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是厲坤, 迎義章再大的脾氣最后也沒再嚷出口。他瞪了瞪自己的兒子,說:“下次可不許這樣了啊!”
迎璟跪得膝蓋疼,半會兒沒撐起來。厲坤走過來,一把扶住他胳膊, “起來。”
迎璟一臉沉靜:“別忘了你的承諾。”
厲坤:“嗯。”
這倆人的對話把迎義章沒氣出,稀里糊涂不說, 也不知道倆人打的什麼主意。
待迎璟一瘸一拐地上樓后, 厲坤轉過,說:“伯父, 這是給你的見面禮。”
一盒煙草和一盒茶葉。
“原本從非洲回來該給你的,但后來事多給耽擱了。”
迎義章接過,點了點頭, 拂去方才的燥意脾氣,“有心了。來, 坐吧。”
老先后落座沙發,阿姨端上兩杯茶。
迎義章看著面前的年輕人,當年一眼相中他,就覺得厲坤不僅氣質拔萃, 盤正條順,還天生有英氣。當時沒看花名冊,不知他父親是厲明遠, 厲坤也從不拿份說事兒,基層干起,吃苦耐勞, 甚是出類。
如今來驗證,他是真的沒有看走眼。
要不是出了那次意外,或許,他們會是亦師亦友的上下級。
迎義章斂了緒,閑談:“今年你也三十一了吧。”
厲坤說:“是。”
“你父親他還好嗎?”
“送回療養院了,那邊的治療更規范細致。”厲坤道:“他狀態穩定的,做完這期康復治療,我再接他回家休養。”
迎義章點頭:“好,那就好。讓迎晨多去探,陪陪他,以前,老厲也是很喜歡晨晨的。”
終于提及往事,就像一顆深埋地底的陳年舊雷被引線。
厲坤低著頭,默了數秒。
再抬起時,他說:“伯父,是我讓小璟的戶口本。我和迎晨登記了。”
迎義章眼皮一掀,似要發作,但一對上他漆黑的眼睛,“罷了,罷了。”他擺手,別過頭嘆氣,“你倆也不容易。”
厲坤表無波無瀾,鄭重道:“該有的禮數我都會做到。”
“不講究這個。”迎義章開明,對這些看得淡:“大張旗鼓很費神,我依你們的意見,一切從簡是最好的。”
厲坤點頭,“好,我有數。”
“就一個要求,”迎義章突然提神,微瞇雙眼審視的目:“你要對迎晨好。護,好好過日子,別生嫌隙。”
輕言兩語,實則把意義全說給了厲坤聽。是聰明人,便自然懂得,那句“別生嫌隙”,似要求,也似請求,求他別為了以前的恩怨種種,而與迎晨矛盾爭吵。
厲坤垂眸定神,淡聲:“我會的。”
“還有。”迎義章語氣微變,“凡事可商量,有很多解決辦法,你大可來問問我,我也不是不開明的老頭。”
他咳了咳,道:“以后要戶口本,直接過來拿就是了,實在,實在沒必要去……”
那個字不忍心說出口。
這麼一提醒,厲坤也不太好意思,背脊得筆直,坐得端端正正,“好,我記住了。”
迎義章平聲說:“中午在家吃飯吧,迎晨也過來。”
也不給拒絕的機會,他直接起朝廚房走,還沖廚房里的崔靜淑和阿姨說:“你們都很忙吧?需要我幫忙的吧?我幫你們就是了。”
廚房里的人無辜道:“不忙啊。”
迎義章不好發作,使勁兒眨眼:“你看,你們都不會殺魚!”
“我會殺啊,還會切魚片呢。”
迎義章氣急敗壞走進廚房,“說了我來!你非要逞強做什麼?”
