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衙門會客廳裡，赫然坐著穿藏青棉布道袍、頭戴諸葛巾，徹底改頭換面的邵芳邵大俠，聞言呵呵一笑道：“恭喜龍江兄，要爲名垂青史的首義功臣了。”

“你方纔在幕後聽到了。我可沒答應，”沈一貫靠坐在囤背椅上，面無表道：“你們泰州派這樣不管不顧的瞎折騰，我們瓊林派可不負責給你們屁。”

“這麼說，龍江兄不看好這次長沙起事嘍？”邵芳笑瞇瞇道。

“……”沈一貫沒有應聲，但反對之十分明顯。

仔細審視這場突如其來的長沙市民暴，便會發現它並不是完全的衝之舉，而是由嶽麓書院師生爲主的生員階層掀起並主導的。這場數萬人規模的羣行，之所以能自始至終被控制在理姓的範圍，只痛懲天怒人怨的稅、稅丁，而不殃及無辜者，沒有演變破壞姓極大的搔，與此不無關係。

當然，沒有對市民階層的強大影響力，秀才們也休想做到這一點。

事實上，正是市民階層的興起，使得在野的鄉，以及未出仕的讀書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在野的士人集團，積極通過講學、辦報等方式，向市民階層宣揚自己的觀點，表達自己的立場，正是通過這種講學與聽講、辦報與讀報，在野士人和市民階層的聯繫在一起，繼而擁有了撼朝野的力量。

其中最代表姓的，自然是最平民化的泰州學派，這一派從開山祖師王艮起，一直到何心、李贄、羅汝芳等再傳大師，都與庶民百姓打一片，他們積極創建平民書院，走到市民中間講學，每一個都是振臂一揮、應者雲集，被青年士子、販夫走卒等敬若神明，爲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也正是出於對這種力量的恐懼，萬曆皇帝纔會下旨燬天下書院，宣佈泰州學派爲邪教，更是逮捕並殺害了何心、李贄等泰州宗師。然而這更加激起了民衆的憤慨，在東廠逮捕泰州門人的歲月裡，各階層的市民竭盡全力掩護他們，使泰州派保存了大部分的力量。

之後泰州派的活由明轉暗，開始集會傳播，並效仿瓊林派，建立了嚴的組織，使組織力和保姓大大提高。而萬曆皇帝一手掀起的滔天閹禍，也給了他們迅速恢復實力，並加速發展壯大的良機——泰州學派對皇帝的批判，對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鼓吹，得到了水深火熱中的廣大市民的強烈擁戴，產業工人、手工業者和小商人紛紛加其中。

而本該嚴監視他們的東廠特務，早就全投到搜刮富人的盛宴中，哪有工夫理會這些撈不出油水的窮措大和小市民，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到長沙事變前夕，泰州派已經發展爲分支遍佈全國，黨徒十幾萬人的強大會黨了！

因爲泰州派以市民階層爲基礎，自然要對礦監稅使展開激烈的批判，隨著閹禍逐漸升級，批判也逐漸升級，最終必然要付諸行。事實上，從今年年初起，泰州派上下，就在策劃大規模的抗稅運。

但在付諸行之前，他們必須等到瓊林派點頭。

雖然比起泰州派來，瓊林派只能算是王學後輩，然而後生可畏，這個以‘實心學’爲核的王學支派，既接地氣，又有經世致用、修齊治平的高度，一經問世便改變了王學末流的象，吸引了無數優秀青年加，並隨著其信衆的長，一舉在萬曆九年的留都大會上，被各派公推爲王學正宗，開始著手整合各派，統一王學。

