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宮頒了兩道圣旨,昭告天下。
其一, 便是恢復趙黼的份,并冊封為皇太子。——對于皇宮的那樁舊事做了解釋,言明因“宮走水”, 混中將小皇子丟了, 差錯被趙莊收留, 視作己出等話。
乃是天佑大舜, 才讓合浦珠還, 皇子重回皇室。
其二, 卻是云鬟扮男裝,在朝為一節舊案,也終于塵埃落定。——旨意上說明本該嚴懲,然而“謝”從小小典史做起,一步步為刑部主事, 期間斷案無數,立功無數,滿朝文武亦為其念求。
故而皇帝圣明,非但不追究其逾矩破格之行徑,反特赦其罪,并嘉許表彰,贊其巾幗不讓須眉之行。
這兩道旨意飛快地傳遍京城,又自京城遍飛天下。
先前因太子“急病”殯天,皇太孫無故失蹤……以及后來那些漫天遍地的流言蜚語,民間對此也一直都并不清楚,各傳聞甚囂塵上,民心頗有些惶惶不安。
如此一來,總算似玉宇澄清,塵埃落定。
從朝臣到百姓們,在震驚之余,都深以為異,議論紛紛。
正是大節下,天下太平,臣民無事,民眾彼此走親訪友,游山玩水,因此一時之間街頭巷尾,皆是在議論這兩件奇事。
對于頭一件兒,臣民們多半都是知好歹的,當初傳說被蕭利天“帶走”之后,也不乏一些有識之士擔憂,想趙黼從此歸了遼國,遼舜之間自然又無法安生。
而就算是最無知的百姓,卻也知道趙黼的功勞之高。這樣一員能征善戰的猛將,又是皇室,若是歸順了遼國,對大舜自然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如今聽說趙黼歸來,又認祖歸宗,被冊封為皇太子,頓時就如人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般,節下更加歡欣鼓舞,多放了幾掛竹。
雖有數人質疑趙黼的遼人半,可一旦敢提出異議,其他人便說:“大伙兒都知道,遼國皇帝把皇位捧在掌心里給殿下,殿下還正眼也不瞧一瞧,為此還被遼國皇帝囚了呢。他若真想不利于大舜,以他的能為,即刻登基了遼帝,那云州又是他的地盤,于是先取云州,再拿京城,又有什麼難的?但他并未如此,而是九死一生,千里迢迢地回來,可見心仍在我大舜。”
又說:“當初也多虧了殿下,才能將遼人打的落花流水,兩國才簽訂了議和,實在是個有功有德的好殿下,我大舜得此皇子君主,乃是天佑。”
也有人道:“既然皇上都肯認了,自然是萬無一失,不管如何,殿下回歸,為太子都是好事,倘若他真的留在大遼,兩國又起爭端,我等小民還不知骸骨丟棄何,又哪里能似如今般安安樂樂地過太平年?”
因此民眾竟是喜聞樂見,十分快活。
而對云鬟一事,卻并不似趙黼世昭示天下般眾所歸了,有些各執一詞。
畢竟大舜民風迂正,尤其是那些理法學家,高名大儒等,最看不慣子拋頭面之舉,何況竟還混跡朝堂,居高位?
