聲音謙卑說道:“小范大人,陛下還在等您。”
范閑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這麼張做什麼?怕我殺了?”
姚太監憨憨一笑,沒有說什麼,心想您這步步調息,殺意殺機早已至了巔峰,封于無一外泄。真要著了一個引子,這九品上強者的隨意憤怒,也不是誰都能得住的。
那名宮被直接扇昏在地,角淌出一鮮。亭空氣似要凝結了一般,梅妃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憤怒地甚至有些糊涂了,怎麼也想不明白,姚太監這位廷首領太監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居然膽敢對著自己也不叩頭。還敢如此無禮地盯著自己!
只有那幾位服侍在旁的太監宮聽清楚了姚公公特意用對話點出的份,他們終于知道這位單宮的年輕士子,原來就是宮里前輩們時刻不忘提醒叮囑的小范大人,他們頓時張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對方。
范閑平靜地看著一臉怒容的梅妃。停頓了片刻后說道:“天寒地凍的。還是回宮去吧,打打麻將也好。在這兒凍病了,對肚子里地孩子不好……不要想著陛下看著你在雪亭中,就會覺得你上三分,更不要指他會多疼你,在這宮里生活,其實很簡單,老實一點兒就好。”
他的目又落到了梅妃的肚子上,忍不住苦一笑搖了搖頭,心想這時間還短,怎麼就已經顯了懷,看來皇帝老子果然在任何方面都很強大,只是不知道這肚子里的,會是自己的又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希你能給我生個妹妹出來,我還沒有妹妹。”范閑很認真很誠懇地對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后繞過雪亭下的眾人,走上了湖那邊的木棧,向著皇宮西北角而去。
梅妃異常艱難地讓自己沒有哭出來,憤怒與無助的緒堆積在的心頭,下意識里回頭了一眼范閑的背影,不自地打了一個寒。終究不過是個十五六歲地姑娘家,在從最后那句話里聽出對方份之后,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從懷上陛下的龍種之后,一方面驕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為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對于漱芳宮里的那位,對于這位姓范的“外臣”來講言味著什麼。
并不認為范閑最后那句話是什麼祝福,只把這句話聽一句警告,卻沒有想到范閑是真心真意希能生位公主,畢竟若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后的一生,都會陷那黑暗的傾軋之中,再也無法浮起來。
梅妃微恐懼地看著消失在小雪中的那個背影,眸中的恐懼漸漸變不甘,變怨恨。
慶帝不在小樓中,他在皇宮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廢了地宮殿前面,注視著那座小樓。此地殿宇已稀,冬園寂清。亦有假山,卻早已破落,似乎許多年來都沒有修整過,較諸另一方的冷宮還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蕪長草前,姚公公悄無聲息地退走。范閑一個人,看著小樓與長草之間的那個明黃影,安靜地走了過去,略落后一個位,就像當年在澹州地海邊一樣。陪著他沉默地看著小樓。
這一對君臣父子并沒有沉默太多,皇帝負手于后,靜觀小樓,薄微啟,淡然問道:“先前見著梅妃了?”
“是。”范閑的雙手也是負在后,聽到陛下地問話,沉穩應道。
“你說腹中地是男是?”皇帝問道。這時候場間的覺很奇妙,他們父子二人已經冷戰數月,而天底下則因為他們二人地冷戰不知道死了多人,偏生今日相見。卻沒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憤怒與斥責,只是很隨意地聊著天。
“應該是位公主。”
“噢?向來知曉你學通天下,卻不知道你還會這些婆婆媽媽的一套東西。”皇帝角微翹,譏諷說道。
“學通天下談不上,但對于醫還是有所了解,最關鍵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范閑恭敬應道。
“嗯……”皇帝地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冷冷說道:“在你看來,朕就養不出一個比老三更氣的家伙?”
“不能。”范閑十分干脆應道:“因為梅妃不如宜貴嬪。”
皇帝沉默片刻后說道:“這話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脈稀薄,能多一位皇子總是好的。”
“若陛下垂憐,日后大慶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范閑沒有明說垂憐是什麼,而是微垂眼簾,直接說道:“不然若多出個承乾,承澤來,也沒什麼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臉迅疾沉了下來,范閑提到了太子二皇子,雖然這兩位皇子的慘淡收場都是他一手縱,然而不得不說,皇帝陛下當初對于兒子們的培養,其實完全走了一條過于冷而錯誤的道路,關于這一點,已經漸漸老去的皇帝心中若沒有一,那絕對是假的。
范閑站在皇帝蕭索影地后方,平靜地注意著陛下的每一細微變化。發現了對方心底的那抹痛,自己也不由在心里嘆息了一聲,這世間沒有人是真正的神,即便強大如對方,在走下龍椅之后。也漸漸往一個尋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慶帝這些年的變化一直落在范閑的眼中。正是因為他知道了這一點,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氣來到宮里。與對方說這些話。
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割著皇帝地心,然后陛下終究不是賀宗緯,只是片刻之后,皇帝的面容便重新變了千古不變的東山絕壁,外若玉之溫潤,實則嶙峋鋒利,不屑暴風暴雨。
“賀宗緯死了?”皇帝緩緩開口問道。
“是,陛下。”
“你在府里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麼令朕容的手段,沒有料到原來終究還是這般胡鬧。”皇帝搖頭嘲諷說道:“你實在是令朕很失。”
范閑慚一笑,應道:“陛下有若東山,千年風雨亦無礙,我終究只是個凡夫俗子,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出個無中生有的手段來。人的想像力終究是有限的,世間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再怎樣想也想不出來。”
這句話說的很誠懇,確實是范閑發自肺腑的言語,面對著陛下這種雄才大略,自又強大無比地人,要找到一個打敗對方的方法,談何容易?確實也是這世間并不存在的可能吧……
“想了很久,想不出來什麼法子,所以最后我想通了,我或許是自在監察院里浸,慣于把任何事都要考慮周到,在有把握的況下才會出擊。”
范閑忽然仰起臉來,清秀的面容上帶著一令人心喜的澤,說道:“然而這一次不同,我永遠無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遠想不出來什麼好方法,那為什麼不用最簡單的方法?”
最簡單的方法,很簡單的六個字,卻蘊含了很深地含義。世間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麼?自然就是像野一樣用牙齒咬,用爪子撕,進行最原始腥的搏。
范閑說的這句話,這是一種發自心的挫敗之后地突破,一子生辣辣地狠勁兒,一子他從來沒有展現過的蠻不在乎地混兒勁兒,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皇帝陛下忽然平靜了下來,轉過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似乎要從這張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樣的東西,片刻之后,皇帝大聲笑了起來,笑聲里竟然多了幾分欣賞。
然而笑聲片刻即斂,皇帝陛下的聲音格外冷淡:“當眾殺戮大臣,視慶律如無,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賀宗緯是臣,所以賀宗緯必須死。”范閑忽然笑了笑,平靜地說著自己和皇帝都不會相信的話,“今日死的都是賀派員,但想來若傳出京都,對天下的震想必不小。然而賀宗緯表面上仁義道德,暗底里男盜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發現此人劣跡,為大慶萬年基業計,施雷霆手段,除懲惡,如此英雄手段,又豈是慶律所能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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