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寢殿雖燃著燭火,卻更顯得線幽魅,幾乎分不清是白晝黑夜。
加之毫無人聲,重重簾幕外傳來的竹聲響,恍若隔世。
云鬟道:“圣上,容我斗膽,白尚書最志慮忠純、心系家國之人。正如他所說,當初縱我,也是惜才之故,若用別的想法來臆測他,便似管中窺人,卻是辜負了。”
趙世復笑了兩聲,覷量著道:“你能說出這幾句話來,倒也不枉他當日、甘為你生死置之度外。”
云鬟低眉不語。
趙世道:“朕赦了你的死罪,會在開年下詔,將你一之事詔明天下。”
云鬟跪地:“謝主隆恩。”
趙世喚起,卻不再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
云鬟不解其意,便只垂首伺立。
大約又過了兩刻鐘,趙世才重又說道:“這幾日,朕的子,越來越不好了。”
云鬟道:“正是大節下,圣上如何卻說這些頹喪的話。”
趙世笑了笑,道:“到了朕這把年紀,只要說實話罷了,你覺著這是頹喪無趣的話?那朕還有一句,更加頹喪無趣,你可要聽?”
云鬟道:“不知……是什麼?”
趙世將目從面上轉開,垂眸著自己的手,道:“若是,在朕咽下這口氣前,等不得黼兒,那麼你便隨著朕一同去吧。”
聲音恍若那空中飄過的一縷煙氣,虛浮且冷。
云鬟聞言,卻只是略眨了眨眼,面無表。
趙世輕笑:“怎麼,你究竟是不怕呢?還是嚇呆了?”
片刻恍神,云鬟輕聲道:“若他果然再也無法回來,我亦不獨活。”
趙世雙眸微睜,看了云鬟半晌,方拍著龍椅笑道:“好。說的很好。”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是王治進來,奉上湯藥,趙世吃了兩口,問道:“幾時了?”
王治道:“差半個時辰便日中了。”
趙世合眸點頭,道:“怪不得覺著有些困倦。”
忽地對云鬟道:“是了,上次你父親跟兄弟倒也頗見了些心意,今日年三十,倒是要讓你們父兄弟見一見才好。”
當即竟給了云鬟兩個時辰的空暇,許出宮跟崔侯崔承相見。
先前趙世同說朝堂上的形之時,云鬟面上雖還算平常,心底卻是波濤起伏。
尤其是得知崔印竟也肯為不顧一切,著實意外之極。
夏史說明崔家的人“出首”后,云鬟雖猜不到其中的詳細,卻也并沒什麼記恨之心,畢竟于而言,崔侯府早就淡之又淡,唯一惦念的,便是崔承,其次是崔印跟羅氏,只算一點羈絆罷了。
故而在知道事發后,唯一所想的,便是不連累崔承等人。
崔承不會坐視不理,他年沖,在云鬟意料之中。
從未曾指的,是崔印竟也能為不顧。
因深知崔印天生薄,云鬟對父親自來極任何期待,也并無任何倚。
畢竟兩世,打小到到終,崔印失的太多。
卻想不到,在這樣生死關頭,崔印竟能如此。
如今聽趙世如此開恩,云鬟跪地謝恩。
出了寢殿,靈雨正在外頭等候,面有憂慮之,見出來,忙問究竟。
聽說許了出宮探,靈雨見未為難,先喜歡起來。
這一次出宮,卻并不似往日,頭前兩名侍,后六名軍,浩浩護送。
王治早也派人去崔侯府告知,侯府眾人聽說,反應各異。
其實云鬟私心不去侯府見面兒,然而一則是皇帝旨意,二來,畢竟崔印崔承于朝堂上的父姐弟意。
下車之時,門口那些下人們因早有耳聞,深以為異,不免個個瞪眼豎耳,雖礙于有宮使者在前不敢造次,卻也仍暗中著意。
才往堂而去,便見崔印疾步迎了出來。
迎面一看,便瞧出云鬟清減憔悴許多,崔印了心中難過,道:“聽說你近來病著,可大好了?”
