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國。
輝宸宮,書房。
百里南執筆于案前,批閱今日早朝呈上折子時,積福啟稟的聲音隔著山水屏風傳來:
“回稟君上,夫人的行仗即將啟程。”
只是簡單的啟稟聲,卻讓百里南握著紫毫的手,滯了一滯,懸于明黃的折子上。
,終是要去了。
這三個月來,在除夕臨近時,后宮,傳出自夫人小產后,唯一的喜訊。
麗良媛喜懷龍嗣,亦因此,被晉以婉儀之位。
正是這一道喜訊,不再讓整座夜宮籠罩在自夜帝百里南登基三載來,無所出的清冷局面。
而,與此同時,夫人另得了一旨圣恩,得允返回巽國,待到元宵佳節日后,再行返回夜國。
這道恩旨,對后宮嬪妃來說,無不是莫大的龍恩浩。
可,真的,是隆恩麼?
百里滿手中的紫毫因這一滯,蘸得慢慢的朱砂墨便滴漸在明黃奏折上。宣紙上,那一點的紅迅速蘊開,將那批復的空,沾染上目的艷紅。
他回神,就著那蘊開的艷紅,龍飛舞地批了一個‘準’字。
“君上,夫人讓梨雪來回一聲,這,就要去了。”
,并沒有親自來辭行。
即便按著宮規,是該親自來的。
只是,的心里,什麼都空了,這些宮規,自也是再進不得心了。
三年來,的恪守,換來的,不過是相負。
不過,如此。
百里南本低徊的眸子,隨著一句話,方抬了一抬,語音卻仍是淡然的:
“朕,知道了。”
“君上,這儀仗就停在翔宮外,奴才瞅著,夫人這就要上輦了,特來請示君上,您,是否要過去?”
積福大著膽子,仍是問出這句話。他瞧得準主子的心思,方才主子的一滯間,他知道,問出這句話,是討巧的。
主子撐著的事,做奴才的,要懂眼地給主子找臺階。即便得些訓斥,主子,定是會記著好的。
百里南的眸華,略略了一眼,軒窗外,復道:
“雪,倒下的愈大了。”
“是啊,君上,夫人素來有風頑癥,不知這一去,是否路上,又要發作。”
積福繼續不余力地找著臺階。
他的福就是這麼越積越多,在這宮里,頗得各宮主子的好。
百里南終是放下手中的紫毫,轉出書案。
積福忙把手中早準備好的狐肷褶子大氅披到百里南的上,百里南的步子稍停了一下,復慢慢往殿外行去。
雪,很大。
明黃的華蓋縱能遮去頂上的一隅天,終有些飄雪隨風拂進,落在大氅上,只須臾,就沁進大氅,再覓不得痕跡。
一如,此去千里,是否,有些什麼,也再覓不得痕跡呢?
輝宸宮離翔宮并不遠,當中只隔了中宮的倚凰宮,行去,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甬道上積了沒有來得及清掃的雪,踩上去,輕微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離得不遠,已看見,一眾宮人中,那一襲秋水綠的影,是醒目的。
其實,這,冰不算是最突出的,只是,他這麼去,僅是那抹秋水綠了他的眼。
正是夫人慕湮。
自小產后,不再穿著昔日那些鮮艷的,而僅著這一的羅。
秋水綠,襯得愈發素凈淡雅。
比之三年前,的與世無爭,是源于,他不值得去爭。
那麼,三年后,的與世無爭,僅說明了一個事實——
的心,一并地死去。
隨著那個孩子的逝去,死去。
那日小產,他不顧避諱,沖進房,最后對他說了那兩句話后,這三個月的時間,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旦凡宮里有家宴,都稱病不出席。
而他,也沒有再去瞧過,自把那香囊還予他,敬事房,就借著小產的緣由,把夫人的牌子暫時擱置了起來。
三個月,他仍做著雨均澤的帝王,澈貴姬的風頭更在宮中無人能出其左右。
至于夫人昔日的盛寵在宮人的眼里,終究漸漸地淡去。
紅為老恩先斷,在宮里是屢見不鮮的,只礙著夫人的位份仍在,那些妃嬪和宮人,不敢行那踩低之事,只將翔宮冷落不提罷了。
是的,冷落。
這份冷落隨著今年冬天這場大雪出落時,終于,將告一段落。
這個段落,就是夫人將暫離夜國,帶著省親以為地回到故國。
宮中諸妃對這份恩旨是艷羨的。
可,至于慕湮心里呢?
真的,就會有欣喜沖淡過往的悲傷麼?
