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他拋下玄鏡司和曲園,帶妻在僻靜過著近乎逸的日子,是他二十余年艱難前行后,難得的散心時。
細想起來,這也是故意做給永穆帝看的——
他就是護著魏鸞,枉顧帝王不可太過重的告誡。他就是看重妻,寧可舍棄錦繡前程。屢屢開口沉不住氣的是皇帝,他在桃花源里浮生閑,能奈他何?
永穆帝窺破這小心思,幾乎氣笑。
但他確實不能奈何盛煜。
兩代帝王勵圖治,固然打下了牢靠的基,要將章氏連拔起,卻也須有盛煜這般鐵腕決斷、膽識出眾的人做斬敵的利劍。這場拉鋸般的爭斗持續了太九,肅州的戰場固然聲勢浩大,真正挖空章氏基的,其實是興國公、鎮國公的倒臺,和太后的功敗垂。
這些事里,盛煜的功勞不言而喻。
論才能、手腕、功勞,普天之下,無出其右者。
盛煜有驕橫的底氣,亦有從不折腰的骨氣。
更何況,永穆帝哪忍心真的強他?自喪母,流離民間,拿著命拼殺出這條路,除去臥榻之側的猛虎,他這一路負重前行,太辛苦、太忍,亦太懂事。以至于永穆帝自己都忘了,盛煜還是個氣方剛、心高氣傲的男人。
他這半生,皆為朝堂浴而行。
鐵石心腸的威冷之下,心底深藏的,恐怕就只有曲園的妻。
如同帝王心頭的那抹月。
永穆帝撐到仲春,終于讓步妥協。
遂親自寫了封手書,命趙峻親手給盛煜,比起先前口諭和旨里正兒八經、半遮半掩的言辭,這封手書也更像是家書。也因此,信中的態度頗為和,甚至帶了幾分不耐,說他年事已高,一輩子殫竭慮,想早點清福,讓盛煜盡快回來承襲家業扛重擔,鬧脾氣。至于旁的,既然盛煜翅膀了自有主張,他也懶得再管。
仗著玄鏡司的周,言辭也頗直白。
盛煜看罷后也沒跟往常似的燒去,而是去尋魏鸞。
數月清閑,闔家融融,在初春爛漫的郊野里,許多從前竭力掩埋的塵封舊事,也順其自然地吐。魏鸞原就猜出了他的世,聽盛煜親口說出來,卻是另一番。眼睜睜看著父子倆隔著百里賭氣,盛煜巋然不,永穆帝步步退讓,不由失笑。
從前宮,那兩人尊卑分明,各自肅然,相時唯有君臣之態。
如今,倒有些許朝堂之外私的味道了。
只是沒想到,永穆帝那樣一言九鼎、威重毅然的人,竟也會敗給盛煜的拗脾氣。
還真是一降一。
遂收拾行裝,踏著明春啟程回京。
……
盛煜抵京次日,永穆帝在早朝上頒了道詔書。
詔書頒出,舉朝嘩然。
里頭說,玄鏡司統領兼中書侍郎,在討伐章氏叛賊之役中立有奇功的盛煜,并非盛家子嗣,而是皇帝的庶出長子,由當時的東宮滕妾所生。出生之日,因勢危殆險些喪命,為保周全,暫寄盛家養,終朝堂棟梁之才。
今海升平,逆賊盡誅,盛煜功不可沒,特頒旨封王,曲園賜為王府。
為堵群臣之口,永穆帝還備了兩樣東西。
先帝旨和皇室宗譜。
旨是先帝親書,備述此事經過,寫明永穆帝的長子寄養于盛聞天膝下,實乃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待天下太平,撥反正之日,宜昭告天下,復其皇室子嗣份,追封生母。