當初回京,因掩飾份,不便相認,也不相認,但是此刻那層窗欞紙已經揭開。
云鬟深看崔印一眼,當即便跪地。
崔印早一把攬住:“鬟兒。”
云鬟一震,眼中忍不住也潤了。
崔印有千頭萬緒,便勉強說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回書房去。”
引了云鬟來至書房,彼此落座。
雖是生父親,此刻相見,卻竟無話可說似的,比陌生人還不如。
云鬟便道:“先前聽說在朝堂上,侯爺……”
這下意識地稱呼出口,未免一停,只是大概是先前那疏離的印象養,原本的那聲“父親”竟是不出。
崔印也自察覺,便道:“朝堂上的事,你聽聞了?”
云鬟定神:“是。為了我,委實有些太過冒險了。”
崔印道:“這件事是府鬧出來的,我后知后覺,攔阻不及,已經于心不安,若再任由你赴死,我還什麼人了。”
云鬟聽他話中果然似有,卻不打聽,只垂眸道:“心中激之意,無以言語。”
崔印見淡淡地,便苦笑道:“這話卻我如何接口呢。”
云鬟只當并未聽出其意,左右看了一眼:“不知道承兒……”
今日奉命回來探看,按理說崔承也該知道,且又是除夕日,不至于外出。可從進門到此刻,竟不曾見。
崔印面有難,云鬟問道:“怎麼了?”
崔印嘆道:“承兒沖撞了老太太,罰他跪在祠堂里呢。”
云鬟吃了一驚,崔老夫人雖然向來不喜自己,對崔承卻是如掌珠,如何竟舍得這般相待?
崔印說道:“委實是他一時說錯了話,惹的老太太不高興,其實老太太那個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也并不真舍得罰承兒,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罷了。”
云鬟何其聰慧,便問道:“可是因為我?”
崔印沒想到竟立刻猜中,便道:“不妨事。你不必理會。”
云鬟聽了這句,確鑿無誤。
原來這一次的“出首”,的確是崔府人所為,且還是崔老夫人的意思。
上回曉晴發現有人在門口逡巡,便是崔侯府的人在此打探。
崔印苦笑道:“老夫人也不知是從哪里聽來的風言風語,更加上因為……因為你從刑部辭,又常在宮中,老夫人便覺是你的份引了圣上疑心不悅,恐怕這樣的子遲早晚捅了出去,會牽連侯府,故而竟執意要主去出首此事,以求罪。”
“出首”此事,崔承事先不知,崔印卻是知道的。
那會兒老夫人傳了他去,便先審問謝是否是云鬟之事,崔印起初矢口否認,崔老夫人便了崔新蓉出來,對質。
崔印見如此,生怕若不承認的話,老夫人會不依不饒,更鬧出去,倒不如解釋明白。
因說:“雖然的確有些膽大破格,可是并未不利于我侯府,上次承兒有難的時候,還……”
豈料崔老夫人見他認了,便大怒罵道:“糊涂東西,你還指帶挈咱們府犬升天不?崔鈺便是被害死,救承兒的事,不過也是挨不過你的面子,一點兒良心尚存罷了,又或者是怕你看了出來,揭破了的份故而示好。可知犯欺君之罪,將來若是捅了出來,就并不只是一條兩條的人命,是整個侯府。”
崔印原本以為說破了后,老夫人會從大局著想,誰知竟更似捅了馬蜂窩般。
此后種種,便不由他做主,老夫人不由分說,便人前去有司出首。
崔印后悔莫及,雖顧惜整個侯府,卻也不忍白白地害了云鬟,眼見越演愈烈,終于暗暗地下定了決心,朝堂上才而出。
崔承卻是后來才知道是老夫人做主賣了云鬟的,那日退朝之后,回到侯府,崔承便大鬧了一場。
