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宮變似地覆天翻,然而事過之后,整個皇城仍是巍峨肅穆,煌煌威嚴。
連地上的都清掃的干干凈凈,仿佛從未有事。
除了含章宮柱子上那一道深深地刀痕仍在,除了殿門口被白樘一掌拍碎的玉闌干仍在,除了有的人,再也不在。
云鬟進了寢殿,便嗅到極濃的一藥氣。
上前跪地行禮,久久,才聽老皇帝道:“平,你上前來。”
云鬟起前行幾步,略抬頭看向趙世,卻見他靠在榻上,比先前更見幾分蒼老,原本那頭發還是花白,如今掃過去,竟是雪白了一片。
云鬟復低下頭去。
趙世怔怔然著,似在出神,片刻方道:“聽白樘說,你被蕭利天所傷,幾乎損了命?”
云鬟垂首:“是。”
趙世道:“傷在何?給朕看看。”
云鬟一震,不知如何回答。
趙世道:“怎麼,不便給朕看,還是如何?”
云鬟聽出他話語中的疑心之意,心中一,便道:“小民遵旨就是了。”
此刻趙世邊兒,只一個王治,另外幾個宮侍卻都垂首站在后。
無法退,云鬟把心一橫,反異常地淡定下來。
舉手將圓領袍的紐子解開,慢慢褪下肩頭,又將里解開一側。
傷口雖然已經養的七八分了,卻仍是纏著紗布,云鬟咬了咬,徐徐除下,仍是有些地痛,且又因無人相幫,一時額頭便出了汗。
趙世面不改,瞥了過去。
卻見在左邊肩胛骨下,靠近肩膀關節,果然有約莫三指寬的厚厚地傷,因是被合了,那合線嵌在雪如玉的里,勒著傷的紅痕,似狼牙參差,顯得格外猙獰。
趙世年輕時候上陣殺敵,自見慣了各橫飛的場面,可是此刻看見如此,不知怎地,竟又想到那一夜趙黼在宮中大開殺戒的形,心頭連連驚跳,竟咳嗽了兩聲。
王治忙上前道:“圣上……”輕輕地替他捶背順氣。
趙世一揮手:“好了,好生包扎起來罷。”
咬的牙關才有些放松,云鬟舉手,緩緩將襟掩起,作從容,不見任何張皇。
可發間已經冷汗淋淋。
幸而那夜見蕭利天神不對,略有防備,及時退避,才未曾正中要害。
這傷的地方靠近肩窩,刀痕深且寬,若再往上靠近頸間,切斷了大脈,便是回天乏,可若是再往下些許,這裳隨之褪下一寸,便會出底下的裹,倒也是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但是皇帝先前的口吻擺明是有些不信真的負傷,以他的脾,必要給他親看一眼才會釋去疑心。
趙世咳了兩聲,他自是個經驗富的,看見傷口,便知道那“命攸關”不是謊稱的。
見云鬟重整理裳,趙世目沉沉,道:“蕭利天果然是個心狠手辣的,不過,他為何要傷你命?”
這話已經告知了白樘,老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云鬟避無可避,道:“睿親王要我去遼國,我不肯從。”
趙世道:“他為何你去遼國?”
云鬟道:“小民不知。”
趙世道:“那、你為何不肯從?”
云鬟輕輕道:“小民是舜人。”
趙世笑了笑,道:“你雖然不肯說,但朕自也知道,蕭利天的胃口極大,朕原本以為他想要的是你,卻不知,他想要的是黼兒,……至于你,你若是跟他去了,自然為他制衡黼兒的一個法寶。”
云鬟口干心跳,垂首不能言語。
趙世瞇起雙眼看了半晌,忽然對王治使了個眼。
王治會意,后退兩步,便又對兩邊兒的侍們揮了揮手,眾人都默然魚貫退出。
趙世道:“你過來,到朕的邊兒。”
趙世雖然年老,卻仍是如虎如龍般,深沉威嚴,人忌憚最甚。
且趙黼因他而被離開大舜,云鬟無法琢磨皇帝的心意,聽靠前兒,就如同一頭咻咻地山中之王召喚,若是一不留神,即刻碎骨。
卻只得遵命往前,將到趙世跟前兩步之遙便停下,不料趙世仍道:“朕不是老虎,再說,也咬不了。”
他仿佛覺著這句話有些意思,便低低地笑了兩聲。
其實這句話,本是有些趙黼素來口沒遮攔的憊懶語氣,不過由趙世說出來,那調笑的意味全無,卻是真真切切地威脅似的。
云鬟卻發倒豎,只得忍著驚悸,挪步走到趙世邊兒。
趙世仔細打量,忽然嘆道:“你也算是個奇子了。”
云鬟正心吊膽,猛然聽見這一句,石破天驚:“陛下?”
