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談定在朔州邊境,雁門關下。
巳時,祁炎麾下的信使已來了第三撥,向紀初桃匯報了雁門關下談判營帳的詳細靜,道:“殿下,北燕使臣已至營帳,可要屬下護送殿下前往和談?”
紀初桃握了握手指,平靜道:“再等等,一個時辰之后再報。”
信使道了聲“喏”,領命退下。
拂鈴仔細替紀初桃整理好雪狐斗篷的系帶,不解道:“和談之日,殿下為何頻頻延后時辰?”
紀初桃亦是深思慮后方做此決定,溫聲笑道:“你平日伶俐,怎麼這事卻想不通啦?和談不僅要看兩國籌碼,更是雙方心態的較量。戰勝國要有戰勝國的姿態,理應是北燕等我們,等到他們心浮氣躁不耐煩了再和談,方是‘未戰而屈人之心’。”
出發時,紀初桃原打算做一塊安靜的“招牌”,代表大殷皇室目睹和談完即可。來了塞北軍營之后,見到黃沙壯麗、山河遼闊,一步步走過二姐曾經和親的道路,方真切地到上沉甸甸的,為帝姬的責任。
這麼麗蒼茫的江山,總會不自地人想為它做點什麼。
曾經最厭惡的玩弄人心的那一套,若能為利刃維護大殷,愿拿起,同祁炎一起戰斗。
等待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紀初桃留意著香爐中的線香,直到最后一抹灰燼湮落,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吩咐:“宣我大殷使臣,出發!”
朔風凌寒,旌節飄,肅穆的使團車馬整裝而發。
雁門關下,祁炎一玄黑戰甲,青披風,已領兵三千等候多時。
紀初桃開車簾,剛好見祁炎策馬過來,戰甲在大漠天下拉出刺白的。
他控制著嘶鳴的坐騎,著車中妝容大氣的麗帝姬道:“別怕。”
紀初桃心中一暖,撲哧笑道:“原是不怕的,你刻意跑過來說這樣一句話,本宮反倒有些張了。”
祁炎揚眉的樣子有些微,沉穩道:“待會兒殿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顧忌,只要是臣鎮守之地,都是殿下的主場。”
紀初桃道:“好呀。”
雁門關下是一極為寬闊的疆場,城門巍峨,臨時搭起的高臺營帳如蘑菇散落。
侍從開帳簾,炭火的暖意鋪面而來。紀初桃收容斂神,帶著一個帝國的威儀莊重邁營帳中。
客席上,北燕使臣果然焦躁不已,瓜子果殼丟了一案幾,正嘰里呱啦地嚷嚷著什麼。
見到大殷使臣進帳,北燕使臣們集一愣,目在為首的紀初桃和紀琛上轉了轉,忽而發出一陣哄笑。
一個蓄著絡腮胡的大漢用生的漢話對祁炎道:“祁將軍,你們大殷沒人了麼?怎麼兩國和談,還要帶人和頭小子前來!”
祁炎睥睨,轉朝著紀初桃抱拳行禮,肅然道:“臣鎮國軍主將祁炎,恭請永寧長公主殿下、安溪郡王殿下上座!”
眾大殷使臣亦紛紛附和:“恭請永寧長公主殿下、安溪郡王殿下上座!”
紀初桃心中暗笑,知道祁炎這是給撐腰呢!
北燕人對祁家人向來既恨又怕,北燕民間更是將祁炎刻畫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兇神,可見其威懾力。而如今,這座“兇神”卻以一個極為臣服的姿態,對著一名看似弱的麗行禮,恭敬得仿佛被卸了爪牙馴服的似的……
使團名單中藏了紀初桃的份,北燕使臣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又見祁炎這般恭敬態度,笑聲瞬間戛然而止,看著紀初桃的眼神驚疑不定。
北燕使團的首領是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高鼻深目,眼眸呈現極淺的琥珀,在一群北燕獷的男人間,倒顯出幾分厭世的安靜。
他最先反應過來,別有深意地看了紀初桃一眼,起行禮道:“北燕使臣穆勒西,見過大殷三公主殿下!”
其余北燕使臣亦是慌忙起,右手握拳按在左心,垂首道:“見過大殷三公主殿下!”
俱是安靜如崽,一片與方才奚笑截然相反的敬重。
紀初桃只是微微頷首回禮,揚袖端坐在上賓主座,朝側次席的穆勒西道:“丞相大人。”
出發前,已對北燕各位使臣的信息了如指掌,自然認出側這名看似一臉厭世、提不起神的年輕男子,就是有著“金瞳蛇”之稱的北燕新丞相。
北燕在兵敗破之后還能撐這麼久,這位丞相大人功不可沒,紀初桃自然對他多幾分留意。
穆勒西顯出幾分訝然的樣子,以標準的漢話道:“三公主殿下竟認得在下,實乃在下之幸!漢人的公主都這般漂亮,只是漢人的王子麼……”
穆勒西琥珀淡金的眼眸轉向安溪郡王紀琛,哂笑一聲。
先前的絡腮胡立刻附會道:“當初你們大殷二公主來和親,嫁的可是咱們響當當的英雄皇帝!如今我們明珠郡主和親,你們選了個這樣細皮的小子?三公主殿下,你們國家是沒有真正的男人麼?人掌權不說,連王子也像個人似的!”
