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的小院有個詩意的名字,“春深”。是五老爺給起的,且還親自提了那麼兩個古樸的篆字鐫刻在小院的門楣之上。但府里的下人們卻都習慣這里為“繡樓”——也是,小姐的住嘛。
這繡樓占地并不大,僅一明兩暗的開間。樓上是珊娘的坐臥之;樓下中間是一間明堂,左右各一間廂房。樓旁接著院墻左右還各有一間耳室。樓前三級臺階下,是一片小小的庭院,地面上以青磚細瓦鵝卵石鋪砌出一些寓意吉祥的圖案。院門開在東南角上,門旁種著一叢一人多高的玲瓏怪石,恰正好能夠擋住閑人往小樓窺視的眼。
許是前世的珊娘活得太過抑,這一世格外喜歡敞亮,于是便命人把樓下那東西兩廂的隔扇門全都卸了,打算以屏風博古架之類的東西代替。只是,眼下這小院里并沒有現合用的,方媽媽便建議去庫房里找一找。珊娘想了想,也就應了。
前一日太太那里就發了話,且如今馬媽媽暫時也不想再生什麼是非,于是痛快地給了對牌。
珊娘跟在管庫房的媽媽后進了庫房,卻是還沒往深走,就被庫房門口胡堆著的一口箱籠絆了一下。頓時,一卷織,便這麼從未合攏的箱籠里滾出一半來。
珊娘低頭一看,就只見那散開的織,竟是件尺寸不大的繡品。
想著太太是個鐘刺繡的,猜這十有八九是太太的東西,便不顧那看庫房的婆子不痛快地眼神,搶在婆子手前撿起那卷繡品。
這是一幅單繡的墨竹圖。雖其名曰“單繡”,那所用的繡線卻絕不是單一的一種,而是從淺灰到墨黑,以各種深淺濃淡不一的黑巧妙搭配構的一幅繡品。便是這麼就近看,也能給人一種仿佛水墨畫般的錯覺。
“這……這是玉繡?”珊娘忍不住問道。
前世珊娘還好時,也曾常隨袁長卿出宮闈。記得太后宮里便有這麼個類似的繡品屏風擺件,是太后的心之。后來珊娘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繡”。
據說這“玉繡”原是前朝一個玉姓繡娘所創,因技法獨特,對線的用要求極高,繡的繡品竟能跟筆墨畫就的一般無二,因此極文人墨客的追捧。只是,因這種繡法不僅要求繡娘的技藝高超,還要求繡娘要有極高深的文化修養,不然很難現出“玉繡”那獨有的書香氣息,故而這種技藝極難傳承,以至到了當代,竟似乎已經失傳了,市面上已有近百年不曾見過真正的“玉繡”。便是太后宮里那幅僅一尺有余的小屏風,也還是前朝皇宮里的藏品。
珊娘雖不擅刺繡,但從小學習刻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說別的許是不行,品鑒卻還在行,因此一眼就看出,手里這幅繡品絕非出自匠人之手,那墨竹圖中流轉著的靈氣,更是比太后手里的那幅玉繡看著還要出眾上幾份。
“這是太太的東西!”