皇室宗譜則是佐證。
盛煜出生后很快“夭折”,永穆帝悲痛之下得先帝授意,遂以暫不追究作為退讓,換得太后與皇后首肯,將孩子記在皇室宗譜上,待周年過后再記其亡故,至留得痕跡,連同盛煜的生母也添上一筆。章太后自知理虧,加之孩子既死,記一筆也無妨,便答應了。
到得周年,掌宗譜之事的榮王奉先帝旨,只虛應章氏,并未真的抹去。
而章氏篤定并無后患,也從未留意。
這些年里,宗譜上陸續添丁,悉由榮王親自持,亦未出馬腳。
如今宗譜翻出,久在田園的榮王親自作證,有先帝的親筆旨,又是永穆帝金口玉言,誰還敢質疑?滿朝驚愕之際,許多人亦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盛煜為何年紀輕輕便格外得圣寵,居玄鏡司和中書要職,對章氏步步,權柄直東宮。
驚愕過后,又賀永穆帝和盛煜父子團聚。
滿朝笑容恭敬,唯有梁王笑不出來。
他的心里只有痛悔。
當初盛煜被破格擢拔為中書侍郎時,他與淑妃皆以為是永穆帝為驅使盛煜而給的甜頭,以至于盛煜戰勝回京后忽然遠走,數月不歸朝堂,他也以為是鳥盡弓藏,卸磨殺驢,遂按兵不,甚至暗自竊喜。
誰知道,如今竟會來這麼一出?
但痛悔又能如何?
別說是他,哪怕是久在宮闈的淑妃都猜不到盛煜還藏了另一重份。而今兩人皆是庶出,同樣居于王位,盛煜有重權在握,在斬除章氏時立下赫赫功勞,永穆帝心積慮地栽培重,帝心偏向哪里,不用想都知道。
梁王的東宮之夢如同泡影般,被這封詔令得霎時破滅。散朝后匆匆去椒香殿,乍聞消息的淑妃不敢置信,仿佛被雷劈了似的,驚愕過后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曲園里盛煜倒是穩得很。
詔令既出,王位和前程倒在其次,于他而言,最要的事仍在宮里。
這日早朝過后,父子倆齊往冷宮而去。
正是暮春,皇宮各繁花如簇,蜂圍蝶繞甚是熱鬧。冷宮外的荒草亦瘋狂生長,明春里生機,便連囚廢后那座院落里的樹都葳蕤繁茂,綠蔭參天。
父子倆徐徐走近,侍恭敬推門。
照在殘破的地磚,明得耀眼,角落里有貓竄過,不知是何養的,矯健利落。
而正殿門口,章氏卻死氣沉沉。
跟上回永穆帝來探時那樣,獨自坐在門口的影里,怔怔著廊下繁的樹叢。那張臉卻消瘦得厲害,原本保養得如同黑緞的頭發早已花白枯燥,加之瘦得顴骨微突,皺紋更深,無神的雙眼如同魚目,一眼過去,只覺皮鶴發,幾如七旬老婦。
融融春的強烈映襯下,更覺暮氣沉沉。
院門響,瞇眼了過去。
瞧見永穆帝,章氏的神并無波,目掃見盛煜時,的子卻猛地一。自打宮變之后,就沒再見過盛煜,但記得那夜盛煜飛劍刺向太后口,記得他的劍尖穿周令淵肋骨,將章氏打得措手不及,亦徹底斷送的榮華之路。
舊恨涌起,死氣沉沉的眼底浮起恨意,扶著門框猛然起。
因久坐疲弱,晃了晃,險些摔倒。
這般虛弱蒼老的姿態,跟從前的作威作福、狠惡毒判若兩人。
盛煜眼底浮起冷嘲。
走近殿門時,聽見章氏嘶啞的聲音,“你來做什麼!”