跟趙世的目相對,云鬟心中似有閃電掠過,忙垂首跪地,匍匐道:“請陛下……降罪。”
趙世垂眸看著跪在跟前兒的人,緩緩嘆了聲,說道:“你不用怕,朕若要治罪,怎會等到這會兒?千萬個你也早掉了腦袋了。哼,敢在朕面前這般……起初若不是看在黼兒的面上,早就……”
不提趙黼還好,一提起來,趙世復一陣咳嗽,聲音聽來就仿佛一面破了的鼓,有些沙沙風。
這咳的如此斷續,云鬟幾乎就怕老皇帝一口氣上不來,便背了過去。
卻又不敢擅自作。
幸而趙世自個兒緩緩停了,道:“不錯,朕早就看出來了……倒不是你多有破綻,你也算是用了心了,是黼兒的破綻居多。”
云鬟無法接口,只能伏靜靜聽著。
趙世語調蒼涼,嘆道:“可知朕從來對他另眼相看,覺著他是跟朕最像的一個……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朕也是一清二楚,如何能看不出來他對你一往深?能他這樣神魂顛倒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崔云鬟。”
云鬟見他越發連自己的真實份都知道了,悚懼無言。
趙世道:“不過……他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竟對一個人這般傾心著意,卻是讓朕有些不喜的。”
本不想提趙黼,偏生無法避免,且一提起來,似無法停止。
深邃的雙眼里出幾分無奈,趙世略微出神,想到趙黼燒了圣旨,被綁在門外狠狠地打,一時憐惜;想到有些夜里獨獨留他陪著自己說話,那些可笑可嘆的言語,一時又想笑;但是最后,卻是那夜,他如鬼怪修羅,六親不認似的,提著滴的刀,口口聲聲要取自個兒的命。
趙世渾發抖,牙咬的咯咯作響,他看著云鬟,寒聲說道:“可惜,可嘆,朕費盡心機,為他留著你,為他鋪路,為他為他,一切都是為了他,最后,他卻是半個遼人!該殺的遼人!”
皇帝的口吻里又帶了怒意。
云鬟起初不敢抬頭,只是盯著面前那暗沉的地毯,直到聽了趙世說最后一句。
不知哪里生出一勇氣來,云鬟道:“陛下就這麼在意殿下的出麼?”
趙世沉默。
過了會兒,皇帝才緩緩道:“你,果然是知道的?”
云鬟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心中森涼。
只在乎替趙黼辯解去了,卻沒想到,趙世老謀深算,竟用這句話來詐。
趙世雖知道云鬟是個兒,也知道有非人之能,跟趙黼又“關系匪淺”,卻不知對趙黼之事上知道多。
如今聽這樣回答,自然便知道了。
兩人相對無言,各懷心思。頃刻,趙世道:“告訴朕,你是怎麼知道的?”
云鬟想到趙黼跟睿親王相似的特征,然此刻提起這一節來,豈不是越發刺激了趙世?便道:“是睿親王說的。”
趙世道:“哦……原來是他。朕也覺著是他。只是他又是幾時知道的呢。”
云鬟道:“小民不知。”
趙世拂過下頜上的花白胡須,思忖片刻,說道:“對了,你方才說什麼?朕在意他的出?不錯,朕的確在意,能繼承大統的,自然要脈純正,怎能是半個遼人,當初,朕本不想讓英妃有孕,便是怕生下皇子,禍朝廷。”
云鬟見已經說開,便有破罐破摔之意,道:“陛下,請恕我放肆,這許多年來,皇太孫殿下可做過任何禍大舜之事?”
趙世哼道:“那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出。如今知道了,你且看看,還不是跟著蕭利天走了?”
有一句話在心底鼓,云鬟終于忍不住道:“那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已經被大舜所拋棄。再加上太子跟太子妃……”
趙世臉劇變,喝道:“住口!”
云鬟停口,耳畔聽到趙世呼哧呼哧急急氣的聲響,云鬟沉默片刻,便說道:“陛下,陛下既然曾偏皇太孫,又怎會不知道他的為人?他從來侍奉太子太子妃至孝,對您也從來孝順,可以說,他乃是一片赤子之心相待父母跟祖父……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世,難道就能抹殺昔日的種種親恩?”
趙世眉頭鎖住,半晌才道:“你好大的膽子,這樣還敢替他說話。”
云鬟道:“我并不是只替他說話,而是……替太子跟太子妃,以及整個大舜,幫殿下說一句公道話。”
的聲音輕且有些略淡,趙世卻覺著字字打在自己心上,難非常。
爐子里的龍涎香已經燃了灰,皇帝的目在最后一縷煙燼中,忽明忽暗。
趙世說道:“你如今已經是自難保,竟還要替他說話?你可知你犯了多死罪?扮男裝,禍朝綱,協助蕭利天,進宮……先前還有他在護著你,如今,朕大可將你殺之!”
云鬟默然,趙世奇道:“你沒有話說?”