有人說崔云鬟胡作非為,禍朝綱,也有說膽大包天,不似個子,深辱婦德。種種罪名,不可勝數。
那些見過云鬟、同打過道的,比如楊大人,夏史,林國公府等,自然心里有數,見皇帝特赦,也為喜歡。
民間倒也罷了,不過是嘆驚疑于世間竟有這般膽大肆意的兒家,細細打聽經手的案,以及南邊兒的種種……才知的確是個極有來歷能為的。
于是又紛紛說孩兒尚且如此,那起大很該汗愧,間或因為云鬟的子份,暗中不免又傳些近緋的小小猜測。
只說朝中,仍有一些朝臣們對此腹誹紛紛。雖然如今正是年下大節,群臣也正是于年節之時,不宜上書直諫,但卻也有人暗中謀劃,想要等年節過后,即刻彈劾此事。
最為高興的,除了那些聽了奇事的升斗小民,則是那些梨園以及書肆等。
聽聞本朝出了這等奇異之事:明明是個花容月貌,生慣養的侯門貴小姐,打小兒經歷坎坷,投水自盡卻死里逃生,差錯為刑,從此屢破奇案,步步高升……且據說又跟恢復份的皇太子有些干系……
聽來竟比花木蘭,杜麗君等更加曲折數倍,竟又是活生生地一則好戲文本子。
因此不多時……竟編纂出好些戲文書畫本子等暗中流傳,暫且不提。
只是這日,另還有一件大事發生,那就是沈相府被抄查之事。
刑部門口的侍衛們,遠遠地見到一隊人馬飆風似的來到近前。
細看不是別人,正是趙黼,后跟著三四個軍侍衛——乃是趙世怕他有失,吩咐近跟隨。
其他幾個,卻是雷揚等人。
眾侍衛忙上前,又驚又喜,正有些不知如何稱呼應對,趙黼早已經翻下馬,往而去。
里面兒也有侍看見了,便飛奔通報。
趙黼往而行,雪后的刑部,白雪凜凜反,威煞之氣越重,他且走且看,不由想起昔日的種種形。
譬如他帶云鬟第一次來到刑部的時候。
那時他因記起鴛鴦殺一節,便強把云鬟留在邊兒,讓扮作自己的小書,然而這無心之舉,卻仿佛跟此后之事不謀而合了——竟扮男裝,進刑部為。
心中恍惚之際,忽地見迎面兩人走來,見了他,面各異。
趙黼定睛看時,不是別人,一個是季陶然,另一個卻是阿澤。
阿澤先沖到邊兒,抓住道:“六爺!我聽說您回來了,還不敢當真呢。”又見趙黼好端端地,便笑道:“六爺倒果然是個福星,不管再怎麼風大雨大,這不仍是過來了麼?”
想到當日在鄜州時候的初次相見,直到如今,又怎能是一句“風大雨大”可以形容的,心中慨萬千。
季陶然也走了過來,拱手行了個禮,又歪頭含笑看他。
趙黼因見了故人,便暫時按捺心,也向著季陶然笑了笑,道:“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季陶然道:“我知道六爺是個天生的魔星,就算再怎麼七災八難,也是打不死不倒的……也不枉費妹妹為你得那些辛苦。”
阿澤在旁聽了一聲“妹妹”,心事。
先前聽聞“謝”乃是個兒,阿澤驚疑之下,不敢相信,待細細想通,卻又捶頓足。
想到昔日跟云鬟種種相,怪道不管他如何喪謗,都是默默地看著他,毫也不慍怒。有時候還會對他微微含笑……當時不解其意,現在想想,那笑里自是一種寬和了然之意,只怕心里暗暗無奈地笑他呢。
阿澤著額頭,嘀咕道:“臊死人,你們都知道,我怎麼卻沒看出來,還當面兒為難嘲諷,真是白長了這雙眼睛……”
其實當時在夜宿太子府那次,無意看見趙黼深吻云鬟的時候,就很該想到。
只可惜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阿澤默默后悔。趙黼卻對季陶然道:“你說什麼?”
季陶然道:“什麼什麼,一言難盡罷了。對了,你如何這會兒來刑部,可是有事?”
趙黼道:“我是來找白尚書的,他人何在?”
季陶然道:“來的不巧了,這會兒大概正和監察院鎮司的人在沈府,應該還要過會兒才回。”
趙黼這才想起來此節。
可偌大的沈府,要查抄明白估著也要晌午了。以他的急子,恨不得立刻奔去沈府找尋白樘,可白樘此刻畢竟是奉旨行事,沈正引又不是好對付的。
趙黼心念轉,卻并不前往,只抓著季陶然道:“你把方才的那句,解釋給我。”
季陶然道:“哪句?沈府?”
趙黼道:“你說阿鬟苦的事,自打我走了,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你從頭都跟我細細說一遍。”
一來因回京時間太短,要謀劃的事卻太多,就算在宮見了云鬟,也竟無暇理會別的……雖從趙世口中得知云鬟傷非輕,其中詳細卻并不明白。
白樘又不在,正好是個時間。
季陶然哼了聲,道:“六爺想知道麼?好,我跟你說無妨。但你不如先告訴我,那睿親王死了不曾!”
趙黼道:“怎麼?”
季陶然道:“不怎麼,我就是想在他上個十七八刀而已!”
