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珊娘的猜測還是蠻有道理的。

老太太的那幾句話，明顯就是在暗示，如果還有心“上進”，那麼今兒一早，哪怕“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滾著爬著也得去給老太太請個安——當然，老太太會不會原諒這還兩說，但首先這是個態度問題。

而顯然珊娘的態度很不端正。

其實直到最近侯珊娘才發現，前一世的行事作派，簡直就是老太太的翻版。所以可謂是知此知彼——老太太這人，說好聽點，是“惜羽”；說不好聽，就是兒控訴的那個罪名：“耽于虛名”。

所以，就算老太太那里真的厭棄了，也絕不會親口說出趕出去之類的話。自然，這種事本就不需要老太太親自出面。所以珊娘才說，母親應該會來接回去。

如果猜得沒錯，的嫡母大概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然后會派人或親自來跟老太太說：“自家姑娘打擾老太太多時了，家里人想念得，想要接姑娘回去住一陣子……”

對了，之前還親口說過自個兒“神不濟”之類的話，如果嫡母夠機靈，其實還可以加上一句：“姑娘子不爽利，等接回去養好了再來侍奉老太太。”

不過，大概的嫡母沒那麼機靈吧。

吃完早飯，珊娘坐在堂前的太師椅里，一邊撐著額頭莫名微笑著，一邊看著丫鬟們快手快腳地收拾著屋子。

要說起的父親和嫡母，其實珊娘并不怎麼悉。雖說珊娘的爹，侯府的五老爺還是老太太親生的小兒子，可許是這夫妻倆的在侯家人當中實在太過奇葩，既不爭名也不逐利，因此整個五房在人前幾乎都沒什麼存在。

珊娘被接進西園時才七歲，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在家里也很難見到的父親和嫡母，因為父親這一生都癡迷于繪畫，而的嫡母則鐘于刺繡，據說這二人能十天半個月地把自己關在畫室繡房里不見人。也因此，在枝繁葉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們五房的人口最為簡單——嫡母沒有生養過，珊娘父親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兩子一而已。

前世時，珊娘是從西園里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對于來說，還是對于那二位來說，其實都陌生的……

許是想著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兒。想到兒，珊娘撐著額頭的手忽地就了一下。

雖然那前世的“夢”里是別人的母親，可奇怪的是，從那個“夢”中醒來后，能記得“夢”里發生的很多事，卻偏偏就是想不起來的兩個孩子到底長什麼模樣，甚至都記不起他們的名字……可偏偏明明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卻依舊記得，那兩個孩子恨……

這世上應該沒人愿意老是去想那些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哪怕是在懺悔的時候。何況就目前來說，還沒有做出那樣的錯事。而且此生也不打算再嫁給袁長卿了，自然，這一世也就不可能再有兩個恨的孩子……

撐著額頭，珊娘帶著種難以描述的古怪心想了一會兒那所謂的“兒”，直到娘過來拉起的手，拿著熱帕子替凈了手和臉，這才從恍惚中醒過神來。

此時屋子里已經被收拾一新，名下的那四大丫鬟正屏息靜氣地垂手立于堂前，等著的示下。

——珊娘卻是不知道，在那四個丫鬟的眼里，陷在寬大的太師椅里的，雖然看著量尚未長足，且還帶著一臉稚氣，可那抹掛在邊的莫名微笑，卻忍不住就人后背一陣生寒。

見幾個丫鬟都小心翼翼地瞄著，珊娘笑了笑，便重新拾起剛才丟下的話題，又道：“當初我搬來西園時，只帶了娘一個，你們都是從那時候起就跟著我的。這些年也虧得你們的照顧了，只是我這做主子的無能，竟沒能給你們一個長長久久的好前程。這西園里，誰都不容易，想來你們掙到眼下這一步也都是經歷過各種磨難的，若是還跟著我，別的不好說，只怕以后就再沒如今的風了。我不是那種自私的主子，自己出了事，還要拖累大家，所以我不會強求你們繼續跟著我。如果你們各自有什麼更好的前程，或有什麼別的打算，我不會怪你們，也不會阻了你們的路，好歹算是我們主仆一場，好聚好散吧。”

珊娘話畢，屋一片寂寂。將原本撐在額角的手移到下上，就那麼帶著種難辨的興味，抬眼一一往眾人臉上掃去。

便只見的娘絞著雙手，雖然努力保持著鎮定，顯然心里很是不安。一等大丫鬟雙元漲紅著一張臉，死咬著，好像怕自己會沖口而出什麼要的話一樣。三和仍是人如其名，只那麼平和地垂著眼，誰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麼。四喜飄忽著眼神，一副很怕跟任何人對上眼的模樣。最有趣的是五福。

