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聲音里有著明顯的哽咽之意,隔著那層層垂落下的紗幔,可看見,里面太醫、醫忙碌的影。
恰此時,忽然,李公公從殿外匆匆進來,附耳間,軒轅聿頓時臉微變,深深凝了一眼夕,道:
“朕有事要議,這里,一切就予母后和醉妃了。”
夕輕輕頷首,目送他疾步離開,怕是明洲的事又有變數了吧。
軒轅聿的步子甫出殿外,忽然,床榻前的醫匆匆奔至太后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
“太后,奴婢等無能,充儀娘娘還是小產了!”
“什麼?!”太后驚喚出這兩字,子往后一蹌,幸得莫扶著,才沒有跌倒。
夕深深吸進一口氣,慢慢走至榻前,應充儀臉暗淡地暈在榻上,一旁有兩名滿頭大汗的太醫,其中一名正是早前也曾替問過診的蘇太醫。但,他們僅能站在稍遠的位置,近前的,只有醫四名。
腳踏前,放著一金盆,里面,赫然是一盆水,泛黑的水。
當然,還有未形的一個孩子。
只這一,更確定,的猜測,是沒有錯的。
凝向榻上的應充儀,眉心顰了一顰,終是問:
“充儀娘娘因何小產?”
“回娘娘的話,充儀娘娘因驚訝跌倒,導致小產。”醫的聲音不知是懼怕,還是怯糯,說得極是吞吐。
“太后,臣妾妄斷,恐怕充儀之事,與姝人是無關的。”夕俯低,稟道。
“此話怎講?”太后的邊卻突然勾起一抹笑意,這抹笑帶著悉一切的弧度,然,這抹笑意轉瞬即逝。
“這位醫恐怕學醫不,請太后傳院正前來,臣妾所言是否屬實。”
醫所言,必是了這兩名太醫的指示,所以,要請的是院正,太醫院最大的執事。
宮里,買通太醫屢見不鮮,院正卻是直接命于皇上,若無肋,是萬萬不會被買通的。
蘇太醫,若真如此,他卻是錯了!
然,眼下,護不得再多一個人了。蘇太醫所犯的,頂多是失察,比起人命來說,實是小之又小的。
“不必了,你且說來,哀家自然能辨別。”
“諾。”夕應聲,語音平靜地道,“臣妾在暮方庵三年,曾偶讀醫書,書中有云,子若小產,所流必定鮮艷。但,假設胎兒早夭腹中,則暗深。是以,臣妾妄揣——”
“診脈是太醫的職責,想不到醉妃在暮方庵三年間,竟也習得這些。”太后打斷的話,未置褒貶地道。
夕垂首站在原地,這一次,是太僭越了,只是,想保住西藺姝。
不僅因為這是答應過他的。
更是因為,做人的基本良心。
明知道西藺姝是被冤枉的,即便再怎樣不值得為西藺姝去做任何事,難道,就因為這不值得,違背了做人最基本的良心麼?
如果這樣,和西藺姝又有什麼區別呢?
可以鄙視西藺姝的所做所為,因為,有鄙視的資本,的為人,明磊落。
這,才是,夕。
深深吸進一口氣,啟:
“太后,臣妾——”
未待說完,本暈了過去的應充儀忽然睜開眸子,哀哀地道:
“嬪妾的孩子!孩子啊!”
蒼白著臉,高高的宮髻也散落開來,一雙手死死地扣住榻板,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盆水。
“皎月,你還年輕,好好調養著子才是重要的。”太后返,走近床榻,一邊使個眼于醫,那醫忙回過神來,端起金盆就往外行去。
“太后,太后您要為嬪妾做主啊,這宮里真是有人要謀害嬪妾!”應充儀哀聲泣道,聲音悲傷中著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尖利。
“哀家定嚴懲不怠無視宮中紀法,陷害皇嗣之人。”
“方才醉妃稱嬪妾的孩兒早在嬪妾腹中就已夭折,嬪妾確實幾日前就覺得下腹墜痛,這些,蘇太醫診脈時是曉得的。”
應充儀忽然附和夕,說出這句話,太后眸底一現,已道:
“既是如此,怎麼不早點稟于哀家知道呢?”
“蘇太醫懷疑,有人在嬪妾的用度里下了藥,但,又不好明說,嬪妾知道,他也是自保,嬪妾人微言輕,只想好好地產下胎兒即可,不去多添是非,沒曾想,暗地里,終是有人不肯放過嬪妾,是以,今日,嬪妾懇請太后徹查,還嬪妾一個公道!”應充儀哀哀地道。
“徹查——確實,這宮里也該徹查一下了。來人啊,傳哀家口諭,往太醫院去查,半年來,有誰配了不該配的那些藥,不論哪宮主子都把名字給哀家提上來!”
