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句話，夕略低螓首，籍著母親慢慢喝下那一勺粥，掩去眸底的緒。

這句話，偏要將違心說由衷。

只能這樣，不能不說！

父親去后，王府再無依傍，二哥又有傷，諾大的一個府，稍不慎，就會土崩瓦解，是以，惟有遠嫁夜國，以夜國帝王之尊，該能護得闔府一個安寧。

雖，這是下下策，如今，也是唯一一策。

“兒，娘實在舍不得你，舍不得——”王妃語意又起了哽咽，“要知道，一宮門深似海，我雖不愿你遠嫁夜國，但，你父親，偏是允了皇上的意思。兒，你獨自去往夜國，不比這里，萬一有任何閃失，為娘的，該如何是好啊？”

其實，嫁去夜國，或許，對，亦是好的吧。

“娘親，只要你好好的，二哥好好的，兒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從小到大，難道，娘親連這，都不相信兒麼？”

王妃凝向唯一的這名兒，是的，從小到大，的兒確實沒有讓太多的心，唯一的擔心，是兒的容貌，對于兒，究竟是福還是禍呢？

子太，終是禍水吧。

而兒，更是讓的心，放不下啊。

“娘親，再多歇息會吧。”夕輕聲道。

“兒，為娘，真的舍不得你。”王妃的淚又落了下來，姝艷的容貌上，不過一夜，憔悴幾許，喪父喪子加離之痛，快要得不過氣來，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想到，活著，是這般地難捱。