沒幾下,里頭的人全給推了出來,迎義章已經自個兒搗鼓系上了圍。
崔靜淑簡直哭笑不得,這老頭,想親手給婿做頓飯就直說啊,非得別扭好面子。笑著搖了搖腦袋,轉招呼厲坤:
“昨天買的橙子可甜,我給你切兩個。”
這頓午飯,厲坤沒迎晨,昨晚折騰的有點狠,估計還賴著床。罷了,待會病懨懨地過來,又得挨迎義章的罵。
相安無事的午餐,厲坤與迎義章都是子穩得住的男人,沒有過分熱,也沒有刻意冷淡,和氣平靜已是難得。
從迎家出來,厲坤開車去了一趟遠郊。
云山在南邊,與鄰市地界匯的地方,依山傍水,青永駐。臨近清明,人煙才多了一些。厲坤在山腳的店里買了一束花和一摞燒紙,然后上臺階,直至半山腰的西南角。
這墓地與旁的無異,年頭稍久,略顯陳舊。香爐里的香柱已燃盡,剩短截灰燼在風中搖搖墜。厲坤俯彎腰,把花束輕輕擱在墓前,然后蹲下來,抬手將上頭照片上的一草屑拂開。
母親已過世八年,永遠停留在最慈的年齡。
厲坤看了許久,像尋常不過的母子談心,說:“山上風大,薄外套有點擋不住。不比山下,出點太還暖和。”
照片上的人,慈眉善目,笑容溫婉。厲坤靜靜凝視,低頭片刻,再抬起時,他說:“媽,我和小晨兒結婚了。”
人表依舊,淡淡的溫,厲坤扯了個笑:“您以前很喜歡,還讓常來陪您,小晨兒說最吃您做的豬腳面,一次能吃一大碗,一點兒都不像個孩子。”
“您過世后,咱們鬧崩了。”厲坤輕聲說:“年輕的時候各種捅刀子,太下的了手,后來吧,我發現,什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他邊說邊解開綁繩,掏出打火機,點燃幾張燒紙后,再一小疊的往火上蓋。
火勢漸旺,煙火氣彌漫。
“我覺得這姑娘有點兒像毒品,沾一口,怎麼戒都戒不掉了?”厲坤眉頭是真心實意的皺起來:“煩人,鬧騰王,您說,怎麼能這樣勇敢啊?追我一次,再追一次。”
“不過我也不太爭氣,回回都上的道兒,還樂在其中,這下好了。”厲坤搖頭晃腦,嘆道:“把自個兒搭進去了。”
燒紙燃了一半。
厲坤暫停作,雙手微弓,搭在火上取暖。
“媽,一輩子有多長?五十年,六十年?還是真的能活百年?呵,算不清。”火勢漸小,他才繼續燒紙,“罷了,只要我在,就陪每一天。”
頓了頓,厲坤看著照片,忽問:“您怪我嗎?”
您怪我一笑泯恩仇嗎?
您惱我娶了半個仇家的兒嗎?
“我想過老死不相往來,想過惡語相向,想過街上見狠狠干他一架——”至今說起,厲坤眼依然是深沉的。
而照片上的人,無生無息,卻有一種奇異的力量籠罩厲坤全,溫,大氣,教人心安。
厲坤就這麼安靜下來。
恨很濃,但更多。
“就當我沒出息吧。”厲坤結微滾,燒完最后一疊紙,“對不起媽媽,我還是那姑娘。我做不到放手,那我就永遠不放手了。”
天地空曠,偶有飛鳥傾斜而過,起風了,松柏枝葉厚重,輕搖慢晃,厲坤揀起銅蓋,蓋上,燒紙的余火很快熄滅。
“咱家戶口本上了一個您,娶了小晨兒,把名額湊上,來年,再添個小娃。”厲坤出煙盒,抖了煙。
說這句話時,他臉上有淡淡的溫。“以后,我和小晨兒一塊來看您。”
他點燃煙,深深了兩口,然后煙朝下,在了紙灰里。
有風過,煙氣裊裊隨風去。
山上信號不佳,下到停車場,信號恢復,一連竄進兩個未接來電。厲坤回撥過去,迎晨接得飛快:“你在哪里呀?”
“外面。”厲坤坐上駕駛座,“起來了?我大概四十分鐘到家,想看什麼電影?好,我買票。”
通完電話,厲坤下車窗,又看了一眼云山。
心寧神靜的覺久久未散。
半晌,他才收回目,轉方向盤。
———
兩人領證的消息很快人盡皆知。
一日聚會,孟澤驚奇問:“你真把迎晨給綁去了民政局?”
“綁了。”厲坤誠實說:“效率高一點,我也沒那麼費神。”
“那你倆什麼時候辦喜宴?”
“也許不會辦。”厲坤說:“迎晨也是這個意思,再從簡,也麻煩。等天氣好一點,出去旅游趟。”
“行啊,旅游結婚。”孟澤贊同:“這法子好,省時省心自己還舒坦。不過——”他提醒道:“小晨兒真是這麼想的?”
厲坤嗯了聲,“沒意見。”
“上說沒意見,其實心里可不這麼認為。”孟澤一針見:“你跟求婚了嗎?”
“……”
孟澤嘖了聲:“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啊哥們兒。人一生就結一次婚,你不但沒給好回憶,還用這麼殘暴的捆綁手段人領證。你自己說,說得過去嗎?”
厲坤沒說話,一細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也虧得小晨兒對你沒脾氣,要是我,我早一哭二鬧三上吊了。”說罷,孟澤飆起演技來,又是頭發,又是抓臉的,最后還勒住自己的脖子,舌頭一吐,佯裝上吊。
“……”你他媽能和陸悍驍演對手戲了。厲坤一掌糊到他臉上,“對不起,你丑到我了。”
孟澤笑場,雖是玩笑語氣,但心意是真好,他攬著厲坤的肩,神神道:“哥們兒,我給你出個主意。”
厲坤越聽,眉頭越皺。
孟澤起勁的說完,恨不得給自己啪啪啪鼓掌。
厲坤一言難盡,“還是,不要了吧……我覺得過頭了。”
孟澤又是一番鼓吹,“這天兒又不冷,開個暖氣,也不會冒的。”
厲坤猶豫片刻,然后心一橫,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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