當時老夫人便大為不悅了,只是畢竟崔承是侯府里最出的兒孫,一時也舍不得打罵,只是略斥責了一頓,加上有崔印羅氏等規勸,一場風波消弭無形。
然而此后,雖然趙世下旨,將云鬟從監察院釋放,卻也并未就放回府,仍是傳宮中。
且畢竟圣旨未下,因此外間的人雖把此事傳的沸沸揚揚,卻終究不知結果,竟有一大半的人說那“謝”是死定了,畢竟欺君之罪,絕非小打小鬧而已。
崔承心憂長姐,每每想法兒探聽,卻畢竟宮門深難。
這日過節,崔承因在府中,無意聽見兩個嬤嬤跟幾個丫頭、私底下正議論云鬟,言語之中說的極為不堪。
崔承是最敬云鬟的,且如今尚且為著的安危,怎會忍這些嚼舌的話。
崔承怒不可遏,便即刻門上人來,把這些人統統拉出去,在角門上狠狠地打,然后或攆或賣,竟也不去先回崔老夫人。
偏這幾個人之中,有個老嬤嬤跟幾名丫頭是伺候老夫人的,那老嬤嬤又是個家生的奴才,因混跡這多年,也有了兒,這些人便來求告崔老夫人,哭求饒命等話。
崔老夫人這才知道崔承竟做下此事,即刻命人傳他,問了起來。
崔承就把這些人嚼舌之說了,因道:“這等混賬下流東西,不趁早攆走,留在府做什麼,攪的整個府中烏煙瘴氣,老太太何必姑息?去了這些兩面三刀的小人,耳眼目才清凈。府也才安生。”
崔老夫人皺眉道:“什麼話,他們說的難道有錯?那個不正是個狐禍殃子?當初真死了也就罷了,何等干凈,偏偏又做什麼扮男裝、這種無恥的勾當,又犯下滔天的欺君之罪,若非我當機立斷地人出首,皇上遷怒下來,滿府都要人頭落地。”
崔承本來就對崔老夫人如此行徑有些微詞,只因畢竟是年老長輩,不敢忤逆。
這會兒再難忍住,便道:“這個著實是老太太多慮了。當日老太太不在朝堂上,若是在,親眼看看滿朝的文武大臣們為姐姐出面求那一場,才知道人心也是知道好向的,何況皇上也并未降罪……”
崔老夫人氣得打,喝道:“住口,先前投水那一次,整個侯府便幾乎獲罪,這一次竟又鬧出更大的禍端,你卻還為了說話?圣上并未降罪,然而可也并未赦免!你就如此沾沾自喜、當無事起來了?”
崔承道:“就算有事,我也是不怕的,是我的長姐,若有事,難道我要活著?我寧愿用自己的命,去換的罷了。”
崔老夫人聽了這樣刺心的話,方然大怒起來:“小畜生,你也是被那狐禍水給蠱了不?竟說出這樣沒天理的混賬話。都是我素來縱的你太過了,讓你竟目無家長,也目無法紀了,難道也要學那樣無法無天?”
這會兒崔承若是服求個,老夫人因向來疼,只怕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然而崔承因滿心維護云鬟,且又心中憋了一口氣,竟不肯低頭,只是且犟。
崔老夫人一怒之下,便人將他拉出去,打了十板子后,又罰跪祠堂。
這邊兒崔印將事的經過略略同云鬟說罷,云鬟越發想去看崔承。
誰知還未開口,就聽得門外有人道:“老夫人聽聞……聽聞貴客來了,過去見面呢。”
崔印詫異起:“老夫人要見?”
那小廝道:“是老夫人房中的繡紅姐姐來吩咐的。”
崔印示意那小廝退下,躊躇回頭,看向云鬟。
只因崔印知曉老夫人的脾,生恐對云鬟不利,故而竟不敢即刻答應。
云鬟因滿心想見崔承,卻也懶得理會崔老夫人,便道:“別人倒也罷了,請容許我見一見承弟。”
崔印嘆了聲,才要答應,忽然聽得門外有人冷道:“你想見承兒?你是不害死他誓不罷休?”