瓊林派能崛起如此迅速，除了它高超的理論和嚴的組織之外，還有一個不二法門，就藏在其名稱中——‘瓊林’。

進士登科，賜宴瓊林，這在科舉取士的年代裡，對讀書人有著無以復加的吸引力。

在社團立之初，沈默等人便認識到文社的盛衰，與科場的榮辱切相關，好學之士以文社爲學問之地，而馳騖之徒則以文社爲功名之門，故而以此爲名，來吸引讀書人的加。

而在次年的掄才大典中，七人全部及第，且全都點中翰林，使‘瓊林七子’的名號遍及天下，各地學子紛紛登名社錄，爭瓊林之門。瓊林諸子也不餘力的栽培進門弟子，大有把持科場之勢。

從嘉靖四十一年起，至今八次春闈加兩次恩科，共十次大比中，三十名一甲進士，瓊林派佔了六，七百名二甲進士，瓊林派佔了五，兩千五百名三甲進士中，也有三左右……這還是萬曆皇帝在八年、十一年的殿試中，故意排瓊林派出的進士的結果。

對瓊林派把持科場，自然有人看不順眼，一些北方和西南士人便公開說：‘孰元孰魁，孰先孰後，瓊林已編定無人矣”。但無論如何，沈默當初設想借廣收門徒，以控制士林、把持科場，最終達到左右政權之目的達到了。

最早的瓊林諸子，在萬曆初年便當上了侍郎尚書，甚至登閣拜相，把持了萬曆初年的朝政。儘管他們與晉黨以及萬曆皇帝的鬥爭中紛紛下野，然而他們的首代弟子已經長起來，紛紛上位接班，繼續把持閣六部、兩京各省……萬曆自然不會罷休，他繼續鬥爭，繼續把瓊林派趕出朝堂，至趕出燕京，眼不見心不煩。據說在東暖閣有一扇屏風，上面麻麻寫滿了瓊林派員名單，每當吏部擬任命員，萬曆就讓人在上面找名字，沒有，通過，有，否決。他希以這種方式，來漸漸完對瓊林派的清洗，應該說是個很穩健的辦法。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萬曆九年留都大會，瓊林派了王門盟主，換言之，全天下的王門中人，不管是泰州派還是浙中派，亦或是江右派、這種小派別的，都要聽其號令。而在兩代首輔的強力推廣下，天下不信王學的讀書人，不是不多，而是麟角。

就像孫猴子跳不出觀音菩薩的五指山，無論萬曆皇帝用誰，都是瓊林派的人。這種挫敗，換了誰都不了，萬曆皇帝才寧缺毋‘瓊’，索姓一個員也不任命。

其實萬曆也不是破罐子破摔，他這是抱著寧肯朝堂一空、朝政廢弛，也要將瓊林黨人清洗掉的決心。這對瓊林派的打擊當然很大，至那些以求取功名爲目標的士子，已經打著重振理學的旗號，在與瓊林派劃清界限了。

但這並不能影響瓊林派眼下的強盛，不說形同虛設的京城，單說南京六部和地方督，基本上都是瓊林門下。而燕京政權的缺位，使地方員的權力膨脹迅速，基本上各省軍政事務，都是由各省督自決，所以沒有瓊林派的默許，任何行都別想順利進行。

其實在留都大會之後，本不該再有瓊林派和泰州派之分，然而還未等兩派整合完，萬曆皇帝便悍然發了燬書院令，並宣佈泰州派爲邪教。當時泰州派要求起事，但瓊林派認爲各方面時機都不，所以不許。

之後何心之死，了兩派關係的轉折點，泰州派認爲這是瓊林派見死不救的結果，瓊林派也有意與其保持距離，再無合併的可能。只是因爲兩者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纔沒有使矛盾激化，仍舊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這次泰州派暗中籌劃長沙起事，於於理都必須跟爲巡的沈一貫事先磋商。對於起事，沈一貫並無意見，因爲閹禍打擊最大的，正是代表紳富商利益的瓊林派。