那守庫房的婆子竟一點兒也不掩飾的不高興,手就從珊娘手里摘下那幅繡品,重新卷好后塞回箱籠,頭也不抬地道:“前兩天太太庫房那邊了雨,這才臨時把這幾箱子東西挪到這邊來的,明兒就搬走了。”又道,“這都是太太的寶貝,姑娘若要,還是請先知會一下太太吧。”
婆子僵的口氣,頓時就惹了脾氣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卻一把攔住想沖上去理論的五福,對那婆子彬彬有禮笑道:“是我無禮了。”又回頭對五福道,“媽媽只是盡忠職守而已。”
倒不是故意裝著寬容大方,而是能看得出來,這媽媽的脾氣就是這樣的,并不是有意針對一個人。既這樣,也就懶得跟人計較了。
而且這婆子說得也對,東西原是太太那里寄存在這里的,那便有責任看護好。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怕是唯一長歪了的,便只有馬氏母和手下那一小撮。
說到這個,在珊娘來庫房前,馬媽媽那里命人把那個哭哭啼啼的翠翹當作今兒早上二爺冒犯姑娘的“元兇”給送了來。不過珊娘沒收,只說怎麼當家管事該是這管事媽媽的職責,讓馬媽媽看著辦就好。然后馬媽媽就命人把翠翹給攆了出去。
這天的晚些時候,五太太姚氏正在繡房里拿著幾線在繡架上對比著用,忽然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低低的說話聲。
太太也沒在意,只當是的丫鬟明蘭回來了,便頭也不回地道:“蘭兒,過來幫我看看,我怎麼覺得這不太對呢。”
一陣細細的腳步聲響起,然后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繡架上。
那人影勾著頭往繡架上瞅了瞅,道:“太太是想要石頭下面影的效果吧?既這麼著,倒不一定拘泥于接近地面或石頭的,不如試試帶點綠或紫的灰呢?”
這陌生的聲音,太太吃了一驚,抬頭看去,愣了愣才想起來,眼前這量不高,雪白、彎著雙月牙眼的孩,正是的“兒”,才剛回家的珊娘。
“喲,怎麼是你?”太太笑著想要放下手里的線,卻又忽地一頓,回頭看看繡架上繡了一半的石蘭圖,扭頭問著珊娘道:“帶點綠或紫的灰?”
珊娘指指那繡品,“旁邊不是蘭草嗎?蘭草的葉子是綠的,花是紫的,有時候在人眼看來,影里難免會帶上些旁邊東西的呢。”
五太太姚氏歪頭沉思了一會兒,抬頭笑道:“試試吧。”
說著,將手里的線放過一邊,回走到一個高大的柜子旁,隨手出一個屜。珊娘跟過去探頭一看,原來那屜中一個個小隔斷里放著的,全是按照深淺排列的各種綠線,從近乎白的水綠,到幾近如墨的墨綠都有。
姚氏從中挑出兩后,又拉開另一層深淺不一的紫線,再從中挑出兩,回頭對仍好奇探著腦袋的珊娘笑道:“我們試試。”
珊娘興趣地一點頭,便跟著姚氏回到繡架旁,看著將挑出來的線一一放到繡品上去比對著。然后,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紫的好。”“紫的合用。”
姚氏握著選定的線,回頭看著珊娘道:“你也刺繡?”
珊娘搖著手笑道:“太太可別取笑我了,我手笨,也就只能打個平安結。”
姚氏看看,忽地笑道:“我卻是能繡能裁裳,偏偏就是打不好平安結呢。”
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全都笑了。
珊娘道:“我雖然不會繡,可學了這麼些年的畫,對怎麼用多還有些心得。才剛在庫房看到太太的繡品,太太繡出來的東西竟跟用畫筆畫出來的一樣,可見功力非凡。對了,太太這個,是不是就是‘玉繡’?”
姚氏驚訝了,“你竟知道‘玉繡’?”
“聽說過。”珊娘笑道,“就是沒見過。我只聽說,玉繡的手法可以把一幅畫繡得跟真的水墨畫一樣……可我看太太現在繡的這幅石蘭圖,怎麼也沒個圖樣兒呢?”