話音剛落,就見書房門口有幾道人影緩緩出現。
當中一位老夫人,著錦繡,頭發雪白,滿面怒戾之氣,正是崔老夫人無疑,在側兩邊兒,一個是的大丫頭,另一個卻是崔承的生母羅氏。
崔老夫人一掃,目落在云鬟上,當看見之時,眼中卻又浮現狐疑之。
羅氏在旁,卻是驚喜加的模樣,只是當著老夫人的面兒,并不敢出聲,只目不轉睛地著。
云鬟此刻卻仍是一男裝,且因向來習慣了男兒的裝扮舉止,通清清朗朗,一眼看來,便如個俊秀斯文的儒士一般。
崔老夫人雖然滿懷憤怒,知道崔印在跟云鬟書房說話兒,可看見的一剎那,卻又懷疑起來。
崔印上前相迎:“您如何親自來了?”老夫人也顧不得理會。
云鬟面不改,淡淡拱手行禮道:“老夫人。”
崔老夫人聽到這樣清冷淡然的一聲,方又大怒:“果然是你?”
云鬟垂眸:“是。”
這一句應答,卻仿佛有人當面扎了一針過來,崔老夫人的臉難看之極。
丫頭扶著巍巍地走進書房,崔老夫人上前兩步,卻又并不靠近:“你、你……你如今竟還是這般不男不的裝扮,好大的膽子……”越看越信,越怒不可遏。
云鬟也不言語,便似并未聽見。
崔老夫人口起伏,見毫無懼,手中的龍頭拐杖往地上一頓:“混賬忤逆,如何還不跪下!”
云鬟袖手,眼皮半垂道:“請老夫人見諒,當日我在監察院供認,昔日的崔云鬟已死,如今只有謝。何況先前侯府出首的時候,已經言明跟我毫無瓜葛。不知我為何竟要跪下。”
崔老夫人目瞪口呆。
云鬟更不多理,亦不多看一眼,只對崔印道:“我是奉上諭來跟侯爺公子見上一面兒,既然不便,我且先告退了。”向崔印行了一禮,目不斜視地往外而去。
云鬟見崔老夫人如此攪擾,心想此刻再見崔承,豈不是令他于老夫人跟前更加不討喜?因此便只不見。
崔老夫人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陣陣發黑:“你、你這……”手死死地抓著龍頭拐,待要吩咐人將攔下,卻因云鬟那句“上諭”心生忌憚。
遲疑中,云鬟已經走過邊兒,羅氏呆呆地看著,此刻眼圈已經紅了。
崔印忙對崔老夫人行禮道:“宮中使者尚在,我送一送。”不等老夫人答話,已經搶出了書房。
那邊兒云鬟才出二門,后崔印追了上來,道:“鬟兒!”
云鬟眼睛一眨,方才止步。
崔印道:“鬟兒,老夫人的話,你……”
云鬟垂眸:“我并不會在意,畢竟早就不當自己是這府的人了,他人說什麼,于我毫無干系。”
崔印怔怔。
云鬟又道:“侯爺也不必惦記,畢竟,其實老夫人有一句是對的,如今禍福尚且不知,雖然圣上并不追究我的罪責,可也……未必真是一件好事,侯府同我從此一刀兩斷,是最好的選擇。”
先前趙世的話里已經出了一宗意思——崔云鬟的命,是跟趙黼系在一塊兒的,且若是趙世撐不過去將死,而趙黼未曾回京,便要云鬟陪葬。
所以順勢跟崔府斬斷,倒也是明智之舉。
云鬟說罷,將袍子輕輕起,跪在地上,伏磕了兩個頭,還要再嗑,卻給崔印拉住:“你這是做什麼!”
云鬟道:“怕以后無法了,索盡一盡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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