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之大者雁陣驚寒，聲斷衡之浦。

衡城北，湘江導蒸水合流之，江流環帶，最爲一郡佳，故有書院起焉。名聞遐邇聲震天下的石鼓書院，就坐落在這裡。

這座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宏偉書院，於唐朝元和年間始建，於兩宋年間興盛，不知多先賢在此澆下了心。這座北宋時，還需要與其它三家，共四大知名的書院，能在本朝超越同類，號稱“天下第一書院”卻是因爲它曾經是聖人朱熹的道場。

然而最近幾十年，這家理學聖地卻風不再，已經多年沒有得響名號的大儒坐鎮，學生的數量也連年遞減，就連其收的主要來源一各界的捐贈也越來越。雖然還遠沒到撐不下去的地步，但頹勢已經十分明顯。

原因無它，也朱子，敗也朱子耳。理學佔統治地位的時候，這裡是聖地，不管是師生還是各種資源，哭著喊著往裡。然而王學大興後，理學雖然還是方正學，但那是龐大帝國的慣作祟。實際上，它的統治地位已經被心學搶走，無論是學，還是江湖地位。

作爲朱子老巢，石鼓書院更是被當做腐朽頑固的代表，了被唾棄、被批判、被隔離的對象，要不是它同時還是衡州府學，怕是要出破落之相來了。

痛定思痛，書院的山長決定順應流，淡化自的理學彩。於是山長請到名了滿天下的夫山先生何心前來講學。只要這位最著名的心學大師能客座一段時間，書院的朱子氣息，自然就洗刷掉了。

明知道對方的意圖，何心還是欣然而往，因爲他也將此視爲，王學對理學的最終勝利。

今年二月，結束了在南京的留都大會，確認了瓊林學派的正統地位，何心不願意與瓊林派那幫威深重的傢伙攪在一起，便跟李贅同時離開南京”一個去福建講學，一個應邀來到衡石鼓書院。

這個年代，心學大師的魅力，比後世的超級巨星還要強之百倍。

尤其是何心“士未必高貴，農工商賈並不低下”“人人都應爲自己的主人，的主張，對那些布黎庶，商賈末業的吸引力實在太強了。

因此，他每到一講學，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商賈子弟聞風歸附。

何心一到石鼓書院，便像磁石一樣，吸引湖廣各府的人士彙集過來，不僅可容納四百餘人的書院，住進去一千多人。書院外的石鼓山上，也星羅棋佈扎滿了帳篷，最還有三千人。

何心白天登壇講學，答疑解，晚上是他的休息時間。儘管書院裡頭到了晚上，依然是人聲嘈雜燈火通明。但爲了保證他能休息好”書院特意空出了後山的東巖草舍，不許任何人打擾。

何心雖然年近七十，但因爲有湛的調元之，故而一天講學下來，口不幹退不，就像沒什麼損耗似的。只是他厭煩那些虛與委蛇的應酬，才以自己需要休息爲由，吩咐每天晚上不見客。

然而今天，他破例了，因爲來訪的客人太特殊了。

……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草堂中點了幾盞燈，亮度還算不錯。

搖曳的燈下，兩個鬚髮微白的老人，在舉杯對酌，今憶昔的談著。

那個顴骨高隆，鷹目犀利的是何心，而另一位長髯飄飄，劍眉目的老人，竟然是久違了的張居正。

聽兩人的談話，他們不僅認識，而且還屬於舊雨故知那種……，他們的話題繞來繞去，總是離不開嘉靖二十六年，因爲那是兩人相識的年份。

那一年，兩人還都是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恰好住在同住一家客棧。

當時滿客棧的舉子裡，就數他兩個最出挑，一個江西解元，一個湖廣解元，都是風流倜儻，人中龍。但是真要說起來，何心文武雙全，

又年多金，卻又是張居正比不了的。

這麼萬里挑一的人，自負是難免的，問題是這位仁兄狂得沒邊了。一次舉子們的聚會上，何心當衆說：“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餘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甲科就是一甲前三名。眼下匯聚京城的，乃是全國數千名千里挑一的舉子，各個都稱得上出類拔萃，卻沒幾人敢像他這樣口吐狂言的。

有人看不服氣，故意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淡淡一笑，滿飲一杯，倒扣桌上道：“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人有時不能把話說得太滿，不然就得難看。卻說兩個月的黃金榜上，偶失龍頭，何心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何心也不去參加禮部的考試，爭取留在京城讀書的機會，收拾收拾行囊，便離京了。

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兩個憤青因爲互相欣賞、彼此認同，已經了莫逆之。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自然要送這位舊雨新知一程了。十里長亭下，張居正真心實意道：“以兄弟的才氣，三年後再春闈，必可金榜題名的。”然而何心卻滿不在乎道：“叔大，你不用安我，我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

現在考不中，只能說明這科舉，只取些被理學洗腦的百無一用之徒。何況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與我格格不。之所以來京城一遭，只不過是爲了應付家父。現在過場也走了，牛皮也吹破了，我是不會再進科場了。”

張居正雖然聽著彆扭，但又欣賞這子磊落灑之氣，仍然到可惜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麼呢？”“這話說的，難道我輩讀書，就是爲了貨與帝王家，賺頂烏紗帽麼？”何心搖頭道：“我要去遍訪名師，學習真正的學問”說著朝張居正笑道：“等我學經邦濟世之學，到時候的就，一定比你這個當兒的大。”