太醫院的用藥開方,惟有院正可以查得,太后此一舉,無疑是翻查所有的記錄,那麼——
夕的臉驀地一驚,當然,并沒有錯過,應充儀俯謝恩間,邊一抹意。以及蘇太醫踉蹌跪地時的如釋重負之。
原來,還是低估了別人。
或者該說,不想去害任何人,哪怕知道了一些事,知道應充儀懼怕著什麼,出此兩全的下策。
但,被太后打斷的那句話正因為沒有說出,終急了那一人。
想說的,不過是應充儀的質虛寒,珠胎難保。
只是如此,而已——
沒多會,院正就拿了太醫院這半年出的藥冊呈給太后。
太后甫翻了幾頁,臉上的神是莫測的。
夕站在一旁,知道是躲不過的。
不是沒有想過,麝這味藥在宮里配了,會引起多大的是非,所以,第一次,要的量,真的極,不足以下胎。然,因為二哥摔了辛苦配置的玉復原膏,使得配了第二次。
這第二次所要的麝,份量加起來,卻是足以造一種‘假象’——
意圖不軌的假象。
畢竟,自代執后宮諸事以來,應充儀每日定省都沒有缺席,也喝過宮里的茶,不是嗎?
并且,倘若從太醫院查到了可疑,那麼,其他的徹查就不會再進行。
真正得意的,還是那一人。
哪怕一計不,順勢,反又了一計。
這宮,果真步步噬人于狠毒冷中。
“充儀,小產后最要就是調養子,暫時,你不宜移,就歇在這罷。此事,哀家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太后囑咐完這句話,復道,“醉妃,隨哀家來。”
太后冷冷說出這句話,緩緩往殿外行去。
“諾。”應聲,長長的紗曳地,發出一點點沙沙聲,猶如什麼噬咬著心里某,讓它一并地堅起來。
殿外,再不是晴霽萬里,浮了幾片烏云,生生地擋去燦爛的日。
這天,變得很快。
人心,變得更快。
“醉妃,一個月,你配了兩次麝香,真的讓哀家太失了。”太后晦暗莫測地說出這句話。
“太后,臣妾沒有做對不起您的事,臣妾也不會用這種法子去害人。”
“可,證據確鑿,你讓哀家怎麼信你呢?”
“太后,麝香是臣妾所配,臣妾不過是用它調配復原的膏藥,因為臣妾初次侍寢那晚,子過敏,這也是實。太后若不信,臣妾可以奉上方子,以供院正核查。況且,若真是臣妾所為,剛剛理該順水推舟,又何必要為姝人出頭呢?”夕的聲音依舊平靜,沒有懼駭。
知道,害怕,是沒有任何用的,只會了自己的陣腳。
“兒,宮里的事,并不能僅看表面,哀家信的,只是證據。這樣,才公平。六個月,麝香僅有你一人配得,配藥的時間、劑量,都讓哀家很心痛,你,讓哀家真的失了。”太后徐徐說出這句話,袖一拂間,往臺階下行去。
夕走幾步,跪叩于太后的跟前:
“太后,臣妾沒有做過的事,無論如何,臣妾都是不會應的。”
重重叩于手背。
或許,真的不該多管任何事。
或許,真的該說出所疑心的部分。
可,那樣,牽扯進的,不過是更多的人。
太后嘆了一口氣,往前慢慢行去,沒有讓夕起,也沒有立刻發落夕,只是由莫扶著,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夕跪在那,偶爾有宮人匆匆往來于此,卻是不會多看一眼。
這就是宮里生存該備的謹小慎微,而太不知天高地厚。
離秋始終站在一旁,可,并不能上前一步,能做的,只是著、陪著夕。
從烏云蔽日跪到月上柳稍,這段時間,不算太短,初時膝蓋的酸麻疼痛,到后來慢慢的麻木,一如,心底,漸漸開始沒有任何覺。
從來沒有跪過這麼長時間,凡事,都會有第一次的,不是嗎?
只是,這個第一次,讓覺得真的很難熬下去。
不是在等太后下定決心后的發落。
不過,等著、拼著一個信念。
縱然,說不出,這個信念為什麼能支撐自己那麼長的時間。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四周僅有宮燈搖閃出約的燈。
風過樹葉的聲音是唯一的點襯,隨著殿的燭火歇滅,夕仿同墜一片更深的黑暗里。
閉起眼睛,周圍的一切漸漸的與開始無關,惟有那個信念,在心底漸漸清晰明了。
總有一個人,會信罷。
是的,只要一個人能信。
一直輕的風驟然變大,樹枝被風搖晃地嗶啪作響,風將枝頭的才綻的葉刮落,旋轉著地上的櫻花,漫天間,轟隆隆的雷聲從蒼穹滾過。
三月末,是春雷,但今年,響得卻是太早了。
的容依舊不驚,子都會怕響雷,可,不怕。
父親說過,當一件事,你再怕都沒有辦法避免的時候,只有強迫自己面對,一次不行,再試一次,直到習慣后,就再不會怕了。
對雷,亦如是。
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的云仿佛要降下來一般,堆在宮的回字形上空,接著,幾道閃電劈過,狂舞地撕開*絨般的夜幕,雷聲不斷中,豆大的雨珠敲打在的臉上,又是一個震天的霹靂,離秋的腳步終于不住地向走來。
“離秋,你去回廊下避雨,不用管本宮。”泠聲吩咐道。
“娘娘淋著,奴婢陪您。”
“你這又是何必呢?”
