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爾玦第一次喚納蘭長寧阿姐, 是在一個冬日里。

那是近十年來，大戎最冷的冬月。

小小的只堪堪能夠到婆子小的納蘭爾玦被抱去了納蘭長寧的公主殿。

還未進殿門，爾玦便看到一個錦華服的溫婉子裹了裘袍靠坐在殿外木椅之上。

而他們要尋的人, 正閑閑坐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 俯趴在那子膝上。

冬月里涼風襲襲，兩人皆穿的很厚, 長寧一紅似火，與這殿外的裝扮形了鮮明的對比。

納蘭爾玦認得側那華服子，那是他父王最寵的妃子，余昭華。

膝頭趴著的小姑娘，自然就是他的阿姐, 大戎長公主，納蘭長寧了。

拽了旁婆子的袖子，納蘭爾玦手心沁出了汗意，這個阿姐長的不像大戎的小姑娘，雖然也是十分漂亮, 但不知怎得, 他看到這個阿姐總是很害怕。

那婆子似乎察覺了納蘭爾玦的心思, 拍了拍他的手, 低下頭溫聲道：“小王子別怕，那就是你的阿姐, 長寧公主。”

眨了眨眼睛, 納蘭爾玦強咽下了一口口水, 向前方走了兩步，行至納蘭長寧和余昭華面前，跪下行了一禮。

“爾玦給阿姐和余妃請安。”

大概是納蘭爾玦實在是太張了罷，行完禮起時, 靴子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角，竟直直向著前方撲了過去。

眼前就是玉石階，這一摔必定破了相，納蘭爾玦害怕極了，嚇得不知所措的閉上了雙眼。

這時，手腕上傳來了一溫暖，納蘭爾玦被人扯住了袖順著力道一拉，是納蘭長寧起了，一只手拉起了爾玦，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的領。

小小的子被人提了起來，懸在了半空，爾玦雙腳離了地，在反抗似的悠悠著。

看到爾玦這副窘況，大紅披風下騎裝小姑娘忍不住輕笑出聲：“你這個小娃娃，怎麼如此的笨。”

彼時，納蘭爾玦不過三四歲的年紀，但長寧也不過才七歲，他不滿的撅了撅：“哼。”

看在剛才救了自己的份上，爾玦只是輕輕一哼，并未頂。

多年后，納蘭爾玦依然會同納蘭長寧開玩笑道：“那時你扯著我的角將我提起來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會因此而懼怕你？”

長寧眉間影重重，笑得眉都彎了下來，道：“怎麼會，我知道你膽子大的很。”

頓了頓，的眸子轉了個方向看著很遠的地方，似是回憶般淡淡道：“父王曾經對我說過，我們納蘭家的兒們，都是草原上最勇敢的，他不會騙我，我知道。”

本想著順利行完了禮就可以跟著婆子一起回宮，卻沒想納蘭長寧因著爾玦那一“哼”不高興了，手便朝著他的胳膊上用力一掐，挑眉高聲問道：“你剛才在哼什麼？敢不敢再哼一遍 * ？”

納蘭長寧這一掐可是真用了力，爾玦的胳膊疼的直哆嗦，哪里還敢回的話，一下子就哇的哭了出來。

那婆子也嚇壞了，一個是王上最疼的小公主，一個是王后嫡出的小王子，哪個也是惹不起的啊。

婆子急得直跺腳，也不知道該先勸哪一個，先哄哪一個好像都不太好。

好在本來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的余昭華在這時起了，拉過了面前的納蘭長寧，嚴肅道：“阿寧，這是你的阿弟，不可這樣欺負他，知道嗎？”

余昭華子不好，平日里待在棲霞宮，常常幾月幾月不出門，今日難得來了公主殿看納蘭長寧，長寧自然不會惹生氣，聽到余昭華這樣講，對納蘭爾玦氣也消了大半。

納蘭長寧是極喜歡這個母妃的。

不止是納蘭長寧喜歡余昭華，爾玦也喜歡這個溫的子，他記得有一次自己因為生病哭鬧睡不著覺的時候，娘不知該怎麼辦，匆忙之下去通知母后，母后忙于朝政以為他只是小病，忍忍就會好起來，想了個理由推不來看他。

娘急得沒了辦法，只好去棲霞宮尋了余昭華，余昭華那時子依然不太好，聽說是生納蘭長寧時落下的病癥，走幾步就會微，卻沒猶豫，匆匆來他的宮里照顧他。

那天晚上，守了爾玦一夜，直到白日太升起的時候，爾玦的子也不再那麼滾燙，才肯離去。

后來，每次爾玦夢魘，娘總會去喊余昭華，余昭華脾氣極好，待他溫又有耐心。

爾玦常常想，若是余昭華是自己的娘親，就好了。

見自己惹了長寧不開心，納蘭爾玦也噎了起來，不敢哭的太大聲怕引來了旁人，又怕余昭華因著長寧也生自己的氣，納蘭爾玦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怯怯的看向余昭華。