云鬟道:“只還有一件事,求圣上恩準。聽聞薛君生被囚監察院,當初是我求他去攝政王的令牌的,還請圣上恩準赦免他的罪過,加在我的上。”
趙世笑道:“原來你臨死之前,只惦記著此人。”
云鬟道:“是。另外,若圣上能再將我先前所說的話思忖一二,我便死而無憾了。”伏磕頭。
趙世眼神冷峭,沉良久,忽然說道:“好。朕就如你所愿。”
云鬟深吸一口氣,才要磕頭,趙世說道:“先前太子跟太子妃死之事,雖然已經給白樘,不過畢竟此事乃是宮發生的,想白樘也是有心無力,先前你不是多有能耐麼?如今,便讓你戴罪立功,你若是能先白樘一步查明此案,朕便會赦免你的死罪,薛君生也不會追究,你若是不能……”
云鬟大為意外,抬頭道:“圣上?”
趙世道:“你覺著如何?”
云鬟看著眼前這雙莫測高深的眸子,終于道:“臣領旨。”
云鬟進宮前其實已經有些疑心,為什麼崔侯府會被以通敵的名義被抄查,如何一回來,便很快撤銷了罪名?原來……趙世竟早知道了一切。
倘若真的跟蕭利天一走了之,崔侯府跟謝府的人,甚至其他跟相的門庭,在皇帝的遷怒之下,只怕都會遭殃。
這一番的面圣之后,趙世賜了云鬟一面令牌,許能自由進出宮門。
云鬟也終于能從刑部回到謝府,跟曉晴等相見,自如隔世重逢般,眾人都喜極而泣。
但是另一面兒,昔日的東宮,卻赫然愁云慘霧……無法形容。
因辦太子殿下夫婦的后事,每日里文武百前往祭祀吊唁,素如云。
云鬟想到趙莊昔日那樣敦厚仁和,難掩悲痛,卻也親去東宮,見了靈雨,彼此大哭。
又留在東宮,盡心竭力地幫忙持種種,不必贅述。
對于云鬟可以持令牌進出宮門之事,朝中只掀起一小小微瀾,只因有另外一件事,在七七四十九日水陸道場過后,于京城乃至整個天下,極快地傳揚開來。
京跟趙黼素來相好的人中,張振是最先知道的,只是竟不知往哪里去打聽詳細,皺眉想了半晌,便想到云鬟,當即打馬往謝府而來,卻聽說人被靜王府請了去。
張振焦急非常,趕至靜王府,正見云鬟出門,立即迎了上去:“謝主事!”
云鬟抬頭見是他,不知所來何故,張振翻下地,將云鬟往旁邊拉開數步,才低低附耳說了一句話。
云鬟皺眉道:“將軍哪里聽來的?”
張振道:“我的人探聽到的,說是已經傳遍了幾個州了,這到底是從何說起?”
因見云鬟不答,張振又說:“先前只說蕭利天挾持了皇太孫……我心想他的武功誰人能及,怎會落在遼人手中,難道這話果然是真?是他跟著蕭利天走了?”
原來張振所聽說的,卻是有人說趙黼乃是英妃之子,因不被皇帝所容,故而跟睿親王蕭利天回了遼國,這傳言在大舜數個州府傳的沸沸揚揚,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惶恐憂心,形形,不可勝數。
就在傳言如野火燎原、引發無數猜測之時,遠在云州,昔日的晏王府中,趙黼一素,頭裹著孝帶,跪在昔日的廳中。
桌上立著兩面靈位牌,跟前兒黃銅盆中,已經燒了厚厚地一堆紙錢灰。
后廳門口,三十六騎已經到齊,連同雷揚等幾個心腹在,也均著素服,垂首肅立。
而在趙黼的旁,另有一人,卻正是宣平侯藍紳。
趙黼在此守了三天三夜,期間想到昔日在此地的種種,悲哀傷痛過度,暈厥了幾回。
見他燒過了紙錢,又磕頭完畢,宣平侯將他扶起來道:“殿下且節哀。”
趙黼雙眼通紅,眼睛看著面前的靈位牌,淚卻總是不能干,不由自主地便從眼中了出來。
“放心,我無事。”趙黼仍是一眼不眨地看著前方,角卻出一抹笑意,“我不會讓父王跟母妃失的。”
宣平侯心中難過,趙莊也算是幾位王爺中,他最為欽敬的人了,萬沒想到竟落得這般下場。
想當初他在京城,而趙莊一家人在云州,如今彼此倒轉……卻仿佛命運也彼此倒轉了。
趙黼深吸一口氣,舉手去眼中淚水,轉走至門口。
云州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些,天邊彤云布,沉沉,似要落雪。
趙黼負手仰頭看去,系在額前的白孝帶隨風往后揚起,烈烈有聲。
宣平侯道:“殿下,此后你有什麼打算?”
趙黼道:“我……想先去大遼。”
宣平侯大驚:“殿下!”
趙黼一笑:“放心,去大遼罷了,又不是要歸順大遼,如今兩國已經議和了,我便去大遼走一走也無傷大雅。”
宣平侯這才松了口氣,點頭道:“如此倒也使得。”
趙黼轉頭看他:“對了,有一件事,想要請教侯爺。”
宣平侯才要問是何事,對上趙黼的目,心中一,竟問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