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那天宋星闌走后,唐閔和何浩都沒有多問什麼,宋謹不開口說的事,他們從來不會刨問底,宋謹又在唐閔家住了一個多星期,準備回鄉下。
除夕那晚宋星闌無征兆地出現,對宋謹而言沖擊實在太大,他一時接無能,正好和唐閔他們許久沒聚,所以才提出要來唐閔家住一段時間,如今元宵都已經過去,大家上班的上班,工作的工作,再待下去就有過度打擾的嫌疑。
宋謹回鄉下前去超市買了些東西,在唐閔家吃頓晚飯,之后唐閔和何浩一起送他回去。
買的東西有些多,坐地鐵不方便,宋謹于是打了個快車。
沒過兩分鐘,有車子在面前停下,宋謹看了眼車牌,確定是自己的車。
可還沒等他走下人行道,駕駛座的車門就打開了,司機竟然是趙海。
“叔叔?”宋謹有些詫異,“您怎麼……”
“特別巧吧?”趙海笑著說,“我打前邊兒開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你了,還在想會不會是你的車,沒想到還真是。”
他拿過宋謹手里的購袋,打開后座車門放進去:“來來來,先上車吧。”
車子開,宋謹坐在后座,他將購袋束了一些,然后問:“叔叔,您現在是專門開快車嗎?”
他記得趙海幾個月前將失憶的宋星闌帶到自己面前時,說宋星闌原本要給他安排工作的,不知道怎麼他現在還是在開滴滴,今天并不是休息日,趙海應該不是出來賺外快的。
“是啊,開了幾個月了。”趙海打著方向盤,“趁正式上班前,再開一段時間,賺點菜錢。”
聽起來應該是找到新工作了,宋謹笑了一下:“那好的,叔叔您之后在哪上班?”
趙海好像是很驚訝,從后視鏡里了宋謹一眼,問:“星闌沒跟你說啊?”
宋謹一怔:“什麼?”
“他要回國開公司的事啊。”趙海仿佛比宋謹還不解,“我以為你們兩兄弟之間,這種事早就談過了呢。”
“星闌在多倫多的公司不是準備上市了嘛,那邊穩定之后他打算回來,好像是找了以前集團名下的一家公司,算是借個殼吧,說是回國發展,之后讓我去他那工作。”
趙海說著,笑嘆了口氣:“他之前還說要給我安排去別的公司工作呢,結果這回突然跟我說他之后要回國了,還說讓我別出來開車了,辛苦的。這不,我還沒上崗他就已經開始給我發工資了,可我閑不住啊,就出來跑跑單子。”
他趁著路況輕松,回頭看了宋謹一眼,問他:“你不知道啊?星闌沒跟你說要回國的事?”
宋謹的十指絞纏在一起,他低聲說:“不知道。”
趙海愣了愣,似乎是回憶起當時他帶宋星闌去宋謹家時,宋謹極度恐懼崩潰的緒,他至今想起來仍是無解,他還以為宋星闌在宋謹那兒待了兩個多月,兄弟倆之間的關系會緩和些,沒想到看起來還是很疏離,宋謹竟然連這些事都一概不知。
“可能是星闌他……他忙吧。”趙海安似的笑笑,“他年三十那天還飛回來一趟,你也知道,多倫多那邊又不放假,他剛回去半個多月,一大堆的事等著他重新接手。他說是回來查新公司的賬,但大年初一早上又飛回去了,來來回回快三十個小時的路程,就待了一天不到,我都替他覺得累。”
宋謹沒說話,宋星闌不遠千里飛回國,也只是專程在除夕夜來侮辱嘲諷自己而已,旁人看來也許辛苦,可他只覺得荒誕。
“星闌的脾氣確實不好的。”趙海又從后視鏡里看了看宋謹,見他表淡漠,便換了個話題,“跟宋總……也有很大關系吧,星闌小時候媽媽不在邊,難免點罪。”
他有些干地笑了笑:“不是我說宋總的不好,他確實……沒當好一個爸爸。”
“星闌小時候,有段時間,我真想把他接我家住去。”趙海嘆了口氣,“宋總訓他訓得過火,有幾回我去你們家,就看見星闌被宋總……那個詞怎麼說來著,算是待吧。”