“有啊。”姚氏笑著指了指繡架上方夾著的那幅石蘭圖繡樣。
那幅繡樣圖稿,看著也就是市面上常見的那種普通印制品。珊娘曾在三和收集的那些繡樣圖冊里見過類似的圖樣。可如此拙劣的圖樣,經由姚氏的手繡出來,卻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氣象。
珊娘忍不住道:“這圖樣我也見人繡過,可都沒太太繡得這麼鮮活呢。”
姚氏抿一笑,道:“也沒什麼不一樣的,不過是我這里用更仔細些罷了。”
“太太專門拜師學過這‘玉繡’?”珊娘好奇問道。
“哪有什麼師給我拜呀,”姚氏笑道,“不過是年輕時就喜歡這個,后來在別看到兩幅玉繡,便琢磨著學了。至于說我這算不算得是‘玉繡’,倒還真不好說。”
“肯定是!”珊娘道。甚至覺得,以五太太的技藝,不定比見過的太后宮里的那幅玉繡還要出呢。“僅自個兒琢磨就能琢磨這樣,太太可真是心靈手巧!”
的夸贊,倒姚氏一陣不自在,笑道:“什麼心靈手巧,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罷了。”
“便是打發時間,能做太太這樣,也很了不起呢。”珊娘道。
姚氏笑道:“也未必別人就做不到。就算我這跟別人看起來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我比別人在配上稍微多花了點心思而已。”
珊娘心頭一,忽然就想起前世兒學不好功課時,常用來教訓兒的那句話,“這世上沒什麼做不好的事,有的只是有沒有用心去做……”
前一世,便是孩子們還小,也總是嚴格要求挑剔著,輕易不肯說出一個“好”字。如果那時候的也能如現在這般,學著去夸贊別人的長,是不是……
用力一搖頭,搖掉那些再不可能的“如果”,指著繡架上的圖樣笑道:“其實可以說,別人是用筆墨作畫,太太這里是用針和線在作畫呢。”
不管夸人的是真心還是假意,被夸的總會覺很開心。便是常年在繡房里不見人的姚氏也逃不開這點虛榮。于是笑著搖了搖頭,忽然手過去擰了一下珊娘的腮幫,道:“小馬屁,一進來就好話不斷,可是有什麼事求我?”
這時姚氏的丫鬟明蘭正好進來,一抬頭,恰正好看到自家那輕易不跟人親近的主母,手去擰那才剛回府的大姑娘的臉頰,不由就是一陣驚詫。
那邊,珊娘則憨笑道:“倒也不全是拍馬屁呢。不過我確實是來求太太的。太太的東西果然是好,所以我給看上了,想來跟太太討兩件寶貝呢,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割。”
“什麼寶貝?且說說。”姚氏干脆放下手里的線,拉著珊娘到窗邊榻上坐了。
珊娘故意裝地吐著舌笑道:“才剛我在庫房里看到兩樣好東西,可管庫房的婆子說,那是太太的寶貝,不好的,我又眼饞得,就只好來求太太了。我看中了太太的兩幅繡品,就是……嘿嘿,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呢……”
“你看中什麼了?”
“一幅是那個雙面繡的貓趣圖,另一幅,就是那個衛九鼎的神圖……”珊娘不好意思道。兩件都是好大一幅,也不知道費了太太多功夫才繡的。
果然,姚氏的眼瞪大了一些。愣了愣,才笑道:“你倒是好眼,那兩幅我也覺得還看得過去。”
“太太可愿割?”珊娘扭伏在小幾上,學著小兒模樣看著姚氏一陣憨笑——倒真不是在拍姚氏的馬屁,而是真看上了那兩幅繡品了。
姚氏卻好奇了,歪頭問道:“你要我那兩幅繡品做什麼?”
珊娘道:“太太也知道,我正收拾屋子呢。我原是打算去庫房找找屏風隔扇什麼的,卻無意中看到太太的繡品。我就想著,我那里正好缺一幅中堂,若是太太肯割,我就拿那幅神圖做中堂。”
一邊說一邊比劃著,“用翅木做個細細的框,上面蒙了玻璃,既能護著不沾灰塵,也能這幅畫長長久久地保存下去。”——不定將來就是傳家寶了。
“至于那幅雙面繡,我想著拿紫檀木做個底座,再雙面鑲了玻璃,做個大屏風是再妙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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