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裡最近來了一對奇怪的夫妻。

他們剛來就惹了這裡的富家商戶, 原本百姓們有些擔心會鬧出大事，可這兩人不常出門，衆人連他們的面都很見到。

城裡孩頑劣, 拿著荷葉和蓮蓬大街小巷到跑, 等到了這家宅邸時, 心裡的好奇終究是漫到了極點。

其中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咬著蓮蓬, 徒手爬到了院外的槐樹上，其餘小一些的在下面給他助威。

他們記得這個宅邸以前雜草叢生，本沒人住, 但晚上會有白人在這裡飄，這倒了這裡爲數不多的恐怖傳聞之一。

小孩爬到樹間, 撥開綴著些許槐花的花枝往裡看, 頓時張大了。

原本雜草叢生的地方簇擁著花團, 樹下架上了鞦韆，院裡的青石板乾淨整潔, 和他之前看過的完全不同。

院中水井邊站著兩人，一男一，兩人之間連著鵝黃綢帶，看起來略有些怪異。

這小孩正往前探去，想看得仔細些, 井邊那男子便微微偏頭, 似是向他這裡看了一眼。

小孩抱著蓮蓬往後仰, 心臟跳個不停, 正下樹, 低頭看著這高度時不吸了口氣。

他們從小長在河邊，下水是一絕, 但下樹就有些困難了。

他被困在這，只能僵著不敢，生怕被李弱水二人發現。

“冰了這麼久，等一下吃起來肯定舒服！”

李弱水將桶從井中搖了上來，裡面卡著一個圓滾滾的大西瓜，還冒著涼的冷氣，是著就消了不夏日的倦意。

抱著瓜，帶著路之遙走到涼亭中，袖口被挽到臂彎，夏日的舒適頓時現。

“夏天當然要吹著風吃西瓜。”

西瓜被切一塊一塊的，紅的水落在白瓷盤中，拿起一塊，水便又順著的指尖蜿蜒到了腕上的佛珠下。

李弱水下意識站起，將西瓜舉遠了一些，左右看著，想要找出一塊手帕一。

“這個西瓜可不好洗。”

找了一圈都沒有，正想起去房裡拿一塊，手背上頓時覆上一點溫熱。

離半臂遠的路之遙此時正傾吮著手上的西瓜。

不知爲何，此時李弱水腦子裡的第一反應不是氣，而是他終於靠近自己了。

他們到蘇州已經十日，這十日裡，他們白日形影不離，夜晚同榻而眠，可卻沒有了以往的黏糊。

路之遙總是有意和保持距離，夜晚也不再纏著，最多隻是抓著的一小片角。

“……你要吃一塊嗎？”

李弱水看著他的作，心裡有些期待，也有些張。

相的人總是想要和對方再親近一些，也不例外。

他的脣在手腕上頗爲眷地停留了一會兒，直到的手上再沒有水後才揚起頭。

“我有手帕。”

路之遙從懷中拿出一塊手帕遞給，隨後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坐到對面，手拿了一塊西瓜，啓脣咬了一口。

他的脣角是微微上翹的，張口時便有些笑的味道，西瓜滋潤著他的脣瓣，被他抿在脣間，看得李弱水莫名紅了耳。

……真是完蛋，他做什麼都覺得好好看，難道這就是人眼裡出西施嗎。

“甜不甜？”

路之遙依舊沒有靠近，只彎了眼眸，神看起來似乎和往常一樣。

“好吃。”

他把西瓜推到李弱水前，和著眉眼，漾著春水的眸子裡依舊只有。

路之遙的食量一直很小，但最近被李弱水帶著吃東西，食量倒是比以往大了許多。

不過那脣似乎沒有變得很紅潤，甚至最近看來還白了不。

難道他吃多了反而會不好嗎？這不合理啊。

李弱水默默嘆了口氣，能看得出來，路之遙方纔突然湊上來不過是因爲忍不住了而已。

想要更加親近的/，他可是比濃烈得太多。

而且總是這麼憋著，會憋出病的。

李弱水用手帕了手，張開手臂，猛地撲到了路之遙上。

“真拿你沒辦法，你不來蹭我，我就來蹭你吧。”

很久以前就發現了，路之遙似乎有比較嚴重的飢癥，當然，的對象主要是對。

這很正常。

平常人對待喜歡的人都不由自主想要摟摟抱抱，以此來抒發自己的意。

對於他這樣濃烈又極端的人來說，他的會是平常人的數十倍，或是比這更多。

李弱水很難想象他是怎麼忍下來的。

以路之遙的手，如果他想要躲開，會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可他沒有。

他脣角的笑微微愣了一下，看起來像是沒有反應過來，可他的卻很誠實，他擡手接住了。

在擁抱上的瞬間，心裡的空茫突然被填滿，鬆弛下來，就連緒都平和了不。

路之遙控制不住地側頭，鼻尖上的頸脈，終於緩緩出了口氣，逸出一聲喟嘆。

在心底制住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出口，不再焦慮、不再難耐，躁的緒猶如被溫的水流包裹，他彷彿又找回了自己。

