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黼仿佛做了一個夢。
——是在云州的時候,那一場跟花啟宗的生死戰,他傷勢過重,九死一生,人在黃泉路上無主游。
忽地見太子趙莊跟太子妃兩人,攜手而立,含笑盈盈地著他。
趙黼一喜,不顧子倦怠,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兒,含淚道:“父王,母妃!”
心中悲喜加,趙黼有些著急,又無端委屈,道:“我方才做了個噩夢……”
趙莊笑了笑,舉手在他的頭上:“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做什麼噩夢?”
趙黼不由閉上眼睛,此刻父王的。
卻也聽太子妃笑道:“殿下,你瞧黼兒,人人都說他頂天立地無所不能似的,可在咱們跟前,卻還像是小孩子一般呢。”
趙黼眼睛有些潤,拉住兩人道:“黼兒在父王母妃跟前兒,自然永遠都是小孩子。”
太子妃掩口笑道:“這張油,多早晚兒也改不了!”
趙莊也笑道:“在外頭就是個煞神似的,在爹娘跟前兒,也只是個開心果。”
趙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夢,雖然兀自心有余悸,但到底是夢而已,便松了口氣:“你們都沒事,太好了。”
他手將兩人一并抱,道:“我會永遠都跟父王母妃在一塊兒!”
只聽太子妃笑道:“渾小子,又跟母妃說些好聽的。你不跟父王母妃一塊兒,又要去哪兒呢?”
趙黼道:“黼兒哪里也不去!只要跟著父王母妃一塊兒就好。”
趙莊忽然說道:“黼兒,你難道忘了父王的話了?”
趙黼一愣,繼而道:“我并沒有忘。”他生恐趙莊責怪自己,便抬頭看向趙莊:“父王的話,黼兒一直都記著。”
趙莊點了點頭,舉手過他的臉頰,道:“這就好,黼兒從來都不會讓父王失的。所以現在,黼兒不能走……黼兒要好好地……”
趙黼忽然害怕起來:“父王!你、你說什麼?”
趙莊眼中出不舍之意,卻微笑道:“黼兒別怕,父王跟母妃會一直都在,不管黼兒去哪里,父王母妃都會陪著黼兒……”
趙黼死死地抓著兩人:“不,父王……”
手探出去,卻握了一個空。
或許并不是空,而是漫天無邊的雨水,從指尖落,就如同漫天無邊的恐懼,伴隨黑暗降落,將他籠罩在其中,無法逃。
嘩啦啦……雨聲涌了上來,慢慢地從模糊轉而清晰。
趙黼覺著頭上涼涼地,周冷極。
他試圖睜開雙眼,可是子卻如一輕羽一般,渾然無力。
這淋淋冰冷的秋雨,慢慢地把他的神智也喚了回來。
趙黼低吼了聲,試圖掙扎。
子卻陡然被人抱住,那人力氣不大,可是卻拼命全力地擁著他。
恍惚中,趙黼只當是敵人,才要反擊,卻忽地嗅到一極為悉的味道。
那子向他近,而他的臉頰不知靠在哪里,有些微暖。
馨香恬靜的氣息漸漸包圍過來,將他原先那發自心底骨子里的寒涼給緩緩地驅散了。
腦中復又昏昏沉沉起來,竟不知邊的是何人,因何會這般溫似地抱著自己,但卻本能地甚是依賴,極不想離開。
只是手腳卻毫無力氣,竟不能一,無法反抱住。
不知過了多久,趙黼聽見有人在耳畔喃喃地喚了數聲,竟說道:“六哥,你撐著些兒。”
趙黼無法回答,那人又道:“我知道你心里難,對不住,我竟沒能幫得上……”似乎低低嗚咽了兩聲,話語模糊。
趙黼心頭茫然,然而聽得這般哭泣,卻本能地覺著心里也隨著難過起來,竟想安,不要傷心。
幸而并沒有真的就哭起來,只過了片刻,才又說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也許、也許是十惡不赦,也許會禍國殃民……但是、但是我也顧不得了……只要你能好好的……六哥……”
哽咽著,有什麼東西一滴滴地打落在臉上。
趙黼起初以為是雨水,然而卻又并不似雨水那樣冰冷。
他想問為什麼哭,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卻偏偏無法張口,更加不能睜開眼睛看一眼。
那“雨水”落了片刻,卻又停住,道:“或許,你甚至聽不到我這番話,但是我只要你知道,縱然天涯海角,我……的心,是在六哥上……”
趙黼聽了這句話,不知為什麼,心頭熨帖之極,又覺著上溫溫熱熱,似乎有什麼了過來,細細地……
又過了片刻,耳畔略覺著,那個聲音鉆耳中,低低道:“那天在太平河畔你問我,心里有沒有你……我當時并未回答,可是……如今只要你記著,云鬟……心里是有趙黼的,是有你的。現在、以后……都不會忘……”
心忽然莫名地疼了起來,趙黼悶哼了聲,覺著自己仿佛被困在無形的繭中。
他想醒來,想看看邊的人,想讓不要哭,更想……
卻在這個時候,便聽得有人冷冷地說道:“你既然并非對他無,為什麼竟不肯跟我一塊兒回大遼?”