宋謹看著窗外,糾纏的十指松開又攥,在皮下流又停滯,他知道宋星闌小時候遭過宋向平的家暴,那個打雷的雨夜,是宋星闌親口哭著說的,宋謹知道。
他也依舊是那個觀點:無論宋星闌過什麼苦,遭過什麼罪,都不是他向自己施暴的理由,永遠不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樣的報復。
“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攔著宋總把星闌抱了出去,給他買了個冰激凌。他一邊掉眼淚一邊跟我說謝謝,我問他哪里痛,他只是搖頭,我問他要不要回家,他說不要,我又問他想去哪里玩,他說想去游樂園。”
“我就帶他去了,他說要坐旋轉木馬,我問他之前坐過那個嗎,他說坐過,跟媽媽和哥哥一起坐的。”
“他那會兒肯定是很想你們的,還那麼小,宋總對他又狠,星闌心里肯定最想媽媽和哥哥……后來長大了,脾氣變得不太好,子冷,但對我一直很客氣,有禮貌,大概是記著我在他小時候對他好。”
趙海說完,握了握方向盤,慨道:“幸好他現在長大了,公司開得那麼好,我以為他以后都要待在多倫多了呢,沒想到他還是要回國來,還想著幫我安排工作。”
宋謹沉默了半晌,才道:“您人這麼好,這些都是他應該做的。”
趙海大概是沒聽清宋謹嗓音里的那幾分喑啞,他笑了一下:“哪有什麼應不應該的,有人記著你,那是分。你們倆兄弟現在算是都過上好日子了,論起親人來,宋家真的也就只你倆了,有什麼事大家好好想辦法解決,親兄弟,哪有過不去的坎,你們也沒有什麼利益上的沖突,我說的對吧?”
宋謹看著他的側臉,世人多世故,但在某些方面,他們又極度單純,任憑誰也不會想到自己和宋星闌這對兄弟間暗瘋狂的糾葛。趙海并不是站在道德高地來做點評,他是真的一無所知,所以勸得誠懇,宋謹不知道,如果趙海聽聞了他和宋星闌之間的事,會是什麼態度。
他每一句善意的勸,對宋謹來說,都是一針,細地刺進皮里,痛,卻不堪言。
時至今日,宋謹真的已經無法分清宋星闌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態在看待自己,他知道宋星闌小時候肯定很想念自己和母親,也知道宋星闌年時期恨了討厭了自己,可為什麼當他失憶后,唯一記得人還是自己?
那些失憶時所表現出來的依賴、坦率、赤誠,到底是宋星闌心最深的衷,還是只是單純的因為腦袋傷而產生的孩子氣的純粹?
其實答案很清晰,是后者,當宋星闌恢復記憶后站在面前,那些冷漠刻薄的話語,早就讓一切都有了定論,可宋謹來來回回無法想通的,永遠是那句“我要你我”。
那幾乎是唯一一句宋星闌在失憶時和恢復后口徑一致的措辭,區別是一個讓宋謹心頭震恍然如夢,而一個卻讓他驚惶萬狀潰不軍。
-是喜歡還不夠,一點都不夠,我要你我。
-因為我要你恨我,還要你我。
哪個是瘋子,真是一目了然。
42.
鄉下的日子一如既往,冬天還沒過去,宋謹在回家不久后把屋子徹底打掃了一番,無意中在廚房的柜子里翻到一小袋的筍干。
那是他去年和宋星闌上山挖的筍,因為挖了不,兩個人吃不完,宋謹就把它們曬干,到時候也能炒一盤簡單的菜。
筍煮好后,是宋星闌一片片撕下來曬的,因為冷了就不容易撕開,所以要趁熱,宋星闌怕宋謹燙著,就把他攔在一邊不讓他,自己埋頭撕,燙的十指指尖都發紅,完事了還哭喪著臉湊過來,要宋謹給他吹吹手指。
真糟糕。
這個家里似乎到都藏著另一個人的痕跡和記憶,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發現了的未發現的,短短兩個多月,真的至于這樣深刻嗎?