“娘娘又是何必呢?”
是啊,連離秋都看出來了,真的又是何必呢?
原來,最最冥頑不靈的人是啊。
只是,躲不得。
雨越來越大,好象天再也承不了這重量般傾盆瀉下。
渾,再大的雨敲在上,都是不疼的,只是,眼前迷朦一片,暗的天地間,惟有離秋陪一起,面對著這狂風暴雨。
仿佛,承著上蒼的雷霆之怒。
任由雨點敲砸,能憑借的,不過是羸弱的脊背。
這雨,不知道何時才能停。
然,相信,終究,是值得的。
撇開一切不提,值得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子開始僵,連發抖都一并僵住,努力咬貝齒,依稀間,似乎有人的腳步聲靠近,緩緩抬起頭,不遠,明黃的傘蓋下,仿佛,有人直立在那邊。
隔著漫天的雨網,看不清那人的神,但,卻能覺到他驚怒的目。
昏暗的天中,終于看清,他向走來,他的臉,第一次,是這樣不假控制自己的緒。
狂風卷著雨,狠狠打著的子,其實,子早就冰至極寒,心里,卻驀地升起一暖意,這樣的時刻,他,還是來了。
的邊綻開一抹蒼白的笑靨,他蹲下子,凝著,冷漠的眸,依舊是那樣地在一瞬斂去所有的緒,然他的手卻是極溫地,將狠狠嵌進懷里。
那麼,那麼用力,得肋骨也疼了起來。
仿佛要把人碎般,在這疼痛深里,除了暖意,還有淡淡地屬于他的馨香。
的下頷抵著他肩膀,上面,有金繪的龍紋,咯著臉,有些不舒服,但,此刻,卻安然地抵在那,臉上,有些熱熱的東西流了下來,滲進那,不過須臾,再覓不得痕跡。
太后因何罰,知道是什麼。
太后布下這局所要的,也知道是什麼。
這些,與要的無關。
要的很簡單,很簡單。
卻在這宮,亦是可求難遇的。
時間似乎停滯不前,雨還是下著,卻再落不到的上。
的頭頂,那一方大大的明黃華蓋遮去所有肆的暴雨。
這不是第一次,他替遮雨,卻是第一次,這樣,把心里下的雨一并遮去。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
當他松開的手,帶著一并站起時,他才說了一句話:
“醉妃的麝香,是朕命配的。”
“諾,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回太后。”李公公忙躬退下。
“皇上,您不需如此。”輕聲。
“朕不如此,就全了你一個后的虛名嗎?”說出這句話,他的聲音里分明帶著冷冽。
他原來,一開始就看了。
最初要的,就是在他信后,因為這份信,于不得不付出代價后,全后的虛名。
既然,活著,始終不是王府之幸,那麼死,是否就能讓王府擺這一切,因著他重用日后康復痊愈的納蘭祿而重整襄親王府昔日的雄風呢?
這,就是一開始的打算。
這一輩子,有一個人信,足夠了。
除了父母之外,有人信,原來,足以為最后的安。
可,后來,當跪在雨中,才發現,不止瞧破了應充儀設的局,太后也看穿了。
是啊,以太后多年的深宮錘煉,又怎會糊涂呢?
所以,一切,有了現在的轉圜。
他停下步子,手捧住的臉。
他的手心依舊是冰冷的,而的臉頰被雨水淋得也是冰冷一片,就在這冰冷一片里,卻有暖意在傳遞。
“好好活下去,才是你該做的!從今日起,不需要你再為朕庇護任何人,至于納蘭祿,朕也一定會給他建立功勛的機會!今日以后,你就是你,納蘭夕,朕的醉妃!”
他的手真的好暖,努力想堅持住的子,驟然松無力,可,并不能暈闕,哪怕,此時,如果暈闕,可以更得圣恩。
但,卻是不愿去做的。
竭力撐著,面更加蒼白:
“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俯,離秋早上得前來攙住。
又一次,從他懷里欠出來,他站在那,一旁莫竹奉上一把明黃的油紙傘。
而,的肩輦也早停在不遠。
他似乎應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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