夕地扶著母親上得榻去，明日參選完，雖還可以回到王府，但，隨著夜帝的返程，陪母親的日子，終究一日于一日了。

低徊眸華，遏制主眸底的霧氣，待到霧氣再時，已坐于秀的車輦，緩緩駛進宮。

手心，是出府時捻下的一朵晨間凋謝的夕花，纖細的手指握住這朵花，仿佛，握住的，就是自己接下來的人生。

今日，并非碧空如洗的好天氣，繚繞著灰霾。

載著秀們的車輦緩緩駛乾永門，朱漆宮門次第而開，車轆的吱嘎聲蓋過車秀們低低的啜泣聲。

悄然掀起茜紗簾的一角，微仰螓首，旦見那巍峨宮墻，斑駁的深仿佛浸蘊無數宮子的眼淚，只這麼一晃晃地，遮去沿途所有的鮮妍明。

在放下茜紗簾的一刻，一顆清淚，墜落在手心的夕花上。

府，不能肆意的流淚，現在，終是，可以了……

輦停，早有宮上前，引著三十二位秀，分兩列，沿瀝青的甬道向宮深走去。

這里是兩儀門，除帝后之輦外，其余宮人，哪怕嬪妃至此，均須下輦行走。

這，不過是宮中的一則規矩，而，對應選的秀來說，宮里的規矩，遠遠不止這一則，看似不經心的規矩，一旦犯，往往就是要人命的。

這一批三十二位秀，是巽帝軒轅聿即位十年來第三次選秀，亦是選取名門族之，故禮儀舉止，皆是無可挑剔。

彼時輦的低低泣，在下輦時，都只化為俏臉上的一抹希冀。

是的，該流的淚，都流了，剩下的，該是對這位巽帝軒轅聿的希冀了。

一朝選在君王側，畢竟，是大多數世家子的愿。

因為，心氣高傲使然。

哪怕，這后宮，是一座最金碧輝煌的囚籠，是一座吞噬無數紅芳骨的墳墓。

對于，們中的大部分來說，終是，夢想起程的地方。

三千寵于一，就是這個夢的終點，卻并非唯一的終點。

因著這層緣由，秀雖均需著紗羅，梳垂綰髻，但，髻上的發飾并無統一規定，這也了，秀間初次一較高下的地方。

夕走在右隊的最后一列，的髻上，僅戴了一枚琉璃夕簪花，正是慕湮贈予的。

父親尚未出殯，就不得不穿華裳，惟有這一點素淡的發飾，亦算是個憑念罷。

戴著薄紗氈帽，仍能辨出，慕湮姍姍行于左隊稍靠前的位置，不過，的髻上只飾點了幾點珍珠，在這姹紫嫣紅的秀隊列中，亦不醒目。

難道，并不愿宮為妃嗎？

夕纖細的手微攏了一下被寒風吹散的薄紗，只這一攏，手，亦是冰冷的。甬道邊，還能見細碎的冰喳子，今年檀尋的冬天，真的分外寒冷。

更讓心寒的，是的父親，的大哥，不在了。

二哥的，也不知是否能保得住。

這一切構這個冬天對于來說，唯一的一道彩，而，并不能肆意的再流淚。

輦流去的淚，是唯一的奢侈。

太監著青直，彎腰躬在前引路，不過一盞茶功夫，行至一座殿前，早有宮里的嬤嬤迎了上來，在這里，夕第一次被人驗，也第一次，被嬤嬤在右臂的上端點上一顆紅的守宮砂。

這，意味著，尚是子。

這守宮砂，惟有參選過的世家子方會被點上，象征著貞潔，更象征著，們曾經，有幸能為皇帝的人。

皇帝的人，這五個字，從夕心底滾過時，僅換來邊的一道淺弧。

縱然，秀中，有一半會落選。

跟隨嬤嬤的導引，來到另一殿，驗完的秀均在此等候著傳召。

此時，因沒有先前則拘謹，本相的幾位秀早湊在一起，低低地私語著。

“月姐姐，你是太傅的兒，該見過皇上吧？說說，皇上長什麼樣呢？”一頭戴金纏花的秀，問一旁一直淡淡淺笑秀。

那太傅的兒，不過二七年華，卻生得清秀俏麗，在一眾除去薄紗氈帽的秀中，顯得猶為出眾：

“這世間再無象陛下這樣猶如天神的男子了。他的俊，是任何男子都比擬不過的……”

太傅的兒，說出這句話時，眼底浮過一抹彩，那種彩，是一種向往的希冀，更帶著兒家提及心底鐘意男子時的赧。

“咦，什麼花這麼香？”突有一秀輕聲問，這一問，其余秀的注意力皆從太傅兒上收了回來。

夕站在殿門，早有秀循著香氣朝走來：

“你薰的是什麼香料？怪好聞的。”

夕依舊戴著薄紗氈帽，并沒有象其他秀一樣，進得殿，就下置于一旁。

這薄紗氈帽，雖讓呼吸到的空氣，并不清新，可，卻能讓在呼吸中覺到一點的溫暖，亦能掩飾眸底偶爾的落寞。

此時，略低螓首，淡淡道：

“我并未用什麼香料。許是，這殿外的梅香吧。”

這座殿外，載種著無數的梅花，沿途走來，沾染得仿佛連廣袖，都是梅香纏縈。

“可這不是梅香啊。”

那秀顰了一下眉，搖了搖小臉，一旁早有另一秀輕扯的袖擺，帶著嗤笑道：

“人家可不愿告訴你薰了什麼香料，這香料沒準，一會就了陛下的心，怎會告訴你呢？”

夕的臉在薄紗氈帽后，并無一的容，只先前那秀這言語挑唆，小一撅，拂袖不再理夕。

“兒——”一聲低喚，夕轉，是慕湮進得殿來，除下薄紗氈帽，一張臉，染了些許紅暈，“你上自就有的味道，又豈是尋常香料可比呢？”

說出后一句話，慕湮的聲音并不低，那些秀聽了，皆做不以為然狀。

是啊，誰會相信，一個人，自出娘胎，就帶有香味呢？

這種香味，仿佛是花香，卻又不同于任何一種花，夏季隨著出汗，香味更甚，冬天，進了生碳的屋子，這種香味也是不容忽略的。

“啊呀，這不是慕姐姐嗎？”未待夕啟，太傅兒迎到慕湮跟前，拉近乎地道，“慕姐姐，上回你給我的紅圖，我琢磨了這幾日還是繡不出要領，不得，你再指點我一二呢。”

這一聲姐姐，并不是就著年齡而喊，恰是沖著慕湮父親在朝中的地位來稱，其余一眾秀也紛紛圍了上來，竭做討好的話語。

慕湮的姿容雖讓們嫉妒，但，們也明白，對于這樣注定要為帝王嬪妃的子，除了討好之外，冷落敵對絕非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選擇。

