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賀閏不說話,跟人流,只會回答是與不是,也不會識字。有時出侯府,賀閏會撞見裴長淮在窗下讀書,他似乎也很想學那些四書五經,就站在窗外聽。
裴長淮早前聽過兄長稱贊賀閏其人,心中對他大有欽佩,裴長淮與他換名字,與他做朋友,每日裴長淮會教他認兩三個字,還常常將自己的書借給他讀。
當年走馬川一戰,賀閏也曾到沙場上勇殺敵,手刃無數北羌人,立下過不小的戰功。
這樁樁件件,才累他今日武陵軍“第一猛將”的威名。
在武陵軍眼中,賀閏忠肝義膽,鐵丹心,別說裴長淮,就連老侯爺都不曾懷疑過這人的稟。
可事實上,賀閏是北羌人,口口聲聲稱呼寶屠蘇勒是“父王”,他是蒼狼的王子。
裴長淮竟沒有懷疑過。
若不是他袖中藏鋒的習慣僅賀閏才知道,裴長淮也決不會疑心那戴面的北羌人會是他。就算料到大梁部或許混有細,他從未想過這人會是賀閏。
倘若真是賀閏,那六年前走馬川一戰,可有他從中參與?
他父親、兄長和從雋的死,會不會也跟賀閏有關?
無數的猜測涌腦海,每一個猜測都讓他膽寒、讓他恐懼。
裴長淮越想,中恨意的熾火就越盛,他咬牙關,閉上了雙眼。
趙昀仰在木柵欄的一角,觀察著木牢外的地形與結構,回頭見裴長淮神有說不出的痛苦,沉默了一會兒,他道:“這下好了,又一個。”
語氣吊兒郎當的。
裴長淮勉強抬起頭,問他:“什麼一個?”
“小侯爺以前待賀閏都比待我要好些。”趙昀道,“一個細,總不值得你再放在心上,這麼一來,我在小侯爺心中又要再上一位,這還不好?”
裴長淮眼睛有些紅,“趙攬明,你真的不怕死?被我連累到這種境地,竟還有心思開玩笑……”
“事先說好,不是連累。裴長淮,你這人最可惡的缺點莫過于此,我為你赴湯蹈火,你卻在自責,難道不應該想方設法地過來親吻我,好好地仰慕我麼?”趙昀道。
裴長淮心里再多悲苦,還是因他這一句笑出了聲:“原來你希本侯仰慕你?”
“仰慕放在以后,現在我需要你相信我。”趙昀的尾音一沉。
“相信你?”
“是,相信我。”趙昀眼珠黑沉沉的。
木牢外,細雪紛紛。
賀閏拎著一碗藥湯和兩只小藥瓶走近,監押的兩名士兵對賀閏抱拳行禮:“加朔王子。”
隨后他們側讓開道路,賀閏在木牢外站了一會兒,方才鼓起勇氣進去。
他先是看見趙昀,趙昀輕蔑地笑著,賀閏冷著臉與他對視一眼,而后又向裴長淮,走到他面前,蹲下,將藥湯遞到裴長淮邊。
“小侯爺,你傷還沒好全,再喝兩副藥罷。”
仿佛還是像往常一樣,賀閏照顧他,裴長淮卻冷笑一聲:“蒼狼四王子的藥,我不配喝。”
賀閏的手一僵,隨后放下藥碗,低聲道:“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可是小侯爺,請你相信我,我從來都沒想過害你。我的名字寶加朔,當年因犯下大錯被父王逐出北羌,我去大梁是想求問劍道,能進武陵軍,得遇侯爺,是我一生不敢忘的幸事……”
“幸事?正則侯府如何待你,你又如何回報的!”裴長淮恨然道,“本侯問你,我父親、我兄長,還有從雋,他們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
賀閏連連搖頭,急著辯解道:“沒有!沒有!小侯爺,我沒有害過他們,你相信我,就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我。”
“本侯憑什麼相信你?相信一個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本來就是北羌人!”賀閏垂下頭顱,雙拳握,大喝道,“曾經我也一度想當自己是梁國的人,可我改變不了我的出,改變不了我骨子里流著的!這里才是我的家,是我能夠一展宏圖的地方,在大梁我什麼都不是!”