如果是,為什麼那個人偏偏是宋星闌?
如果不是,為什麼宋星闌能做到?
宋謹心里清楚答案,只是當初那個問他要答案的人已經不在了。
算起來今天是回鄉下的第二個星期了,一切都平靜如常,可宋謹難免提心吊膽,因為宋星闌每次出現都毫無征兆,宋謹真害怕哪天打開家門,就會看到他站在面前。
宋謹無法考究那次在唐閔家時宋星闌說的那些話,他也不愿去深想,因為沒有意義,他只想一刀兩斷,其他的無論是什麼,他都不要。
畢竟宋星闌永遠不會給他什麼好東西,只有痛和折磨而已。
宋謹將筍干拿出來泡在水里,看分量也只夠做一盤,只要把它吃干凈,關于過去的回憶,又能一點了。
手機響了,宋謹了手將它從口袋里拿出來,是袁雅打來的。
“阿姨?”宋謹問,“有什麼事嗎?”
“小謹……”袁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的渙散,“我……你爸他,他聯系我了。”
心猛地一沉,宋謹握了手機:“他回國了?”
“應該沒有,看號碼,應該不是在國。”袁雅好像了一聲,呼吸都急促了些,“他……他說我跟你們兄弟倆聯合起來把他弄垮,得他現在沒個人樣,東躲西藏……”
“小謹,我……我擔心他哪天會回國,我怕他找我……”
“什麼你跟我們聯合起來把他弄垮?”宋謹心里不知是氣還是莫名其妙,臉都冷了,“他自己做了那些事,為什麼會賴到我們頭上?”
“因為他說,當初那筆匯進國公司里用來償還債務的錢,是星闌著他出來的。”
“什麼……”宋謹微微怔了怔,“是宋星闌他匯的錢?”
“是,他說他當時去多倫多找星闌,結果星闌讓他把錢拿出來,用來填補公司的債務。他說難怪星闌還在讀大學就要跟他分家劃清界限,原來我們幾個人都是早有預謀。”袁雅咳嗽了幾聲,“我也不知道他打這個電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是……我很怕……”
“換只手拿電話吧,右手還掛著點滴呢。”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陌生的聲音,然后宋謹聽見袁雅說:“好,謝謝護士啊。”
“阿姨你在醫院?”宋謹皺著眉,“怎麼了?”
“宋向平前幾天給我打完電話之后我就沒怎麼吃東西,這兩天又忙著批開學考的卷子,沒休息好,胃潰瘍犯了。”袁雅好像是喝了口水,說,“老病了,這次特別嚴重些,所以請假來做了個微創,昨天晚上剛手完。”
“但早上做了個夢,夢見宋向平來找我了,醒來覺得實在害怕,就沒忍住給你打電話了,本來不該打擾你的。”
“可我實在不知道找誰說……小謹,我真的特別怕他哪天突然回國,我已經經不起他再這麼打擊我一次了……”
宋謹將電飯煲頭拔掉,一邊朝臥室走一邊問:“你在哪個醫院?”
“不用不用。”袁雅說,“你不用過來的,就是這事兒,你跟星闌幫我想想要怎麼辦才好,我想不出辦法,太害怕了。”
“就算他真的回來,也不該讓你一個人面對。”宋謹冷靜地說,“阿姨,你先別擔心,他逃出國才沒幾個月,風頭沒過他不敢回來的,現在你的最重要。”
他進房間拿了外套,再一次問:“你在哪個醫院?”