五福跟只小狗似地，瞪著一雙比旁人都要圓而大的眼，忽而瞅瞅你，忽而看看，忽而又看著珊娘張了張口，一副想要說什麼，又害怕所說的不中聽，會引來責難的模樣。

于是珊娘看著五福鼓勵地一抬眉，“嗯？”

五福忙屈膝道：“看姑娘說的！哪就到了這一步了？老太太的意思，不過是點醒著姑娘罷了，哪里就要把姑娘挪出去了！姑娘當今之計，是趕想個法子去向老太太認個錯，老太太一向寬厚，定不會怪罪姑娘的。”

珊娘那原本就有些微翹的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五福的意思再清楚不過，這丫頭一向有些懶——不是不做事的那種懶，而是懶得應酬復雜的人際關系——換個新主子，跟新人爭寵什麼的，大概這丫頭又會大：“能不能愉快地當差了？！”

“可惜了，”珊娘搖搖頭，看著五福笑道，“怕是就算我去請罪，老太太那里也已經對我失至極了呢。”

老太太雖然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吃齋，卻并不是個吃素的。當家做主這麼多年，又豈能容得別人的一點輕忽？何況珊娘之前的表現太過優異，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來，在老太太看來，即便不算是對權威的一種挑釁，至也是一種刻意的怠慢。

而老太太常說，“三條的蛤蟆不多見，兩條的人多的是”，便是沒了這扶不上墻的十三姑娘，下面總還有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前兒族里的權七叔才過來報的喜，說是家里又添了個丫頭，這可就排行到第二十三去了呢。而且看樣子的那些叔伯們仍在努力生養著。不僅如此，后面的兄弟們也很有迎頭趕上的勢頭。最近老太太不就頻頻命人把大哥哥家的大妞妞抱來相看嗎？不定那個才五歲的小丫頭，就是雨字輩中被帶進西園教養的第一人呢。

珊娘的邊忍不住掛上抹揶揄的笑。前世的該有多盲目，才看不清老太太不過是把們這些兒孫們當棋子兒養著？為的不過是拿他們替家族換些更好的利益罷了。誰他們侯家如今窮得只剩下錢了呢？

說到侯家，其實祖上也曾有過大富貴，甚至還是開國元勛。不過侯家祖上的功勞雖大，卻沒大到能撈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家的爵位傳了五代，便在珊娘的高祖那一輩終止了。偏這五代中，侯家沒能再出個什麼經天緯地之才，倒出了不會撈錢的，因此，等到了祖父這一代時，家里可算良田萬頃，產業無數，偏偏只在場上毫無建樹。

而老太君的娘家，原孟氏原本況跟侯家差不多，也是爵位到了頭的。但孟家和侯家不同的是，孟家很會教養姑娘，上到皇宮里的娘娘，下到地方大員的夫人，竟全都嫁得有品級的人家，因此竟生生把那已經到了頭的爵位又傳了兩代。

當年侯府（此時已不再是侯爵府，而只是侯姓人家的府邸）的當家太太還是老老老太君。老老老太君在看到孟氏崛起的奇跡后，便福至心靈，決定引進學習這一“先進經驗”，于是老老老太君直接越過忠厚老實的老老太君，給自個兒唯一的親孫兒（便是現在的老太爺），定了原孟氏的一位千金為妻（便是老太太了）。并且在孟氏千金嫁進侯府后的頭一年，就把管家大權直接越過老老太君到了當年還很年輕的孟老太太手中。于是，侯府便有了“西園模式”。

經過這近五十年的栽培，如今侯府雖然還是不如孟家，到底也到了收獲期。嫁出去的姑娘當中，品級最高的是珊娘的一個姑姑，為淮王府的側妃；其次是差點做了首輔夫人的一個堂姑婆——之所以說差點，是珊娘的那個姑婆命不太好，在丈夫被欽點為首輔之前就病死了，于是這麼個上等夫婿竟便宜了別人家。

再說說最差的，大概就是去年才剛出嫁的珊娘的六堂姐了。那位嫁了個知府，五品，卻是填房——沒法子，想吃口熱的，就只能吃別人剩下的。要吃新鮮的，得自個兒慢慢釣魚。而鑒于那位被侯家栽培了二十多年，最后竟便宜了別人家的首輔婿，特別會算賬的侯家人自然覺得，還是能及時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好的。