“送行。”盛煜沉聲。
深宮之中,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章氏眼珠微凸,居然看向永穆帝。
永穆帝則就著樹蔭站穩,打量了幾眼殿老婦,目中頗嫌惡,道:“章孝溫死了,就在他涼城的都督府里。樹倒猢猻散,章家攢了百余年的基業,也都灰飛煙滅。原本該像旁的公府那樣,綿延承襲,可惜啊,你們太貪心。”
年已五旬的皇帝目沉如淵,聲音冷沉。
章氏渾劇,“他、他死了?”
“死不瞑目。”永穆帝神漠然,“背君叛主,謀逆作,這罪名足以毀去章家從前所有的功勞。朕會斬草除,不留半點后患,而至于你——也不必再指了。”
輕描淡寫的話,卻徹底斬斷章氏所有的希冀。
榮華路斷,被困冷宮,之所以強撐到如今,茍延殘地活著,就是想著章家能憑百余年的經營,就算沒法撼皇權,至也能割地而治。哪怕希渺茫,至于而言,那也是一道森寒冷宮里窗而的亮。
而今,那道亮卻徹底被堵死。
頭昏似的靠在門扇,臉霎時灰敗。
永穆帝卻還沒說完,將眉峰微抬,聲音也稍稍拔高,“臨走前,還有些事須告訴你,好你死得明白。”說著,瞥了盛煜一眼,向章氏道:“當初我帶回東宮的喬氏,還記得吧?”
章氏許久沒聽他提及舊人,面睜目。
怎會不記得呢?
那是永穆帝最鐘意疼的人,便是如今地位尊榮的淑妃,在永穆帝心里的分量也不及喬氏。那也是夫妻間橫亙最深的利刺,深到哪怕兩人已誕下了兒,卻仍貌合神離。而今日之境,也未嘗不是因永穆帝為喬氏報仇。
不由握了手,道:“記得又如何?”
永穆帝不答,反倒說起了舊事。
從喬氏產后雪崩,母子兇險,到他設法將瀕死的孩子送出東宮,蒙蔽章氏姑侄。再到盛聞天抱回外室子,苦心栽培,盛煜漸棟梁,手執玄鏡司這把利劍,狠狠刺章氏心臟,將其連拔起。
末了道:“這就是朕的長子,文韜武略,出類拔萃。”
“你章家滿堂兒孫,無一人能及!”
漫長的時,他說得不緩不急。
門框之,章氏的臉卻數番變幻,從驚愕意外,到不可置信,再到畏懼驚恐。怎麼都沒想到那個孩子竟會或者,還堂而皇之地在朝堂步步高升,手握重權。死死抓著門框,枯瘦的手指幾乎沒了半點,那雙眼睛死死盯在盛煜的臉上,“怎麼會是你……竟是你?”
嘶啞的聲音,如同生銹的鐵剮蹭,頗為刺耳。
盛煜眉目冷凝,看著這張令他恨之骨的臉,神寒如冰霜。
他這半生的痛苦,悉拜章氏所賜。
在玄鏡司忍蟄伏的那些年,在陪著魏鸞出宮時,每每看到這毒婦,他都恨不得將碎尸萬段、挫骨揚灰,卻因大事未,不得不克制。而今,曾令舉國震的章家三位國公皆已敗落,仗著家族威勢母儀天下的毒婦,也淪為茍全命的階下之囚。
昔年,仗著章氏的赫赫威儀,視人命如草芥,害死母親后逍遙法外。
而今日,他終令所倚仗的章氏灰飛煙滅。
萬般艱辛,一朝功,足可告亡母。
盛煜緩步上前,的骨節輕響。
章氏滿面驚恐,試圖后退躲避,卻因疲弱震驚里雙酸,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玄鏡司統領的威冷手腕曾令忌憚,盛煜拔除章家的狠厲更令憤怒憎恨。而昔年一時疏忽讓這孽子得以保住命,以致今日章家傾塌之禍,更是令悔之莫及,痛楚萬分。
種種緒雜,如蟻蟲撕咬,萬箭穿心。
章氏雙手按著地面用力往后躲,口中道:“你想怎樣!”