趙黼心頭一震,眼皮底下,眼珠微微轉。
那繭上似有一點白,他正竭力掙扎醒來,上某道忽地被人一點。
毫無預兆地,神智復又昏昏沉沉,趙黼耳畔最后所聽見的,仿佛是誰人的一聲略凄厲的驚呼。
雨急溪漲,云迷樹低,檐外鈴,夜鳥恣啼。
薛君生從后躍起,將云鬟抱住,兩個人滾落地上,又順著斜坡一路往下。
因夜雨如潑,草泥,下之勢竟無法剎住,薛君生只顧死死地抱著人,生怕一個不留神,便丟了不見,甚至連分開手抓住草石等緩一緩都不。
此刻,頭頂路上,那馬車滾滾,于雷聲閃電之中,風馳電掣般早就去的無影無蹤了。
已經是后半夜,雨并沒有稍微停住的勢頭,又如放肆的手,推著兩人下。
底下的長河滔滔,在雨水中發出咆哮之聲。
薛君生陡然發現,膽戰心驚,當下顧不得,拼盡所有氣力摟住云鬟,一邊兒舉手去下抓。
饒是如此,卻已經晚了,不由己地墜落,雙雙滾水中!
冰涼的河水在剎那間將兩人吞沒。
而在墜河中的最后一刻,君生所能做的,便是用盡全最后的力氣,將邊的人死死抱。
似墜無邊深淵、瀕死似的,君生心道:“怎麼會……如此?”
先前君生自謝府而出,因發覺異樣,心中甚是不踏實。
回到府中,略微沉,便取了斗笠蓑。
也不帶隨從,君生自騎了一匹馬兒,悄然地又往謝府回來。
果然,遠遠地便發現原先守在謝府門口的那些侍衛,竟都沒了蹤影。
君生吃了一驚,來至門口,翻下馬看時,卻見有幾人死在門邊上!
他顧不得,才要敲門,手一門扇,門卻自開了,原來竟沒關。
君生徑直奔宅,先去書房探了一眼,卻并不見云鬟的蹤跡。
復去臥房,正曉晴在原地來回踱步,見他陡然闖,驚道:“薛先生,您怎麼來了?”
薛君生道:“呢?”
曉晴睜圓雙眼道:“不是在書房麼?我先前過去,還不我打擾。讓我自睡呢,我……”還沒說完,便仿佛察覺了不妥:“怎麼了?”
君生定睛看了片刻,卻又鎮定下來,便道:“沒、你不必擔心,先前跟我說,有一件事兒待辦,大約是出去了。我也大概猜到去了哪里,這就去。”
曉晴心怦然跳,忙一把拉住:“我怎麼不知?”
君生安道:“是急的事兒,你放心。我隨著去看看就是了。”
曉晴滿心不安,但是又不敢阻止君生,只急急地說:“先前皇太孫殿下出了事,我看我們主子無事人似的,可卻如何瞞得過我的眼,明明也心慌的不,先前看書,那書還是倒著的呢,不管去做什麼,先生,求你多護著。”
薛君生一笑:“放心。”把這丫頭的手一按,君生轉之時,面上的笑卻陡然盡無。
君生本就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原本不知云鬟的下落,可是,從跟自己索要的那件東西……到今夜所發生的那件事,君生即刻便猜到了。
但是卻有些難以置信,畢竟,那是一件兒殺頭的事。
本來竊那東西給,就知道是擔著殺頭般的罪。
可是,卻萬萬想不到,竟真的這麼快便要面對、如此殘酷的局面。
君生出了謝府之后,雨越發大了,街頭之上,幾無人跡,連巡城的士兵都了。
駐馬停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一般,君生打馬,竟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然而,馬兒才上玄武大道,就見到一輛馬車,飛也似地從眼前路上疾馳而過,絕路奔逃一般。
君生怔了怔,心陡然也跳,不及多想,急追上去。
馬車竟直奔城門,不多時來至近前,這會兒因夜,城門早就關了,守城士兵見有人靠近,紛紛亮兵攔住。
車的人跳出來,將手中的令牌舉起,——卻是賜靜王爺的手令。
雖有王爺敕令,畢竟車馬出城,非同小可,士兵們一時不敢放行,便又去請示,又要細查車中的究竟是何人。
正此刻,忽地又有數匹馬兒從巷落中沖了出來,竟一言不發,便行狙殺!
守城兵毫無防備,措手不及,奔襲而來的那些神人中,又有數道人影上前,便搶著去開那城門。
漸漸地,城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城上聞訊本來的將士,也有城涌出來的殺手,雙方手,現場紛一片,雨水伴著花四散!
