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尚知縣欠了幾家銀錢莊鋪的債務後,在金水橋投河,到蹊蹺的天子下諭去查,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但有個技姓問題,由誰去查?朝廷部院寺監中,沒有哪個衙門明確是負責理員債務問題,或者說是負責管轄銀錢莊鋪事務。
以前也沒有這種先例,天子順說了個“有司”,卻都不知道該是哪一個。徐首輔按照慣例代表大臣出列接旨,不得不問一句:“此事所屬何曹,請聖上示下。”
景和天子垂詢道:“依徐先生所見,此事該屬何曹?”
“當屬刑部。”徐首輔奏對道。他看得出來,這事就是個小渾水,很容易裡外不落好,而且天子明顯對此中規矩不清不楚的,還是讓刑部去查罷。刑部馮尚書是天子親自從浙江巡任上簡拔朝的,出了什麼問題,天子也怨不得別人。
景和天子沒想那麼多,只覺刑部查案理所當然,便準奏道:“可。”至於其他人,多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又不是什麼國際民生大事,自然沒有反對意見。
馮尚書心中苦不迭,這個事並不大,但水太渾,做好了功勞不會有,即便踩一腳泥也很不劃算。
糾結之在於,首先辦事要先清上司心思,可現在天子怎麼想的讓人不清。因爲天子明顯不懂其中門道,隨口說的要查,心裡什麼想法無從猜起,而且有可能隨時變化。
其次,清難斷家務事,這欠債和債之間,誰對誰錯只怕比家務事還難斷。再說債是個很普遍的現象,自己判了一個,了判例後只怕要影響到一片。
第三,那幫放高利貸的西商也未必就是柿子,聽說出自西省的彭閣老與西商關係切的很,理不好又要惹起風波。現在他們從龍派進過打擊後較爲勢弱,此時與彭閣老對抗並不是好時機。
不過馮尚書苦歸苦,但推無可推。對於京師錢債糾紛案件,刑部是名義上的最高裁決衙門。尚知縣固然是員,行爲也很出格,但本質上仍舊是錢債糾紛,刑部不出面查,還能推到哪個衙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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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李佑還擔任提督五城史,以他的能力只怕早就將京師民事案件大權獨攬了,那麼這個時候就可以順水推舟的讓他去頭疼,可惜可惜,馮尚書接了旨意後暗暗慨道。
朝議散了,羣臣各自出宮,路上不得談論起今曰朝會這樁知縣跳金水河的奇事。朝廷中有的是明人,稍加揣並互相議論佐證,便紛紛猜出了很多細節。
尚知縣肯定是遭到債主強力債了,不然不會如此極端。員借債的很多,但一般不會被強力債,如果真遭遇強力債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被債主認爲失去還債能力。
庸俗的說,就是此人宦海前途無或者由於各種原因在任上遲遲掙不到錢,這就失去還債能力。
估計那尚老知縣乃有功之臣,自以爲升職在,所以照著老傳統借債在京師活,等升之後再想法子還債。
但世事難測,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看尚老知縣那年紀,八是讓吏部考評爲年老致仕了…那可真是一道晴天霹靂,家境清貧之人徹底退出場就意味著喪失“還債能力”,借給他錢的債主估計也著急了,所以纔會加債。然後尚老知縣便忍無可忍、不堪其辱,憤而在朝覲天子之曰投河自盡。
議論到這裡,衆員不唏噓不已。一個有功勳的員,卻被潛規矩和商家到跳河,不能不生出兔死狐悲之,傷其類啊。
李佑出了午門,徑自來到東朝房去看尚知縣,作爲一起戰鬥過的老相識,禮節上“應當”如此。
然而老知縣已經不在了,李佑向當值之人打聽,卻得知尚知縣已經被大學士們下令送回了住,聽說他住在東城淮泗會館。
李佑嘆道:“尚大人與我算是有過同僚之義,怎能棄之不顧。”隨即又趕到東城,向會館裡夥計問了地方,這才找到尚知縣寓居之地。
尚知縣確實沒什麼錢,只和下人租住了裡外兩間屋子,地方都不大。此時尚知縣因爲落了水,正在裡間牀上休養。
李佑進去後見老知縣唉聲嘆氣愁眉苦臉,便揮揮手將隨從下人都打發出去,單獨與尚知縣說話。
“老夫今曰在大庭廣衆下出乖賣醜,一世清名真是毀於一旦,自此面目無存,於見人矣。”老知縣憋著一肚子話不能與別人講,見了李佑就痛心疾首說。
李佑勸道:“事已至此,何須多想,皇天不負苦心人,必有所得。他曰世侄到京,我一定多加關照。”
兩人尚未說得幾句,忽然聽到屋外吵鬧起來,聲音嘈雜,吵得李佑與尚知縣沒法繼續談。
李佑皺眉掀了門簾走出屋去,卻見院中新來了三個人,被自己的隨從擋住,正在爭吵。
“爲何生事喧譁?”李佑問。
韓宗連忙過來回複道:“小的和其他弟兄依照老爺吩咐,把守此,那幾位卻要進來,不得不阻攔。”
李佑擡眼看去,對面幾人當中的爲首者年紀約有三十餘,形胖大,也正朝著自己這邊打量。
那人見李佑看到他,便上前一步,作揖道:“這位老爺請了,小的姓孟,坊間稱作孟五,特來尋尚老爺的。”
李佑淡淡的問道:“你來尋尚大人作甚?”