站在那,蓮足稍停,眸華向他來,這一,的眸底,沒有毫的波瀾。
“參見君上。”俯低,按規請安。
算起來,今日,是他和三個月來,第一次見面。
他行至跟前,手,甫要去扶,終是不痕跡地收回,僅揮了一下袍袖:
“平。”
“謝君上。”緩緩起,低眉斂眸,并不再多說一句話。
氣氛,僵凝。
他早知道,會這般僵凝,卻還是來了。
因為,或許,這一去,一切,都會不同。
他是系大業的帝王,為了帝業輝煌,所做的謀略,即使殘忍,都是不能放棄的。
也,不會放棄。
江山,人,對于他來說,從來不存在著并重。
倘若并重了,失去的,絕不僅僅是其中的一樣。
他,從繼位以來,就深深明白這一點。
“此去路途遙遠,你素有頭風的頑疾,朕特命蔡太醫隨行——”
他用平靜的語調緩緩說出這寫囑咐關切的話,一如往昔對慕湮一般。
只是,他知道,有些什麼,終究是不同了。
就像,慕湮此時聽著他這句話,螓首仍是低垂著,鑲嵌在襟端的紫貂幾乎把半張臉都一并掩了進去。
,果是連一個目都吝嗇予他了。
以往,再怎樣相敬如冰,總是會稍抬起眸華,微微笑著。
他一直以為,再怎樣,總會笑的。
哪怕帶著心不由衷。
卻不知,的笑,同樣會消失不見。
會倦于掩飾。
一念起時,他的話,頓了一頓,但,再怎樣,總歸是要說完的:
“一路照拂予你。”
六個字,很簡單,簡單地溢出齒時,只是別樣的滋味。
“謝主隆恩。”低垂的螓首,櫻微啟,僅有四字。
躬間,他甫要手去扶,卻咻地向后一避,他的手,有些尷尬地出煙水藍的袖,指尖上,驀地墜下一片雪花,晶瑩剔,然,只一瞬,即融于甲尖,化為一汪清瑩。
仿似誰墜又未墜的淚水,清瑩。
但,不會是的。
不會流淚。
誰都不會知道,小產的那晚,當百里滿的影消逝在翔宮時,的子在棉被中,烏黑的發遮去大半的面容下的,無聲慟哭。
三年的宮廷生活,讓學會了,面對在無的傾訛,都不會肆意的流淚。
包括,這一次的慟哭,亦只能是無聲的。
哪怕,再痛,都哭不出聲來。
怎能不痛呢?
兩個月大的孩子,就這樣沒了。
來夜國的三年,百里南予亦算是寵有加,可,總不見懷孕,只這一次,算來,該是旋龍谷的那晚得的孕。
但,最終,卻還是化為一盆水。
的腹部仍能到的疼痛,就象孩子還在那里一樣,但,知道,已經永遠失去了孩子。
自遠嫁夜國后宮為妃,對孩子,一直是可有可無的態度,而不似其他后妃總想著,能懷上帝君的孩子,對于將來的深宮寂寥的日子,亦是種倚傍。
對于來說,有了孩子,不過只意味著一種牽掛。
所以,沒有,亦好。
可,自六月初六那晚后,似乎,終究有些什麼是變了。
當看到他郁的臉,當他第一次,近乎發泄,抑或是想把什麼進去一樣的占有,知道,的心底,終究,不一樣了。
沒有覺到一厭惡,即便本來,這亦該是做為后妃應盡的義務,但,這般地被占有,一又一,按著之前的子,定是反的。
只那一晚,心底的某些存在就碎了,碎屑里,能清晰地到一種關于愧疚的愫,而這份愫的來源,則是過往愈深的沉淀。
想,原來,竟是在乎這個男子的。
慶禧殿后殿的那場短暫相擁,與其說是舊復燃,不如說痛下決心的絕斷。
那一年的上元夜,縱使=是有著看似完旖旎的邂逅,然,不過是一場差錯。
既然是錯,為何要執念呢?