北燕使臣抓到了笑柄似的,紛紛道:“是啊是啊,在我們北燕,人都是只能在家做飯生娃的!”
這是要來個下馬威?
紀初桃與祁炎對視一眼,心中霎時安-定,不慌不忙道:“諸位使臣,你們北燕沒學過圣賢經典,怕是不知中原文化博大深,容本宮解釋,若兩國平等邦,這才‘和親’;而戰敗國主送來人,則‘獻俘虜’。故而當年我二姐是為‘和親’,如今你們郡主,是為‘俘虜’,怎可同日而語?”
北燕頓時語塞,孟蓀率先掌,贊嘆:“殿下英明!”
一旁,祁炎角揚起一個不甚明顯的弧度。
方才被當做靶子損了的紀琛皺眉,接上紀初桃的話茬,氣定神閑道:“諸位說你們的皇帝是英雄,又說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可諸位別忘了,你們的英雄被我國的帝姬踩在腳底下,兵敗死,連唯一的皇子亦被擄來大殷為質。如此看來,貴國男子豈非自認連子都不如?”
“你!”對方使臣被激怒,怒目圓瞋。
平時安安靜靜的紀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面對兇神惡煞的北燕使臣,竟是一點也不膽怯。說到激,他面紅耳赤撐著案幾,傾怒喝:“不錯,我大殷的帝姬就是如日月高懸,芒萬丈!諸位若想討好,就該送皇子過來贅,而不是送苦命的子!”
未等北燕人開口,紀琛又自顧自“噢”了一聲,輕飄飄答道:“險些忘了,你們皇室早沒有男人了,唯一活著的皇子,現今還在大殷的囚車里。”
北燕使臣自取其辱,本想拿兩個柿子,卻不料一腳踢在“鐵板”上,面霎時紅紅白白幾番變化,極為彩。
紀琛一氣呵地譏諷完,方恢復正襟危坐之態,氣沉丹田微笑道:“失敬了。”
變臉之快,令紀初桃目瞪口呆。連孟蓀等大殷使臣看向紀琛時,目中都帶著一種閃閃發的崇慕之意。
穆勒西的臉不似方才那般頹靡淡然了,眸微微凝重,疊雙朝紀初桃道:“貴國什麼樣的水土,才能養出這般牙尖利之人?在下今日算是大開眼界,教了。”
紀初桃暢快無比,忍著笑謙遜道:“我朝人才輩出,安溪郡王不過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丞相謬贊。”
穆勒西聽出了其中的暗損之意,不怒反笑:“哦,是麼?那不妨都收了神通,直接開始談判罷。”
談判又是一番槍舌劍,雙方的茶盞都換了幾。
北燕不愿割地,卻主提出為大殷番邦,愿認大殷天子為兄為父,每年上貢一定數量的牛羊、馬匹及香料為歲幣……
這對大殷來說是個極大的,可紀初桃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越的餌,越有可能藏有陷阱。
大殷使臣這邊已然有些心,俱是扭頭向紀初桃,等待做主裁決。
紀初桃并未急著決定,目與祁炎深沉的視線接,片刻,了然道:“今日天已晚,諸位使臣勞頓,不如暫且休息一晚,明日再議。”
談判行程又拖延一日,北燕使臣一片嘩然。
穆勒西倒是不驕不躁,朝紀初桃笑道:“你們漢文中有句話做‘王敗寇’,如今你為刀俎,我為魚,甘愿自降為附屬國侍奉貴朝,只為換回我北燕皇室唯一的脈。穩賺不虧的買賣,三公主殿下還有什麼可疑慮的呢?”
進帳和談前,祁炎曾提及過:“金瞳蛇”這個諢名的由來,可不僅僅是因為穆勒西的眼睛,更是他狠厲的手段。如同大漠中的毒蛇,平日安靜蟄伏,就當你以為他在曬太而放松警惕時,他便會以閃電之勢撲上來咬斷你的管。
思及此,紀初桃莞爾回擊道:“我們漢話中也有一句,做‘貪餌吞鉤’,小心駛得萬年船。”
穆勒西瞇起了琥珀金的眼睛:“若是兩國還有機會結親,在下一定拼了命也要求娶殿下這般有趣的人!”