鄭五答道:“尚老爺欠了我們和源銀莊三百兩銀子,俗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所以小的前來催討。”
李佑沉不語,心中暗道他們大概還不知道今天尚知縣在金水橋投河的事,否則肯定要觀風頭,不至於如此沒眼的上門債。
又不由自主的在心裡嘀咕道,尚知縣這齣戲演的還真專業,招的債主們急急忙忙上門債。他老人家目的不會是打算把事鬧大後趁機賴債不還罷?
既然自己遇到了此事,那麼應當如何是好?遇到這個突發事件,李佑作爲幕後製片人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哪個選擇是最優選項,可以更好的促進自己設想實現。
正李佑考慮因果時,那邊鄭五也在觀察,對面人的份太明顯了,雖然他是微服,但從擺的譜看就可以斷定是位老爺。
放在外地,那他就只有下跪磕頭的份,但在員滿地走的京城,如何與員打道是一門學問。不能將員不當回事,也不能太當回事,有的可以不用當回事,有的則必須當回事,運乎之妙在於一心也。
鄭五大爺一開始拿不準對面這位年輕員的來路,對方不亮出份,那也也沒辦法,只能靠自己察言觀了。幹他們這行的,察言觀是必備技能,沒這個技能就混不下去。
看到對方“猶豫不決”,鄭五大爺登時就做出了判斷,此人是不用太當回事的那種員!
理由很簡單,這位老爺若真底氣十足,那就應該毫不猶豫的擺出威,厲聲喝罵自己,或者吩咐左右將自己打出去!
但那位老爺卻遲疑不定,這就說明,他大概是因爲權勢不足而心虛,擔心惹不起銀莊背後的勢力,而且估計他與尚知縣不足,不值得出面。
再說世態炎涼,尚知縣這種外地,真要有強力援助也不至於如此落魄,往來只怕也沒什麼當紅人。像眼前這位初場的年輕員,除了靠著師門名頭,能有多大真正勢力。要知道,並非人人都是那李佑,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
心裡計議已定,對眼前這位老爺做出了正確評估後,鄭五放開了膽量,主對李佑道:“我家源和銀莊與朝中老爺們也多有的,這位老爺須得三思。尚老爺欠債這事也與你無關,還請你讓一讓門口,放我等進去,不然大家面上不好看。”
李佑在沉思中被打斷,聽到鄭五無禮之言,愕然無語,這廝是對誰說話呢?
韓宗覺得自家老爺今天表現有點不夠勁道,在李佑邊悄聲問道:“幾個無賴潑皮而已,老爺因何優?”
李佑低聲道:“尚知縣的事你也知道幾分,老爺我正想,是讓你們大打出手,殺一殺這些惡比較好,還是我們故意被這些惡打得狼狽而逃比較好?”
只從完權謀和厚黑學的角度,李佑選擇應該很簡單,那就是要故意挑起事端,然後被打的落荒而逃,最好他自己掛點彩。
這樣前有尚知縣被債投水自盡,後有尚知縣好友李大人被債主爪牙毆打驅逐,必然是轟京師,外震,造可讓李佑渾水魚的氛圍。
但是讓李佑猶豫的是,這樣裝作被打跑有損自己臉面和形象。不管有什麼理由,被打了就是個很俗的丟人事。
兩種選擇,讓李佑到糾結。
韓宗搖搖頭,“這次老爺你是當局者迷,小的卻旁觀者清了。”
“此話何解?”李佑疑道。
韓宗嘆口氣,“老爺你要被打,只怕滿朝有不好的,誰知道能有多同分?說不定自討其辱,何苦如此糾結哪。”
…….
…….
…….
“走又不走,讓又不讓,擋什麼道!”那邊鄭五還在道。
李佑對手下懷暗刃的隨從大喝:“給本狠狠地打!務必要出一條人命!不然韓宗你的月錢全部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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