余昭華哄好了長寧，轉過給了那婆子一個眼神，那婆子也放下了心，激的看著。

余昭華剛安好長寧，就蹲下，抱起了納蘭爾玦，拍了拍他的背，輕聲哄道：“爾玦乖，不哭了啊。”

一旁的長寧看到這一幕不高興了，父王疼，母妃卻好像更喜歡自己這個阿弟，撅了撅，長寧帶了哭腔，道：“母妃偏心，怎麼只抱他，不抱阿寧。”

聞言，被余昭華抱 * 在懷中的納蘭爾玦停住了哭泣，吸了吸鼻子低頭看著下方的長寧，朝出了小手。

這個阿姐，如今看著，比方才好像多了幾分可。

后來，再回想起那時的場景，納蘭爾玦總會淺淺一笑。

公主殿前的一番吵鬧，納蘭爾玦也并不知道自己日后會為長寧放在心里一直保護的那個人。

余昭華喜歡孩子，爾玦常常來棲霞宮尋，難免幾次三番會到納蘭長寧，爾玦心里有點怵自己這個阿姐，每次在棲霞宮撞到長寧，總是會低頭恭恭敬敬先行禮。

一日，爾玦按慣例來給余昭華請安，余昭華抱過納蘭爾玦，手指不小心拂過他的角，驀然皺起了眉頭，疑道，這服的針腳怎麼做的如此糙？

抱了爾玦坐在一旁，拿了針線一針一陣的給眼前這個長的的小娃娃起了裳。

納蘭爾玦靜靜的坐在小凳子上認真的盯著，沒有說話。

了一會兒，余昭華了眼睛，抬了眸子看了看旁小小的人兒，端過了書案上的糕點給他。

爾玦搖了搖頭，乖巧的出手拿了一塊遞到余昭華旁：“母妃先吃。”

昏暗的燈下，小小的人兒隨了納蘭長寧，抬了眸子看著余昭華，甜甜的著母妃。

余昭華聽到納蘭爾玦這樣喊自己，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自己。

半晌，才抱起爾玦，親了親他的小臉蛋，高興的開口道：“爾玦真乖，下次母妃給你做新的裳。”

爾玦環著余昭華的脖子吃吃的笑，小小的了：“母妃，給爾玦講個故事吧，爾玦想聽母妃講故事。”

“好。”華服子將懷中的小男孩抱得了些，輕聲哄著。

“燕子母親生了一只小燕子，到了秋天，它們一家要搬去新的地方過冬，小燕子長的弱不風…”

子聲音低低的，爾玦聽得昏昏睡，不一會兒就閉上了雙眼，一一的打起了呼。

就在這時候，殿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是爾玦的父王回來了。

他踩了夜進門，方一進門，就看到余昭華抱了納蘭爾玦放在床榻上，輕輕的哄著。

納蘭尋閬抬了眸子凝著余昭華笑道：“這孩子，就喜歡粘著你，我看比起王后，他倒是更喜歡你一點。”

余昭華看著榻上呼呼大睡的納蘭爾玦，也跟著抿了笑：“是爾玦可，我也喜歡同他待在一起。”

說完，余昭華好像想 * 起了什麼，側過頭，對著納蘭尋閬低聲道：“方才我看這個孩子角的針眼有些，想給他補一補，你猜我扯下他的角看到了什麼？”

“好好的孩子，被這糙的針腳硌的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你這個做父王的平日里也不看著點，王后那邊不管，你也不在意。”余昭華邊說邊瞪了納蘭尋閬一眼，沒好氣道。

納蘭尋閬向前快步走了幾步，掀開小爾玦的角，果然如余昭華所言，爾玦的上確實被服硌出了一些痕跡。

他沉了臉，冷聲中還帶了一自責道：“定是我平日里不常去看爾玦，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都以為我不喜這個孩子，說起來，這都怪我。”

后來，納蘭爾玦再也沒穿過針腳不好的服，每次婆子送了服來，都會給余昭華親自過目。

直到…

直到余昭華的病越發糟糕，子越發的不好。

直到那一日，納蘭爾玦趴在門口，瞧著長寧跪在余昭華的榻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聽到了們兩個人的話，臨去之際，余昭華都不忘讓長寧照拂這個阿弟。