夕從人堆里悄然到一旁時，方瞧見惟有一秀并沒有上前，淡雅地坐在那，只支著香腮向軒窗外的梅影。

不知道那秀是誰，瞧發飾，也沒有任何出彩之，僅別了兩朵應景的梅花，但，那秀的側臉卻是極致的，著那秀的側臉，直到，主事公公的聲音在殿外傳來：

“秀——襄親王長納蘭夕、尚書令次慕湮應選！”

夕返，走向殿外時，知道，那些秀的目中有著詫異，雖然，父親不在了，可襄親王這三字，于朝中，依舊還會如雷貫耳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后，怎樣繼續維系整個王府，就是該去做的事。

因為，昨日聽宮里派下的太醫說，二哥，恐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所以，世襲親王的爵位對于不能再建軍功的二哥來說，不過是最空的頭銜。

一步一步走著，沒有任何后悔，沒有任何怨尤。

哪怕，對于父親和大哥的死，始終，還是心有著疑未消。

是的，疑。

父親雖率軍鎮過閩西的蓮教，但，檀尋城守護森嚴，蓮教又怎潛伏進城，繼而策劃這一場絕殺呢？

再有，僥幸存活下來隨侍父親的傭人說，父親是了左仆的邀請，方去的泰遠樓賞燈。可惜，左仆也死在絕殺中，再無人知道，當初的實。

這些疑，僅能于心底，畢竟，前朝，暗流詭訛，終非是這樣的子，所能辨清的。

腳下的路，該怎麼走，很清楚，很清楚……

夕、慕湮隨主事太監經栽滿綠梅的甬道，來到一巍峨的殿前，殿上書著蒼勁有力的三字：

‘兩儀殿’。

主事太監這才止住步子，道：

“請二位秀進殿，覲見陛下！”

“諾。”夕和慕湮稍整沿途被凜風吹散的儀容，緩步走上玉石筑就的臺階。

殿，籠著一種幽雅的香味，夕不知道薰的是何香料，僅知道很好聞，這種香味也恰如其分地掩住了的香。

每每夏日，在王府后苑，的香就會引來彩蝶翩飛，時，是喜歡彩蝶繞著飛舞，而，會輕輕地，轉著圈子，這種恣意的快樂。

但，隨著側妃有意無意地損，夏季，開始待在繡樓，不再出去。

并非懼怕側妃什麼，只是不愿意母親為此有毫傷神。

母親對側妃始終是忍讓的，這種忍讓，或許從太后賜下側妃那一日就已開始。

如今，即將遠嫁夜國，這種忍讓，對于來說，亦猶為重要。

邁著細碎的步子，和慕湮止步于殿深赭的團后。

一旁有引導太監讓和慕湮下跪行禮后，垂手躬立在一旁等待司禮太監唱名。

這些規矩，早在宮前半月，就有專人到府中教們習得，雖是極其簡單的規矩，卻一遍一遍，教到萬無紕發生的可能。

一朝面圣，縱是機遇，也是禍福一線。

這些，都是宮最真實的本質。

“襄親王長納蘭夕，年十三。”一蒼老的太監聲音徐徐在殿響起。

夕向前邁出一步，低垂的眸華，看到地上三尺見方的金磚拼無，中間潔如鏡，宛然映出自己的形，及薄紗氈帽后略為蒼白的小臉。

“臣納蘭夕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甫啟，的聲音很低，口哽著些什麼，始終說不大聲。

跪拜如儀間，手心到金磚的冰冷，額心到手背上，地，覺到，自個的子，亦是冰冷的。

這，是第一次拜他，邊因下跪發出輕微的唏娑聲，除此之外，殿，再無一的聲響。

“平。”

許久許久，久到，懷疑他是否聽到的請安，是否要再說一次時，才傳來軒轅聿的聲音。

不知是殿廣闊，還是本他坐得就很遠，他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縹緲空落的回音，一脈脈地漾進的耳中。

“臣謝主隆恩。”

緩緩起，依舊，低垂著螓首，等待，那個聲音宣布，遠嫁夜國的命運。

“你夕？”軒轅聿只問了這一句，未待回答，復道，“除去氈帽。”