“一定如此。”張居正也被他的豪俠之氣染，兩人痛飲一番，便就此抱拳揖別。之後的三十一年。

兩人走出了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張居正在朝爲。最終位列宰揆，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新政改革。雖然因爲“奪事件，黯然下野，但他的改革，至今仍然深刻的影響著這個國家。

何心卻仗劍走天涯，執筆寫春秋。講學、當大俠、開聚合堂、

還曾經設計除掉過嚴嵩把想做的事都做到了而且件件做得彩，拿出哪一件來，都夠尋常人驕傲三代的。

兩條本來應該越拉越遠的人生軌跡，卻在命運的安排下出現了點。

當然，要不是張居正找上門來，兩人也見不著自從幾次想要起復都無果後，張居正堪了一些事，便不再謀求出山，而是遊山玩水過起了閒雲野鶴的日子。這次他正往衡山遊玩，聽說何心在此講學，竟改變行程過來石鼓書院。

到了之後，張居正沒有立即自報家門，而是在書院聽了一天的講，到散講時才讓人持自己的名刺去見何心。

知道是他來了，何心立刻請進吩咐書院備一桌酒席，不要讓任何人打擾。

時隔三十八年，兩位昔日好友，終於又坐在一起，舉杯相邀了。

上次對飲時還都是風姿翩翩的年郎，這次卻都了huā甲之年的半老翁，怎能不讓兩人唏噓傷？

但何心知道，張居正找自己，肯定不是敘舊的。二十年前，自己剛剛爲心學大師時就收到過他的絕信，至今猶能記得張居正對心學的評價：“吾所惡者，惡紫之奪朱也莠之苗也，鄭聲之雅也作僞之學也。，之後兩人曾經在北京相見，一番言談，不歡而散。之後同門問此人如何？何心發出了此人“能亡我學，的論斷，結果使王學全面倒向沈默，自此走上了與張居正作對的道路。

他十分清楚，這位故友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寬恕，二字，所以此番前來相見，肯定是有話要說的。

果然，酒過三巡，敘舊完畢，張居正便正道：“柱乾，聽了你的講學，發現是越發的離經叛道了，你竟公然宣稱，自己是“無君無父”這種異端邪說，會給你帶來滅頂之災的。”

“我的學問的確是異端，但並非邪說”何心搖搖頭，答道“父子君臣關係，在孔夫子提出的五倫中，最爲束縛人心。在家事父，在朝事君，不管對錯，必須絕對的服從。這樣做人，一輩子戰戰兢兢，自己不是自己，是必須按照別人意志行事的奴才和傀儡。這種倫常統治下，舉國上下都是一羣奴才，就連皇帝也不例外，他是祖宗家法的奴隸。一個奴才的國度有什麼生機可言？一個奴才的人生，有何意義可言？”

何心不愧是一代大師，張居正明知他是荒唐之言，卻仍不由覺著有道理，搖頭道：“國朝就是靠你不喜歡的這種綱常維繫，要是沒有了這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稷也就崩壞了。”

“崩壞就崩壞。”何心冷笑道：“你所謂的綱常，讓我華夏在原地打轉兩千多年。在我們先秦時，泰西還只是羣茹飲的野人，現在的文明程度，卻已經超過我們。”“言過其實了吧？”張居正不信道。

“哲學高低難分且不論。但天文曆法、水利農政，醫藥理，這些實用之學，我們已經沒有能比得上人家的了。”何心扼腕痛惜道：“就拿年初沸沸揚揚的天象預測來說，我們都知道，漢朝咱們的祖宗便有預測功的記載，但爲什麼過了一千多年，到咱們反而貿然無知，需要西人來教導呢？就是因爲這些東西，會讓你所說的君臣父子倫常，不再是神聖的天經地義，而暴出人爲的安排的真面目。所以君父們到恐懼，必須毀滅掉這些東西。因爲老子和孔子都告訴他們了，必須要想盡一切辦法，讓老百姓變得愚昧無知，這讓纔好糊弄驅使！”

“你說的雖然偏激，但也有些道理。”張居正輕嘆一聲道：“但不這樣的話，如何去統治這樣一個幅員遼闊，子民兆億的國家？”頓一下道：“你的《原君》第一句，不就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沒有國家和看王，我們可能早就滅絕了……”

“是啊，你是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的人，當然覺著這樣好了，因爲它可以保證你們任意榨奴役民衆，以舉國之膏，滿足自之貪慾，又怎會說它不好呢？可對於除你們之外的人來說呢？誠然，寧爲太平犬，不爲離人，誰都需要有國家和秩序的保護。所以我們就要爲自己能當太平狗而激你們麼？”何心憤怒道：“這是你們君與士大夫的國家，對我們只是樊籠。樊籠裡謄養的，都是待宰的豬犬！我們是人，不是誰的奴隸，更不是誰謄養的豬狗。我們需要的，是能讓我們堂堂正正做人、能讓我們到安全和尊嚴的國家！而不是一個靠謊言和暴政編制的樊籠！”張居正徹底印證了自己的猜測，面急變道：“你有大逆不道的想法！”“那又如何？”何心給自己斟一杯酒道：“但我不承認你們的道，我的道是人道，不是你們的君臣畜生道，所以你說我“大逆，可以，但“不道”就敬謝不敏了。

“你這樣的狂生狂言，救不了大明，只能給國家帶來禍，給相信你的人帶來災難。”張居正卻一把按住他的酒盅道。

“哈哈哈哈……”何心長笑著，只用了兩手指，就把張居正的手夾了起來，然後另一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道：“如今天下，又豈止我一人有這樣的想法？吾有千千萬萬的同仁！”…………一分倒“……

還有很多吧，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