袁雅沒再拒絕,說:“二院。”
“好,我現在過來。”
“那你路上小心。”
宋謹給葡萄柚添了貓糧,現在是中午還沒到,他準備去借個車,到時候晚上回來也方便。
他關好大門,一邊給村民撥電話一邊打開院門,然而腳步還沒邁出去就滯在了原地。
路邊停著一輛黑灰的DBS,宋星闌穿了件極其簡單的黑棉服,站在車側煙,聽見開門聲后他抬頭向宋謹,然后將煙從間拿下來。
那真的是很年輕好看的一張臉,年氣還沒有完全褪下去,但沉靜冷漠的神和練的煙作又給他添了幾分恰合時宜的,仿佛正在一個巧妙的轉變過程里,年輕皆有之,無法形容,卻融合得剛剛好。
電話已經打通,村民問宋謹有什麼事。
宋謹知道,既然宋星闌站在這里了,自己今天就只能上他的車,沒有別的選擇。
“沒事,本來想問你借個車的,現在不用了。”宋謹說,“沒事了,掛了。”
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里,走下臺階,并沒有說話,只是打開副駕駛的門,然后坐進去。
宋星闌將煙擲在地上,抬腳踩滅,上了駕駛座。
車里空間小,宋星闌的上似乎有香水味,不濃不深,清清淡淡的,夾雜著殘余的幾清涼煙味,傳過來的時候,宋謹覺得好像有風鉆到領里,然后沾在脖子上,把他也傳染。
車開得不快,算起來這是宋謹第二次坐宋星闌的車,第一次是在三年多前,宋星闌十八歲,那天下著大雨,是宋星闌出國的前一天,后來宋謹站在雨里,眼睜睜地將自己的辱視頻看完。
只要一想到這些,想到從前的任何一個節,宋謹就會無比清醒,清醒到他想閉上眼,永遠不要面對邊的這個人。
只是有些事不得不說,宋謹將目從車窗外轉回來,看著前路,開口:“宋向平給袁雅打電話了。”
“知道。”宋星闌說,“下飛機的時候袁雅給我發短信了。”
“宋向平現在在哪?”宋謹問。
“跑了。”宋星闌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側臉看不出什麼表,“他本來躲在溫哥華周邊的一個小鎮里,我一直讓人盯著的,半個多月前他跑了。”
“那筆錢……是你他拿出來還債的?”
“我不可能拿我的錢替他還。”宋星闌說,“他自己造孽,還想躲在國外過好日子,沒可能。”
是啊,宋謹早該想到的,宋向平那麼自私偽善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在逃亡的時候將這樣一筆錢匯到國用來還債,以他的品,本不會在乎這些后事。
話頭在嚨里咽了又咽,宋謹最終還是沒有忍住,他問:“袁雅當年流產,跟你有關系嗎。”
當初袁雅告訴宋謹是在宋星闌出國那天流的產,即使沒有任何證據,宋謹第一個懷疑甚至篤定的,就是宋星闌,這個疑慮在他的心頭梗了太久,他想知道答案。
宋星闌莫名彎了一下角,笑意卻嘲諷,他淡淡地問宋謹,語氣卻像是肯定的陳述:“你一直覺得是我做的。”
宋謹沒有說話,他不想撒謊,只能默認。
“是宋向平。”宋星闌看著前方,“那天我去機場前他們就在家里吵架,后來趙海帶我到了機場,本來要送我進去的,結果接到宋向平的電話,說袁雅摔倒了,讓他回去一趟。”
“懷孕的老婆摔倒了,第一反應不是救護車,而是讓自家司機回去接人,宋向平把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袁雅到底是摔倒的還是被他推倒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這個自私自利無可救藥的父親,或許算得上是一切苦難的罪魁禍首。
宋向平接連的出軌致使了離婚,年的親兄弟分離,一個日夜承母親的怨氣與指責,變得自卑殘缺,一個遭父親的家暴與待,變得冷扭曲。
沖突,撞,填補,愈合,撕裂,重創,一切的一切,從十幾年前的那場失敗婚姻里就已經注定好了,一路走來全都有跡可循,而自己是害者中最無辜、最慘淡的那個。
宋謹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也從不覺得自己該這些罪,他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知道自己不夠好,但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十幾年來所承的,確實太過度了,不該是這樣的。
宋謹突然覺得很累,想閉上眼睛睡一覺,如果時能夠倒流,他或許會在被命運碾之前就結束生命,避免遭這一切。
可惜太晚了,他被踩得四分五裂,偏偏又吊著一口氣死不了,更痛苦了。
“我當初……”宋謹靠在椅背上,側過頭看著窗外,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尾落下,他輕聲說,“當初應該跟著媽媽……”
他說到這里就沒了聲響,宋星闌轉頭看著他,宋謹在他看不見的視線里,了,無聲地獨自把話說完了:
“……一起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