喊殺聲不絕于耳,城門終于被打開了,在刀劍影中,馬車徑直沖著城門,一沖而出。
薛君生本駐馬在旁相看,便也一揮馬鞭,從雙方人馬中也隨著直沖出去!
其實君生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做,大約是一種直覺,讓他覺著、他想要追隨的,便在這車。
尤其是看見那人先前亮了靜王的令牌——他如何會不認得?那是他答應了云鬟的請求,親自去靜王府“”了來的。
因此竟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城!
很快地事實證明,他的這般直覺,是準之又準的。
冰涼的河水毫無預兆地將他淹沒,幸而君生是在江南長大,也頗有些水。
只不過懷中還抱著一個人,且又要忙著護住,這便為難的很了。
何況原本緩和的河水,因雨水之故暴漲,就算好端端地一個人,要打起十萬分神才能安然無事。
只能竭力屏息,幾度浮沉,君生地抱著云鬟,起初尚且往岸邊試著掙了掙,但一來抵不過那奔騰的河流,二來渾的力氣也消失的更快,幾乎連人都抱不住了。
當即放棄掙扎,只是隨波逐流,心中卻是一團絕。
他似預到會殞在這河里……其實倘若他松手,憑著他之能,也還可以回到岸上,但是,心中竟生出一決然,就算是死,也要跟在一起。
一念生,那絕之意陡然消散,心頭竟歡喜起來。
生不能得償所愿,或許死得全,倒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正在此刻,懷中的人忽地了一。
黑暗之中,君生不由睜大雙眸,卻因雨狂風,河水咆哮,自然無法看清。
云鬟果然是了。
冰涼的河水讓清醒過來,甚至將上的痛都暫時忘了。
兩個人在水中,隨著流水往下,一邊兒盡量地穩住形,如此不知漂浮了多久,終于在河水拐彎,去勢終于被堆積在拐彎的樹枝擋住了。
君生一手握著云鬟,一邊兒抓著樹枝,往岸邊艱難靠了過去。
因夜雨未停,且又天黑,竟不知被河水帶來何。
云鬟只來得及同他一塊兒掙著上岸,便再也無法支撐,早又暈厥過去。
君生抱,原地息片刻,試了試鼻息,又將自己的裳撕開,索著將上暫且裹住。
他勉強辨了辨周遭方向,便將人抱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而去。
大雨如注,似乎有意欺負人一般。
君生不敢怠慢,任憑心跳如擂眼冒金星,卻仍是咬牙著,如此又走了半個多時辰,雨方才慢慢停了。
天漸漸地出了些許魚肚白,似是黎明將至。
君生左右又看,卻見周遭草木蔥蘢,竟不像是個有人家的模樣。
他心頭一涼,忙低頭又看懷中人,卻見云鬟閉雙眸,臉如雪。
因此刻天乍現,他也能看得清楚,于的前,一團醒目的花綻放。隨著了的裳往周遭殷染開來,看著目驚心。
君生的竟一,忙又跪地,抬手試了試云鬟的鼻息,待察覺還有一線微弱之時,他心頭微微一松,卻忍不住鼻酸眼。
忙又將人抱住,往前仍去。
如此將到天全然放明,君生終于看見有一線炊煙,裊裊在林間升起,剎那,就仿佛看見生機般,也不顧疲力竭,君生踉蹌加快步子,趕往那。
這林中原來是一戶農家,兩口兒都有些上了年紀,便在此地開墾田地,種菜為生。
因昨夜雨大,一早起來查看菜地,不料卻見一個眉目清秀的年青人,抱著個淋淋的“年”走來,嚇了一跳。
幸兩口皆是淳樸心善的農人,忙幫著君生進。
君生已經力盡,伏在云鬟邊兒,氣吁吁道:“我這位……了傷,敢問附近可有大夫?”
老兒道:“距離此最近的一位大夫,也在十里開外,一時竟來不得。這位小哥兒是怎麼傷著的?”
君生不顧別的,只道:“煩請幫忙。”渾上下并無長,只手上戴著的一個玉戒竟不曾隨水丟了,君生忙取下道:“好歹救命。”
當即兩口分頭行事,婦人去取了些舊給君生兩個替換,那老兒則去請了大夫前來。
雖是個鄉野醫者,倒也有些手段,見了云鬟的傷,便道:“這是刀傷,又浸了水……”皺著眉,將傷略微置,敷了藥。
又開了兩副草藥煎了服用,道:“熬過今夜不死,再我來。”
那兩口不等吩咐,便送大夫,又忙煎藥。
君生在守著云鬟,見始終不醒,心頭沉重。
他本想人進京報信,可是一想到昨夜所行的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僥幸那大夫有些手段,又云鬟還未醒來,便只在此看顧。
不料將黃昏的時候,這老兒慌里慌張地進門道:“道上好些公差,走來走去,原來是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