“自作孽,不可活。”
盛煜聲音森寒,目如同利刃。
……
章氏的死不曾在朝堂激起半分波瀾。
除了周驪音得知消息痛哭失聲,幾乎沒旁人留意這位囚許久的廢后。永穆帝看著周驪音的面子,命人留了全尸,隨便找個地方葬了,除此而外,連看都沒多看一眼。而曾以雄兵重權比肩皇家的章氏,亦隨之悄然湮滅。
別說功傳百代,獨霸后位,連家祠香火都徹底斬斷。
闔族之中,除了章太后因陪先帝開國之功而陪葬陵寢外,再無半點尊榮。
而永穆帝半生苦熬,也終于松了口氣。
他生下來便借著章氏的魏氏了東宮太子,卻因章氏跋扈驕橫、禍朝綱,這些年心積慮,都在為斬除章氏國賊而籌謀。如今畢生心愿已全,他也幾乎在麟德殿耗盡心,哪還愿意在奏折堆里耗盡晚年?
在盛煜封王后數月,待群臣歸服再無異議,便禪位于他,自做了太上皇。
梁王縱萬般妒忌,卻也無力阻止。
——即使有兩位相爺助力,卻也越不過皇權,永穆帝自有雷霆手段,他可不敢做以卵擊石的事。且論手腕、才能、功勞,他都比盛煜遜太多,心里不甘掙扎了許久,最終也只能俯首認命。
而盛煜文武就,群臣莫不歸服。
禪位之事便極為順利,盛煜的登基之典亦極為隆重。
登基當日,盛煜追封生母,冊立魏鸞為后,將封后之典定在三日后,命禮部作速籌備。尚且懵懂的小阿姮一躍了帝王捧在手心的公主,盛聞天原就因前護駕而功勞甚高,又有育皇子的功勞,特封侯位,盛夫人亦得誥命。
盛聞天蒙冤半生,如今功德圓滿,便辭了千牛衛的職位,領了侯位,陪妻子云游。
魏鸞的封后之典亦盛大舉辦。
正是初秋,天高氣爽。
艷艷秋照在殿宇琉璃,披金煥彩,百齊聚,著朝服恭敬拜賀。
帝后華服端貴,攜手步上丹陛。冠服皆由禮部和廷司悉心籌備,盛煜著袞冕,金飾玉簪,垂旒朱纓,十二章紋繡得威儀而端貴。魏鸞則穿華貴袆,朱羅畫翚,滿頭青堆云鬟霧,修長的姿籠與搖曳華彩,更襯得明眸皓齒,艷逸照人。
弱無骨的手被牽在掌心,盛煜的目落在臉上,久久不曾挪開。
元夕夜驚鴻一瞥,艷令人念念不忘。
后來因的份而猶豫掙扎,險些在仇恨的蒙蔽里錯失,好在嫁進了曲園,于是眉間心上,的影子愈來愈肆意,令他步步深陷。而浴殺伐之中,曲園北朱閣的昏黃燈火,的溫笑靨、笑語,也了心底最深的牽掛。
以至今日,能攬著共上丹陛,群臣跪拜。
時虛白曾說,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的姿容氣度亦瑰艷若此,如今冠華之下,果真令宮城增。昔日京城里最耀眼的公府,終了新帝冠上明珠,掌心獨寵。
盛煜握手,邊挑起笑意。
旁邊魏鸞眼波瀲滟,瞥著他低笑,“這麼歡喜?”
盛煜含笑頷首,挲的手。
從前的孤苦前行、殺伐浴,皆過往。如今令他歡喜的,不是帝位皇權,不是巍峨宮城,而是他的邊有。無論在曲園的幽靜閣樓,還是梁州的開闊山野,抑或這座軒昂壯麗的宮城,有和小阿姮在側,春花秋月、朝暮云霞憑添萬種風,實是此生最幸之事。
因,一切皆值得期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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