徊心,的心,曾為那人而徊。
雖很,但,徊的,不過是彼時甘愿蟄伏的心。
于是,當的心,再一次,想為了他綻出另一抹從沒有過的絢麗,為他孕育屬于他和的子嗣時。
那個,看似象征莫大圣恩的香囊輕易的摧毀了一切。
或許,不該說一切,于這宮里,從沒得過什麼,哪怕是他的憐惜,只是表面的應付罷,畢竟,的份,是巽國的公主。
然,當試圖去勸他,能出兵相攜巽國對斟國的那一戰。
他的選擇,僅是用他素有的溫,不痕跡冷酷的拒絕。
原來,始終,是變了,都變了。
他和之間,再不能做到純粹。
從他抱著夕上車輦。
從投巽帝的懷中。
是刻進他和心頭,無法抹去的痕跡。
哪怕,自個愿意忘,在對方眼中,難道真能這麼認為麼?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弄人。
而,在失去了這個孩子的三個月后,依然會忽然毫無預兆地一想起就痛徹心扉。
那是種怎樣地痛,直至室息。
拼命的呼吸,然后,淚水就噴涌,無法抑制。
的孩子,心臟還沒有好好跳一下,就沒有了。
曾給予他降生的希,卻又一手將他毀滅。
明明,在懷孕后就覺得香囊有些許的不妥。
然,是他賜的。
是以,便是一直是佩戴的。
除了那一晚,再次遇到那一人,始終每日都佩戴著。
只那一日,在面對過往時,于過往最后一次的縱容,才會可以地不去戴它。
原來,每每佩著這個香囊,會讓覺得,一如他陪著一般。
可,他的陪伴,其實,亦在那一日,終究在彼此的心底,劃上了休止符。
懷孕后,他稱病往別宮調養子,待到他起駕回宮之時,不僅*、夜兩國戰事甫定。
的孩子,也失去了。
亦在失去的那一刻,直面到了自己的心,多麼想要這個孩子。
源于,這或許是最后一次機會可以為想嘗試去為他孕育一個生命。
因著沒佩戴那個香囊,方能,得意懷上。
但,他明明知道香囊的乾坤,仍淡漠地于行宮,看最終的失去。
對啊,是巽國的聯姻公主,若萬一誕下的皇長子,那麼,夜國的太子之位,豈非旁落到有巽國一半脈的子嗣手中呢?
況且,亦或許于旋龍谷那晚,他對,始終是心有芥的。
所以,不能原諒自己,明明曾經懷疑過那個香囊,卻還愚昧地留在上。
所以,將每日每夜活在這種痛苦的煎熬中,無法拯救。
包括,自小產后,怎樣調理,都淋漓不盡的黑。
小產的痛再抵不過心中的痛。
那一夜,在被黑暗吞噬意識的前一刻,能清楚聽到,心碎裂開的聲音,碎,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漫著彌天的,但,也是在不可示人的暗。
罷,罷,罷,不去想。
多想,不過是庸人自擾的于事無補,不是麼?
此去故土,亦好。
好過,再不得不相對。
每一次地相對,爭如不對。
低垂的眸華,看得到他出指尖的那份清瑩,明晃晃的,冶著雪,滲進的眼里,刺疼刺疼的。
“去吧。”
隨著他收回手,簡單的兩字,清晰地落進的耳中,再次行禮,返,沒有他一眼,登上車輦。
車轱轆碾的剎那,的指尖,了一,終掀開半幅茜紗簾,過簾紗下的一隅,看到,他仍駐足在彼,著,漸漸遠去的車輦。
不敢去他的眼睛,怕,那里看到的,除了淡然之外,再無其他。
有那麼一刻,希,看到他眼底同樣的悲痛。
只是,看到的,始終是他的波瀾不驚。
也是在那一刻開始,的心,才徹底的死去吧。
百里南一直站在原地,看著,那車輦的遠去。
直到,消失在宮狹長的甬道之上。
他,仍那麼站著,站著
巽國。
天巽宮,承歡殿。
軒轅聿覺到夕的子略了一,他稍低的眸華,正看到的臉微微地仰起,只這一仰,的臉上僅是蒼白一片,這些蒼白,代表著,昨晚毒發后的殘留。
然,值得慶幸的是,終究借著火床的燎炙,熬了過去。
發現自己在他的上,下意識地想起避開,但,他的手沒有松開,這一,除了讓的更近他的手心后,再無其他。
氣氛,有些尷尬。
覺得到上的寒氣早已不復,反是添了些許的汗意涔涔。
不喜歡這些汗意濡他的手心。
甫要啟,他卻仿似察覺到的計較,他的手,恰在此時,輕輕地松開。
才有起,因著子漸重,又臥他的上,生怕起時的借力,反會疼他。一時有些猶豫間,他清擁住的手臂,帶一并起,并將放到火床旁的石階。
昨晚毒發后的一幕,即便不甚清晰,可,在失去清明前,記憶總是在那的。
凝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說,只知道,中的千機之毒,是瞞不過去的。
他亦沒有說話,只起,將的中披于的上。
離開火床,沒有那些暖融之氣,終是冷的。
隨后,他才穿上自己玄黑的袍,但,不知是有意,抑或只是他的無心,他并不背過去換上那玄的袍子。這使得他正面朝向,忙低下臉去,不再瞧他。
即便到了今日,對他著的子,依舊莫名地有著回避。
這一低首,下意識地到攏起的腹部,那里,顯然現在是無恙的,并沒有被昨晚的毒發影響到。
因為這一,甚至能覺到,孩子,輕輕地,在此時,不安分地踹了一下。這一踹,在腹部的手,能覺到分明的印子。
邊,不自地勾起一抹笑弧。
真好,熬過了一次毒發。孩子,還好。
吁出一口氣,手,扶著后的火床邊沿,借著這個撐力,就要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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