知道，納蘭尋閬更喜歡長寧，但只要長寧記著爾玦，爾玦在這宮中就能平安的長大。

不然依著王后的脾氣，若是哪一日為了權勢，王后也會毫不猶豫的放棄自己這個兒子。

納蘭爾玦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玉石地面上，他沒有涕出聲，因為余昭華同他講過，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輕易流淚。

母妃的話，他記在心里，一直都記得。

可爾玦心中卻藏了一件大事，那日王后來宮中看他，他聽到了王后同婆子的對話。

原來，讓余昭華越發虛弱的藥是王后派人在里面加了東西，他不敢相信，他的母后竟然是這樣的人。

本想找機會提醒長寧和余昭華，可他沒想到余昭華中毒已深，已經再無良藥可醫。

都怪他。

未等納蘭爾玦自責，長寧已經從榻邊站了起來，走至爾玦面前，的子得筆直，干了眼角的淚痕，長寧強忍下心中的悲痛，道：“阿弟，咱們走。”

向小小的爾玦出手，他微微發愣，卻堅定的將自己的小手搭了上去。

兩只小手牽在一起，溫暖自長寧的手心傳到了爾玦的手掌，那時起，他便下定了決心，待他長大后， * 也要護長寧一世安康，讓也可以無憂的過完余下的后半生。

哪怕，哪怕要付出任何的代價。

再之后，納蘭爾玦偶然發現了桑遠川的，他瞞著大家演了一出好戲，自以為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過自己。

故意用刀子傷了長寧的那天夜里，他點了滿屋子的燭，在棲霞宮跪了一整個晚上。

寒風吹著他的臉龐，有刺痛的覺，他卻不到冷意，因為他的心比這夜里的風更冷。

整整七天，每當他閉上眼，都會想起兒時余昭華溫看著自己的那雙眸子，和睡時輕輕拍著他的那雙手。

輕聲喚他：“爾玦。”

納蘭爾玦更不能輕易原諒自己了。

他恨不能替長寧傷，那是自小照顧他的阿姐，他心中的痛比長寧更甚。

桑遠川依舊不停的在爾玦耳邊說著長寧的壞話，爾玦假意奉承，心里想的卻全是長寧待自己的好。

老師告訴爾玦，長寧囚了他的母后是為了獨掌這大戎的權利。

爾玦知道，并不是這樣的，是王后的種種事跡讓阿姐不得不出手，是王后失德，這些年為了權勢做了太多草菅人命的事。

是長寧救了大戎千千萬萬百姓的命，否則，大戎的后果不堪設想。

老師告訴爾玦，只要納蘭長寧在的一日，他就永遠不會為大戎真正的王，這大戎背后的掌權人其實一直都是長寧。

爾玦卻知道，他的阿姐從不在意權勢地位這些外之，所求的從來都是平安二字。

在意的人能夠平安喜樂，的阿弟能夠平安喜樂。

何況，若沒有長寧，這大戎早就隨著父王的離開變得分崩離析，何談什麼喜樂。

他要這權勢有何用，他做這大戎的王又有何用？

若是阿姐想要，這江山，他愿意拱手相讓。

很久很久之后，他同阿姐提議，把大戎并北漠的疆土，這王上他早已經坐的厭煩疲倦。

再后來，長寧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為林慕寧，林深樾立了他為太子。

阿姐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也要去尋覓自己的那方凈土了。

爾玦親手解下了自己上明黃的龍袍，換上了尋常百姓家的服。

一年跟著一年，他去過了很多地方，見過了很多好又難忘的事，這些都是他在大戎的宮中不曾看到過的。

納蘭爾玦想，他日夢中得以再見到 * 余昭華，他也能同好好講講自己看到的經歷的那些個故事了。

可縱使爾玦去過北漠最繁華的云州，也見到了神燈節千燈齊盞的盛況，去過南齊胡同口觀賞過萬人空巷之景和東鄴人人稱贊的漁船互市，他還是沒有尋到那個對的人。

這一日，納蘭爾玦騎了馬獨自行在悠悠的鄉間小路上，后突然傳來兩道“噠噠噠噠”的馬蹄聲。

爾玦回過頭，是未曾謀面的紅扯過了一旁白年的韁繩，墨發被風吹散了幾縷，落下來披在肩上，穿著像是南齊的姑娘。

的角微翹，眉眼間俱是嘲笑之意，看上去分明比側馬上的年大不了多，卻偏要笑話那年道：“你這小娃娃，怎的如此之笨，連個馬也騎不好。”

什麼似曾相識的覺撲面而來，納蘭爾玦握著韁繩的手微微用力，轉過了馬頭，凝著眼前的姑娘，慢慢慢慢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