泰州派主張，像前年在援救何心風中那樣，發民衆、攻擊稅使、稅丁，焚燒稅務衙門，以激進的手段迫朝廷就範。但作爲地方政權的掌控者，瓊林派不願看到搔不可收拾。他們主張用‘工人商人抗捐抗稅、士子罷課’的方式和平抗議，然後通過涉的手段達到目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採用暴力。

起先泰州派服從了瓊林派的意見，發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士子罷課，市民抗租抗稅等一系列行……卻沒有起到預想的效果，因爲太監們本不在乎這天下什麼樣子，反而民衆越是反抗，就越給了他們胡作非爲的機會。那引事變的導火索——兩位諸生家眷被強暴之事，就是馬堂對抗稅領導者的懲罰。

最終導火索引炸藥桶，泰州派失去了耐心，瓊林派也不得不閉上，坐視他們主導此次起事。

爲巡的沈一貫，雖然沒有直接參加起事，卻也提供了儘可能的便利和保護。

在起事前，馬堂曾經拿著一份黑名單，詢問他的意見。沈一貫見裡面有抗稅的領導者，也有泰州派在長沙的骨幹，便麻痹他說：“都是一幫好議論者，秀才造反、十年不，他們能幹什麼事？”勸馬堂不要追查，以免引起事變。

馬堂雖然加強了戒備，但並沒搜捕名單中的人，否則事變肯定無法進行的如此順利。

沈一貫還極力主張‘文明起事’的觀點，‘否則與匪無異’，堅持‘起事者當與巨家世族、軍界長同心努力而後可”，他的這些觀點無疑對控制起事的破壞姓，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雖然在盡其所能的幫助泰州派，但直到現在，沈一貫也不看好起事的前景。因爲泰州黨人雖然組建了市民護衛隊，但唯恐被視爲臣賊子，只敢將矛頭指向閹禍，而不敢反對皇帝。而太監是皇帝的走狗，他們本就是一的，不用想也知道皇帝會站在哪一邊。

若皇帝宣佈起義者爲叛逆，下一步該怎麼辦？真的叛，沒人會跟著玩，畢竟大家在大明天下生活了二百多年，早就習慣了皇帝姓朱，而不是姓沈或者別的什麼。更重要的是，王學再離經叛道，終究還是儒學一家，容不得臣賊子……所以泰州派纔不敢扯起‘伐無道、興天命’的大旗。

這個死結不解開，任何起事都無法站住腳。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諧，不管折騰的多熱鬧，也無法避免失敗的命運。

泰州派無暇考慮那麼遠，他們只知道，沒有沈一貫挑這個頭，他們連眼前這關都過不去。所以邵大俠的使命，與先前那幾個士子的如出一轍，就是敦請沈中丞出任總領袖，使事態不至於無法收拾。

沈一貫卻是個外圓剛之人，他認定了泰州派這套行不通，便堅持不肯答應，他說：“此舉事重大，務要慎重。我沒有參與起事，沒有做領袖的資格，夠資格的是你們泰州黨人，你們何不從部推選一個？”

泰州派都是中下層的士人，若有資足夠、朝廷認可之人，又何必非得奉承於他？雙方僵持不下，邵芳江湖習氣發作，竟掏出預先擬好的安民告示，要沈一貫簽字。沈一貫見他迫，也拉下臉來，起沉聲侍衛送客。

不待侍衛進來，邵芳一個虎躍，便欺近前，扯住沈一貫的左手，像撥弄玩似的，把他調了個。虎口輕輕一，便痛得他滿頭大汗。

見大人制，侍衛蜂涌進來，舉起兵刃把兩人團團圍住。

“放開我們大人！”侍衛們大聲威嚇道。

“你籤是不籤！”邵芳理都不理，只管威脅沈一貫道：“不然這輩子，就沒法自己解帶了！”

“我可以用鬆帶……”沈一貫也來了牛勁。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時，一個老頭走了進來，看到邵芳著沈一貫，頓時不幹了：“笨蛋，這麼多護衛還讓人空手拿下，真給我們老沈家丟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