“心是不是舒服了很多？”

李弱水擁著他，任他用手順著自己的頭髮，看著這煥然一新的院子，幽幽嘆口氣。

雀鳥嘰嘰喳喳從遠飛來，一點不怕生地停在桌子上，啄食掉出的幾粒西瓜籽。

桌上還鋪著路之遙習字練字的宣紙，它踩了一腳墨，跳到了宣紙上，點出幾個小巧的印記。

它啪啪走，將紙上未乾的“弱水”二字踩得糊一團。

路之遙的心緒平了許多，他直起，依舊含著笑。

“今日要不要出去逛逛？”

就像是爲了安他，這十日來，李弱水沒有踏出府門一步，甚至連出門的要求都沒提過。

雖然他確實很開心，可若是李弱水心裡覺得很難，這點開心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不去，太熱了。”

李弱水完全不怕小黑屋，夏天怕熱，冬天怕冷，這兩個季節就算路之遙不說，也不會出門一步。

桌上的雀鳥被二人驚到，豆豆眼一轉，立刻鳴著飛到了院外那顆樹上。

撲棱棱的振翅聲鑽進樹裡，小孩的尖聲傳出樹外。

李弱水轉頭向那，不挑起了眉，竟然有人看他們？

路之遙還摟著的脖頸捨不得放開，他神雖有些不耐，但還是轉頭看向那。

綠綠的蓮蓬從樹中甩到亭子裡，藏在樹裡的那孩子一腳踩，就這麼搭在他們院牆上，全靠手拉著樹枝纔不至於落下來。

李弱水眼眸一彎，撿起蓮蓬走到牆下，笑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你孃親有沒有告訴你，看是要被挖眼睛的。”

這句話極有路之遙的味道，模仿的神態也有七分像，這奇怪的氣勢倒真的唬住了這個孩子。

路之遙著的背影，心極好地起，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將他手上的蠶扣解了，笑瞇瞇地在後說了一句。

“你先聊，我去拿傘，若是不敢手，那便讓我來挖。”

李弱水是開玩笑，可路之遙說的是真的。

對於李弱水說的，哪怕只是一句玩笑話，他也會將它放在心上。

小孩被嚇到了，他抓著樹枝吊在空中，語調有些慌地向李弱水求饒。

“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就放過我吧。不過是你們來蘇州十一天了，從來沒有出去過，這裡以前又是個鬼宅，我只是想來看看裡面的是人是鬼。”

“窺別人可不是什麼好行爲，不過你放心，不會挖你眼睛，但你得在這裡吊著反省一下。”

李弱水嘖嘖搖頭，撿起地上的蓮蓬，隨手又將它扔出了牆外。

“小孩子要好好讀書，怎麼連算數都不會算，我們哪裡來了十一日，算上今天也纔來了十天。”

小孩抓著樹枝，枝條下，他整個人都被吊進了府中。

“我沒有說謊，沒有算錯，你們初三下的船，今天十三，當然是十一天……姐姐，你接住我一下，我快拉不住了！”

小孩看向李弱水，只見斂了笑，眼眸平靜，有些發呆似地看著牆角，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們來的那日，不是初四嗎？”

對古代的日期不是很敏，而且也不在意今天是幾號，所以日期一直都是路之遙在記。

當初隨口問了一句初到蘇州的日期，本意是想做個紀念，現下似乎出現了什麼矛盾的地方。

日期不對這樣的小事，原是不會在意的，最多也就是認爲這個孩子口誤，順著他的話將錯就錯下去。

可路之遙最近的表現實在太奇怪，兩者相連，不得不多想。

李弱水擡頭看著這小孩，再沒有之前笑嘻嘻的意味，看起來竟也氣勢十足。

“你確定是十一天嗎？若是說謊，我就告訴你爹孃，你窺別人。”

“我確定。”那孩子看起來有些著急了，抓著樹枝的手也有些抖。

“初四那日你們都在城裡住一晚了，那天我們先生生病，書院放假，而且你們一來就惹了朱家爺，這樣的日子，我怎麼會記錯？”

他看向李弱水後，路之遙正帶著笑，拿著一把傘走來。

“不信問你後那人，他肯定……”

“噓。”李弱水悄悄噓了一聲：“別提這件事，我讓他救你下來，這件事也就算了。”

小孩很識時務，立刻閉了，再也沒有多說一句。

“如何，還要挖他的眼睛嗎？”

路之遙垂眸看著李弱水，經過剛纔那次擁抱之後，他似乎又開始不滿足於單純待在邊了。

既然這麼久都沒事，或許現在還能靠近……

又開始囂著擁抱與接近，這個不滿足的覺漸漸漫至骨髓，還好他之前在房裡做了些理，否則現在一定抑制不住。

不知不覺間，他已然靠近李弱水，正輕輕嗅著發間的清香。

“將他放出去吧，既然已經教訓過了，他下次大概不會再犯……再讓我抓到，可真的要送你到府了。”