冰冷如刃的視線刺過來,氣氛瞬間凝住,紀初桃不用看也知這子強大的凜寒氣場是從誰上散發出來的。
頂著來自祁炎的迫,穆勒西哈哈一笑,起按行禮道:“還是請三公主好好考慮考慮我方的提議……明日見,麗的殿下!”
日落西山,余暉給綿延起伏的關山鍍上一層靡麗的胭脂。
鼓聲歇,城門開,北燕使臣們退回關外扎營。
“三殿下因何不愿同意北燕為我朝番邦附屬?”北燕人走后,孟蓀的一名手下迫不及待請示道,“收服北燕,亦是大殿下的意思。”
紀初桃還未開口,一旁的祁炎冷冷道:“北燕地廣人稀,民風彪悍,讓他們退回大山外,割雁北至大山十二城池給大殷即可。”
“割地乃蠅頭微利,怎可與將敵國變附庸這等大業相提并論?”那使臣反駁道,“遑論將軍乃是武將,無須僭越,手使團務!”
祁炎眸一寒,嗤道:“鼠目寸。”
那使臣立即了脖子,轉而朝紀琛拱手道:“還郡王裁度!”
紀琛看向紀初桃,紀初桃明白他的意思,發令道:“這不是買服,不必急著下手,還需從長計議。”
各自散去后,紀初桃獨自前往城墻上散心。
千里黃沙漫漫,關山如劍,紀初桃聽到后悉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便知是誰。
“二姐說過,當年就是在這里試圖逃婚。那晚死了很多人,可最后救了、替背負罪孽去死的那個人,卻偏偏是平日最討厭的那個小太監。”
紀初桃說著,目投向遠的沙丘,“可是祁炎你看,八年之后我再站在這片土地上,卻看不見一丁點當年的尸骸了。”
“沙土沒有記憶,能記住他們的唯有人心。”
祁炎解下披風裹在紀初桃上,替系好帶子,問道:“討厭這些麼?”
紀初桃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所說的是談判桌上的爾虞我詐。
搖了搖頭,笑道:“本宮以前最是厭惡這些,覺得人心很難揣測。可是現在不怕了,因為有想保護的子民,還有……”
頓了頓,放輕聲音呢喃:“還有你在我邊。”
祁炎角微揚,又被他刻意下。
他側過,與紀初桃比肩而立,冷冽的聲音溫和了不,告訴:“我不愿北燕為大殷子國,是因為北燕之外尚有西涼虎視眈眈。北燕無力對抗兩個國家,便退而求其次與大殷結,若大殷將北燕收為附屬藩國,則北燕勢必順桿而上,請求大殷出兵助他平定西涼。”
原來如此!
紀初桃恍然:“我朝規定,君王有責任為藩國平定戰,也就是說,穆勒西這招‘禍水東引’,是想將西涼的兵刃轉接到大殷頭上!”
祁炎頷首:“穆勒西所說的那些牛羊、香料之類的歲幣,加起來不過八、九萬兩,而若我朝出兵替他戡平、吞并西涼,則每年軍費在四十萬兩以上。這哪里是什麼‘穩賺不賠’的買賣,分明是要將大殷的國庫掏空,好為他做嫁。”
祁炎三言兩語,從戍邊武將的角度,將孟蓀等文臣看不清的利害說得徹明白。
紀初桃不語,只笑著向祁炎冷峻的側,越看越喜歡。
這個男人從外到都長在了心坎上,明明那麼冷桀驁,又這般溫。
祁炎總算察覺了認真注視的視線,斂神道:“怎麼了?”
“沒。”
紀初桃調開視線,輕松笑道,“就是,好喜歡你。”
夕已收斂最后一余暉,祁炎的耳廓卻像是留住了晚霞的般,微微的紅。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手搭著城墻俯,忽然莫名說道:“殿下,什麼時候才能……”
久久未有下文,紀初桃疑:“才能什麼?”
祁炎眼里有,側首啞聲道:“……辦了你。”
紀初桃:“……”
天半邊秾麗,半邊晦暗。
城墻下,兩名路過的使臣著城墻上相對而立的兩道剪影,問道:“祁將軍在和三公主商量什麼大事呢?好認真啊。”
“應該是明日談判之事吧。”
“咦,三公主怎麼跑了?”
……
翌日,營帳中。
昨日苦等紀初桃許久,心浮氣躁時反被大殷殺了威風。今天北燕總算汲取了經驗,特意來遲了一個時辰。
誰料甫一帳,便見大殷使團靜坐飲茶,竟是早就準備多時了。紀初桃使了個眼,紀琛立即放下茶盞,催促道:“都來了?那直接開始罷。”
北燕人還未緩沖片刻便直接拉談判中,依舊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作者有話要說:穆勒西:對方炮,傷害不大,侮辱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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