裴長淮道:“武陵軍給你立之地,你在大梁認識那麼多朋友、兄弟,對你來說,就什麼都不是?!”
“什麼立之地!第一猛將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仰人鼻息!在蒼狼我是屠蘇勒的兒子,劍第一,人人都要尊敬我!在梁國我本也靠一柄劍博了些名,可我敗在謝從雋的手下,一次,就那麼一次,什麼榮耀風都不在了!”賀閏一下握住裴長淮的肩膀,盯著他的雙眼赤紅,“你知道我在大梁這麼些年認識到了什麼嗎?我看到謝從雋,看到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本不是一個有劍天賦的人,我永遠、永遠也沒有辦法像謝從雋那樣使出驚世的一劍!有他在,我只能是個無名小卒!所以我回來了,回到北羌,因為我不甘心!裴昱,我不甘心一輩子都只是在武陵軍做一名小小的副將!”
裴長淮看他的目一時陌生,一時又覺得可笑,“你到底是覺得自己改變不了自己的出,還是本不想擺這樣的出?”
賀閏愣了愣,如認命般苦笑一聲:“我改變不了,也擺不了。”
曾經站在云層上看盡風的人,往下跌一步都會覺得無比失落,何況是讓他堂堂的蒼狼王子甘心去做一介小卒?
背后傳來趙昀譏笑的聲音,“既打定主意要背叛大梁,舍下武陵軍,能不能放開你的狗爪子,別臟了他的裳?”
賀閏怒而回頭,惡狠狠地瞪向趙昀:“趙昀,你別得意!要不是我謊稱父王要留下你們的命,現在你早就下黃泉路了!”
趙昀額角青筋突突地跳:“你不會還在指我會謝你吧?”
裴長淮冷笑一聲:“橋歸橋,路歸路,寶加朔,本侯不想再承你的恩,很惡心。”
“侯爺,不是這樣的,不是……”
賀閏又在搖頭。
對裴長淮,他有懊悔,有無奈,他激裴長淮教他識梁國的文字,激裴長淮指點他的劍法,讓他得以在劍道上突飛猛進,更上一層樓,背叛再多的人他都不怕,但唯獨、唯獨不想背叛裴長淮。
可偏偏是裴長淮與寶一族有些不共戴天之仇,此次來北羌不斗個你死我亡,他絕對不會罷休。
賀閏迫不得已,只能背叛,在向蒼狼遞出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他并不想裴長淮恨他,只能盡力做出彌補。
他向裴長淮保證:“小侯爺,父王重我,我說什麼他一定答應。我會讓他放過你的,我雖是北羌人,但跟你們一樣,知道什麼是義……”
這時木牢的門嘩啦一響,有人大笑道:“四弟,你在梁國混跡這麼多年,好的沒學,梁國人的虛偽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賀閏一回,看到寶薩烈含笑的眼,臉一時青一時白,“你來做什麼?”
“你又來做什麼?”寶薩烈反問一句,似乎像到賀閏把柄一樣,得意地笑著,“十二騎回來一個,他說父王是想要正則侯的命。你啊你,為了保他,竟然敢假傳父王的命令,這可是死罪!”
賀閏冷冰冰地說道:“這件事我會親自去跟父王代,不用你管!”
寶薩烈道:“你發什麼火啊?我又沒說什麼。當哥哥懂你,在梁國混久了,你跟我們這些蠻子都不一樣了,要講義……那你有沒有跟他說,六年前在走馬川你是怎麼講義的?”
賀閏大怒:“你給我閉!”
“怎麼,不敢說啊?”寶薩烈笑起來,“你不敢說,我替你說。當年要是沒有你的幫忙,我可能還抓不到謝從雋,沒有你,他可能咬牙撐到死也不會瘋啊——”
裴長淮渾抖了一下,豁然抬起頭來,盯向寶薩烈:“你說什麼?!”
賀閏暴怒,沖過去揪住寶薩烈的領子,提拳就要揍!寶薩烈生生挨下這一拳,跟在寶薩烈后的隨從上前一把將賀閏拉開,用北羌話勸道:“不要手,這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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