三人進了廳中,季陶然含慍帶怒地將發生之事跟趙黼說明。
薛君生如何救援,兩人如何落水,如何死里逃生……回到宮中,又因份暴被下獄之類,起起伏伏,盡數告知。
季陶然曾給云鬟料理過傷口,是最清楚那兇險的,換了幾盆水,了多針,說的最是明白。
趙黼聽著,只覺著頭皮發麻,雙手抖。
阿澤雖知道,從頭聽了一回后,又忍不住紅了雙眼,也咬牙切齒說:“千萬也別讓我再見到那蕭利天,不然我也要他十七八刀報仇。”
季陶然說罷之后,又問宮的形,趙黼因聽了云鬟的遭遇,心神不屬,勉強回答了兩句。
他本是一心要來質問白樘那忘憂散的事,更是火燒眉般著急,可因聽了這番話,卻竟無心在此逗留了。
正起先回宮,門口卻有一人踱步出門,轉間,兩人目相對。
門口,白樘的眼神依舊沉靜如許,人也如故,在雪反里,越發顯出一種明潔干凈,疏離淡然之意。
多年了,每次見他,卻都如初見似的。
白樘上前拱手:“參見殿下。”他后跟著的是巽風,任浮生等,也各自見禮。
趙黼只得止步:“大年初一,尚書卻不得在府里過節,實在辛勞的很。”
白樘絕早同一干重臣出宮后,又著手抄查沈府捉拿沈正引之事,自然如臨大敵,不敢怠慢。
只是,沈相跟滿府之人雖被拿下,他的兩個兒子卻早不知所蹤。又因這案子要急料理,哪里得閑回府,才將人拘押回來,就聽說趙黼來見。
季陶然阿澤見白樘已經回來,便暫且先退,巽風跟刑部的隨等都在外間兒。
屋只他兩個人,趙黼也并不落座,只從懷中掏出那個錦囊,扔給白樘。
白樘舉手接過,——當初他送藥給云鬟的時候,不曾有此,因此竟不知是什麼件。便打開來往手心倒出。
當看見那顆藥的時候,白樘皺眉:“這個怎麼在殿下手中?”
趙黼問道:“你承認是你送給阿鬟的?”
白樘道:“是。”
趙黼道:“這是什麼?”
白樘道:“調理子的良藥。”
他的語氣仍淡,臉平靜,并無異樣。趙黼細細打量,又想起云鬟的話,心中也是疑竇叢生。
白樘問道:“殿下來此就是為了此事?不知有什麼不妥?”
這般神自若,若非是他的城府極至深沉,那就是毫不知。
趙黼道:“尚書可聽說過忘憂散?”
白樘的臉略見變化:“約知曉,從未見過。”
趙黼目下移,看向那顆藥。
白樘順著他的目看去,靜了片刻,道:“殿下你……總不會說這顆藥,是……”
向來淡然如水似他,此刻竟也微瀾橫生。
極慢的說話,乃是為掩飾底下的震驚。
趙黼聽了這般口吻,就明白云鬟所說沒錯,白樘的確是不知的。
察覺此點后,他竟無端地松了口氣。
白樘卻盯著那藥,眼神有些冷愕意外,又看趙黼。
趙黼道:“不錯,這個就是無憂。”
白樘的頭微:“這不……”那“不可能”還未說完,就閉雙,目閃爍。
趙黼原本氣沖牛斗,因云鬟的安,便勉強遏制怒火,來路上也曾細細尋思過,便問:“尚書果然是不知的?那麼,這藥到底是從何而來?”
既然白樘也被瞞住了,那最大的嫌疑者,就是送藥之人。
白樘默然垂眸。
趙黼道:“你自然是知道的,到底是誰這樣不知死活?”
頃刻,白樘才道:“請殿下恕罪。我暫且不能告知。”
趙黼擰眉:“給我一個理由。”
白樘的臉比先前略有些白,道:“此事或有,我只能告訴殿下,我會進一步查明。”
趙黼才放松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幾乎按捺不住:“你莫非還不知這其中的厲害?若不是阿鬟沒有服下,此時此刻又是個什麼形,難道你會不知?還是說,你不得早就服下,你原本就對……”
戛然而止,趙黼緩緩吸氣,制心頭那怒火,同時約有些后悔。
自始至終,白樘都只靜靜地聽著。
趙黼搖了搖頭,道:“總之,我不能放過這居心叵測之人。”他心念轉,問道:“莫非是靜王?”
白樘搖頭。
趙黼又問:“是欽天司?”
白樘道:“殿下請恕罪,我自會給你和……一個代。”
心頭如油火煎,趙黼凝視白樘雙眸,道:“以四爺的為人,服用的丸藥這等命攸關的東西,必然是從極信重的人手中得到,故而你才毫疑心也無;同時,這人想必是跟你極親近的,必然……是窺知你的心意才肯如此……”
白樘暗中微微攏握了手掌,只聽趙黼道:“所以……你、你喜歡阿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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