“是，臣名喚夕。”

這一聲，依舊說得那麼輕，輕語間，纖手微抬，除去薄紗氈帽間，余卻看到，慕湮的手張地發著抖。

但，沒有時間去注意慕湮的失態，眸華隨著抬起的螓首，已看到，面前，原是一道明黃的帳帷，此時，兩側的宮人輕挽帳帷，一軒昂的姿正從帳幃后信步邁出。

通天冠下，垂著十二旒白玉珠，無法看清他的樣子，不過須臾，他已然走到的跟前。

他的眸華駐留在的臉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抬起的下頷，讓與他直視，薄微啟：

“記下留用。”

這簡單的四字，落進的耳中，的眸底，是一抹驚訝，是的，驚訝。

因為，就是這簡單的四字，讓了他的嬪妃，他的人。

不過，是一場差錯。

因他指尖抬起的下頷，不得不微仰螓首，這一仰，眸華過冠冕下低垂的十二旒白玉珠，，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只這一眼，恰如太傅兒所說，世間，再也不會有比他更俊無儔的男子。

王者的威儀和這份俊融合在一起，使他周散發著高傲的氣息。

此刻，他半瞇起眼眸，深深地凝注于，黑白分明的瞳眸深，湮出一道冶藍的華彩，這道華彩讓有片刻的目眩，不自地就被吸進他的瞳眸里，的臉開始暈紅，有些無措，更有些莫名的忐忑。

他瞧著，輕輕一笑，這一笑，他的腮邊，竟有一個含蓄的笑渦。

這，是他第一次對笑，在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再沒有見過他笑。

哪怕這一刻的笑，其實，也不過一瞬。

他湊近，在的耳邊輕語：

“朕說過，戴著簪花，不論你是誰，朕一定會再找到你……”

這句話很輕，但站在夕旁邊的慕湮卻聽得分明，用力咬著下，手，發抖得愈漸厲害。

而夕隨著他說出的這句話，子一滯間，他已離開的耳邊，松開的下頷，轉往上座走去時，語音稍響：

“傳朕旨意，冊尚書令之慕湮為翔公主，聯姻夜國。”

“臣——慕湮謝主隆恩……”

這一句話，慕湮說得極其費力，甚至連下跪的禮儀都忘記，只抬起螓首，向正轉走回赤金九龍寶座的軒轅聿。

軒轅聿隨著這一句話，腳步止住，凝向慕湮。

夕著倆人此時洇出的一縷微妙愫，深深吸進一口氣，想，或許明白，怎麼回事了。

上元節，賞燈之人，都會戴著面。這是一種習俗，如今看來，恰不過是全了如今差錯的習俗。

面后的真實，無人可辨，但，聲音，總是不會變的，不是嗎？

這枝簪花，原來，是屬于慕湮的，或者說，是軒轅聿許給慕湮的一份信。

卻將它誤拿了來。

，現在，又算什麼呢？

慕湮的子，向后退了幾步，他凝著，再走不上前一步。

殿，似乎連空氣都漸漸停滯不前。

直到，傳來一聲通傳：

“太后駕到！”

深朱云紋錦從夕的眼前走過，一子的聲音旋即響起：

“皇上要將尚書令次聯姻夜國？”

帝王金口玉言，縱然，心中有悔，又豈能改，又豈容改呢？

“是。”他只說出這一字，凝著肅殺的冰冷。

“皇上！”太后僅喚了這一聲，知道帝意再無轉圜。走到夕跟前，戴著護甲的手勾起夕尖尖的下，語音淡漠，“生就這一張臉！果真，君心！”

軒轅聿的眸華隨著太后這一句話，凝向夕，薄浮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是甚醉朕心。傳旨，冊納蘭夕為醉妃，賜居冰冉宮。”

一語甫落，他徑直走回那高高在上的赤金九龍寶座，明黃的帳幔覆蓋下，再辨不清他的神。

夕站在那，太后護甲的犀利一韌韌地刺進的下頷，不能躲，也躲不得。

廣袖一松，袖，那朵已經凋謝的夕花就這樣墜落到金磚地上，太后拂袖間，錦履踩過那朵花，的心，仿佛也隨之輕輕地，有某一，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