小孩兒點頭如小啄米：“絕對不會有下次了！”

路之遙明白李弱水的意思，他翩然躍至牆上，卻沒有去拉這個孩子，而是拽住樹枝，將他拉到了牆外。

牆下正有一羣擡頭看他的孩子，他彎彎眼睫，鬆開了手，那孩子就這麼吊在了外面。

“下次再爬樹來這裡，可不僅僅是將你們趕到院外了。”

牆上的他逆而站，彎著的眉眼很是溫，可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迫，這絕不是李弱水能模仿出來的。

小孩們一鬨而散，沒再管那個被吊著的孩子。

路之遙回到院中，視線不經意掃過李弱水的手，按耐住心下的/，將腕上的蠶扣給解了。

“出去會有人看到的，暫時就先不綁了，好麼？”

李弱水著他垂下的眼睫，沉默半晌後，纔回了一個好字。

兩人打傘出門，走在街上時便頻頻接收到其餘人看來的目。

李弱水打量著府邸附近的店鋪，雖然沒有出過門，但這些老闆都曾經送貨上門過。

李弱水和他們聊過蘇州的況，他們也曾反覆誇獎路之遙那日救下那位子的壯舉。

可在他們口中，李弱水他們到蘇州那天就是初四。

在李弱水至今見過的所有人中，只有那個孩子說那日是初三。

這個孩子沒有理由騙，可那些非親非故的商人也沒有必要騙，除非……

除非有人和他們打過招呼了。

李弱水頓時停下腳步，著宅邸門前的這一條長街，背上冒出淡淡的寒意。

書店的老闆、胭脂鋪的老闆娘、賣包子的爺爺，無一例外，所有人都同說那日是初四。

到底是誰在說謊。

如果他們真的是初三就到的蘇州，對蘇州的記憶怎麼會只有十天。

……

“我們去吃冰吧，你說那家老闆做的綠豆湯好喝，我還沒喝過現做的。”

揚起笑看向路之遙，即便心裡已經有了猜測，可還是需要一個直接的證明。

兩人再次走到街上的飲冰店，那裡此刻冒著冷氣，店前站著不人。

“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先進去看看今天賣什麼。”

路之遙點點頭，挲著指尖，抑制住想要拉住的衝。

“好，我在這裡等你。”

他看著李弱水進人羣，像一尾魚一般，一下便消失了。

心底不可控制地涌起慌，他擡手了下手臂，將上方的傷口輕輕拉開，緩緩閉上眼。

雙眸再睜開時，他又是那個溫似水的路之遙。

李弱水進了人堆，只是隨意地掃了眼木桶裡冰著的吃食，隨後開口問道。

“老闆，你之前好像說過我們來時在你這裡買了些東西，現在我還想吃，但是忘了那天買的什麼了，這裡還有嗎？”

老闆忙著打綠豆湯和涼，沒力去想其他的事，便下意識照實了說。

“那天除了酸梅湯，你們什麼都買了一份，放心，都還管夠！”

“這樣啊。”李弱水脣，手了子：“你們家賣的吃食，一個下午不到就會化掉嗎？”

“姑娘，你可別說，你們買的也就是那個淋了糖漿的冰碴會化，其餘的湯和糕點可不會。”

老闆忙的腳不沾地，卻還是盡職地向解釋自家的吃食。

“不過最近天熱，雖不會化，放個一晚上就不能吃了。”

記得醒來時並沒有看到這些吃食，按照路之遙的子，若是給買了，又怎麼會不拿出來呢。

李弱水抿著脣，再次問出那個問題：“他那日來你這裡買吃的，你還記得是幾號嗎。”

“初……”老闆頓了一下，像是無事發生一般繼續：“自然是初五了。”

人很難一心二用，忙碌時下意識說出的纔是真實發生過的。

這個老闆剛纔和說的，除了結停頓的日期，其餘的都是真的。

路之遙揹著來這裡買吃食和冰的那天是初四。

真正醒來的那日是初五，所以那天沒有這些吃的。

沒了初四的記憶，可初四的在做什麼呢？

此時只覺得自己就像被罩在一個明玻璃罩裡一般，這裡面什麼都有，但又什麼都是虛假的。

李弱水站在一旁，越過人羣往外看去，路之遙正孤零零地站在那。

即使街市，他依舊是形單影隻，見不到一點熱鬧的煙火氣。

即便脣角掛著溫的笑，可他依舊和其他人格格不。

看著他的影，李弱水突然悟到了什麼。

所謂的小黑屋並不是將關在宅子裡，而是讓迷失在這蘇州城中，迷失在他營造出的合理與好的世界裡。

如此，之前一切奇怪的地方纔算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