撐著額頭，珊娘又是一陣默默發笑，卻是笑得底下看著的幾個丫鬟全都一陣骨悚然。

“姑娘……”

雙元猶豫著低喚了一聲。

珊娘眨眨眼，抬頭看著雙元笑道：“來，說吧，你們都有什麼打算。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直管說。哪怕你們看中了誰，想要跟著誰，只要是我能說得上話的，便是幫你們去問一問也無妨。”

的面前，那四個丫鬟相互對視良久，半晌，雙元才漲紅著臉道：“這些事……怕是由不得我們做主呢。”

于是珊娘便猜到，這雙元應該是跟老太太那里的誰通好了去。因此笑道：“也是，萬事越不過老太太去。只是，家里的規矩，每個姑娘邊都只有一個一等的大丫鬟，偏姐姐是我邊唯一的一等大丫鬟……”

那言下之意，頓時就雙元臉上的紅暈“唰”地一下退了下去。

珊娘看看，心里又是一陣悶笑。自重生后就發現，的中竟似乎多了些捉狹的分，總看人笑話。

而雙元的為人，其實還是了解的。這丫頭雖然有私心，但只要不礙著的路，總的來說還算是個忠厚的——當然，前提是別礙著的路。

于是珊娘又笑道：“不過這也未必。當初你和王媽媽原都是從老太太屋里撥過來的，老太太心里許還舍不得呢。”甚至都能想像得到，老太太會怎麼說。

老太太大概會說：“你家里一定替你準備了更好的人伺候你，這幾個手笨腳的丫頭就留下吧。”

微笑著的珊娘一抬頭，忽然就看到，今兒一整天都沒看到人影的王媽媽正悄悄躡在門外。

只當什麼都沒看到，且放過局促不安的雙元，轉頭盯著四喜那飄忽的眼笑道：“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四喜著角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沒肯給出一句實話。

珊娘把一雙柳葉眼彎兩道月牙兒，角更加往上一翹，才剛打算戲弄四喜一番，就聽到做包公的五福一聲冷哼：“這幾天四喜姐姐往七姑娘那里跑得勤快著呢！我猜，定是四喜姐姐梳頭的手藝被七姑娘相中了！”

“是嗎？這可是好事，”珊娘看著四喜笑道：“那你趕去跟七姐姐說，派人來領你過去吧，等晚了，可不定就出什麼變故了呢。”

竟看中七姐姐那里了？！

看著四喜，珊娘的眼彎得更像兩道月牙兒了。

西園里的姑娘沒一個簡單的，也沒一個不是學了一老太太的真功夫。便是彼此在背后恨得牙，人前仍維持各種優雅和諧。珊娘覺得，哪怕就算老七真看中了四喜，只沖著四喜是用過的丫鬟，高傲的七姐便打死都不會用。

不過，這并不排除四喜主過去的況。丫鬟背主別投什麼的，便是高傲如老七，應該也不會放棄這個打人臉的機會。何況，又不是真要收下四喜，自然不會給自己惹來什麼口舌是非……

這四喜也真是，什麼眼？！選十一娘都比選七娘要靠譜……當然，十一娘比老七更是不留手，這種會惹人側目的事連沾都不會沾……這麼想來，或許四喜是在十一娘那里了壁后才轉向七娘的……

其實如果是四喜，最好的選擇是十四娘。十四娘正一門心思想往西園里鉆呢，應該會很樂意收下……

唔，要不要扶四喜一把呢？還是推上一把？

算了，十四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而且四喜那丫頭一向心大，且又自覺比誰都聰明，路既然是自己選的，便由著自個兒去走吧。何況之前都說過了，好聚好散，以后是好是壞，只看各人緣法了。

珊娘撐著額，笑瞇瞇地看著那幾個丫鬟，卻是不知道，除了的娘外，幾個丫鬟婆子早被笑得肚兒筋了。

——半個月前家姑娘可沒這麼笑啊！而且還笑得這麼瘆人……

一屋子丫鬟婆子正被自家姑娘以笑靨無聲碾著，忽然就聽到外面小丫鬟來報：“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十四姑娘來了。”

喲，說曹曹到！

“快請快請！”珊娘立馬放下撐著額頭的手，從太師椅上起，急急迎了出去。走到門檻時，又站住，回頭對那四個丫鬟一個婆子笑道：“你們都各自好好想一想吧，最晚明兒可得告訴我了，再晚，我怕我就顧不上你們了。”

那形狀甚是好的彎眉微微一挑，“還是那句話，咱們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