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冊封后回不回府待嫁一事, 太皇太后那時曾和嚶鳴提起過。老太太的意思本就是不必回去了, 屆時宮里一應辦,儀仗從府里出來走個過場便是了。
但那時不過隨口一提, 畢竟下定詔書尚沒有準日子,說起來也像玩笑似的,并不當真往心里去。如今不一樣了, 事兒就在眼前, 得征得了嚶鳴的同意才好。也沒個姑娘不答應, 強把人留下的道理。皇帝心滿意足地去了,底下重任就落在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肩上。們把嚶鳴傳來,兩位端端正正在西暖閣里坐著,一臉肅穆的模樣,以至于嚶鳴進門時,有種三堂會審的錯覺。
太皇太后今兒穿一茶褐的裳, 肩上的平金萬壽團花, 在窗外天的映照下發出一片絢麗的。搖著手里團扇, 鏤空嵌琺瑯的指甲套叩擊著象牙的扇柄, 間或發出輕微的金玉之聲。見進來, 臉上浮起一點笑模樣, “你知道今兒你來做什麼?”語氣里帶著一點得意之。
嚶鳴搖了搖頭, 笑著請了雙安,“奴才愚鈍, 還請老佛爺明示。”
太皇太后賜坐了, 才道:“你的冊封詔書已經擬好了, 皇帝過了目,等初六日就要給你家里頒布,昭告天下了。”
嚶鳴雖然早就知道有這事兒,但未經證實,也不敢十分相信。如今太皇太后親口說了,這半年的顛躓生涯結束了,算有了塵埃落定的結果。高興嗎?說不上來,只是慶幸沒有辜負家里所,也沒有辜負阿瑪要當就當一把手的教誨。至于自己,嫁不嫁,嫁給誰,都沒有太大的執念。橫豎嫁生不如嫁吧。同皇帝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好幾個月,說恐懼談不上,關系定下后,可能就是一個新開始。
早就知道要嫁他的,真的事到臨頭了,卻還有恍惚之。低著頭淺淺笑著,十分靦腆的樣子,抬起手掖了掖臉頰,能給太皇太后和太后一種怯待嫁的覺。
“奴才說什麼好呢……”站起來,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肅了肅道,“奴才進宮,始于老佛爺和太后的抬,原想在主子們跟前伺候就足了,沒想到還有今兒的就,這是奴才滿門的榮耀。”
太后笑道:“雖是榮耀,也是你們的緣分。我和老佛爺心里都很歡喜,詔書頒布后,咱們才真算一家子呢。你是正宮,自和別個不同,將來后宮妃嬪都聽命于你,要是再有先頭貴妃這樣的事兒發生,你就可以自行置了。”
太皇太后也頷首,目溫和地著道:“好孩子,原說大行皇后奉安后就把你的事兒辦妥的,結果諸事繁雜,竟拖到今兒。如今該預備的都預備齊了,我心里也就安穩了,只有一件事兒要和你商議。”
嚶鳴說是,“老佛爺只管吩咐。”
“詔書頒發后,宮里要向皇后府邸派遣奇嬤嬤,教導一切宮廷規矩、大婚禮儀及夫妻相之道。原該送你回去待嫁的,可咱們想了又想,回去要鬧得一家子忙,你一去又得好幾個月,連見一面都難,我和太后都舍不得放你出去。你這一向是住在西三所的,我看這樣吧,回頭增派人手把那片圍起來,你就在里頭習學,要是想家里福晉和側福晉,把們傳進來小住也使得。”
嚶鳴宮半年,好些事兒看得一清二楚,不回去,是因為宮里有宮里的顧慮。齊家現在在他們眼里像虎狼窩似的,好不容易滌干凈的人,要是再回到那個環境里,八又給染黑了。宮里人只相信宮廷的四面高墻,不相信齊家自己隔出來的小院,因此寧愿把留在宮里,也不讓回去,再接那些烏煙瘴氣的教唆。
嚶鳴沒有任何反對的余地,太皇太后說這番話并不是在征求的意見,不過是在例行通知罷了。當了皇后固然尊貴,但在這些苦熬多年才踏上頂峰的人眼里,皇后并不是全然不可搖的。
俯道是,“全憑老佛爺做主。其實奴才也正有這個意思,回去倒鬧得家里飛狗跳的。奴才在宮里這麼長時候,習慣了宮里的日子,要學宮里的規矩,自然是在宮里現學最好,從宮里打發人到府里,豈不多費手腳麼。”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很高興,嚶鳴人喜歡的一宗就是敞亮,懂得順勢而為,從不為滿足自己的心意和誰對著干。要說委屈呢,太皇太后自然知道是委屈的,進了宮就像給販賣到了海心兒里似的,永遠斷了回家的路了。可宮里人都打這兒過的,不,自己和太后也是這麼過來,年月一長,便也不惦記娘家了。
嚶鳴回到頭所殿之后,站在院子里四顧,過兩天還得加派人手呢,這地方就真的了牢籠,翅也飛不出去了。
松格小聲問:“您要是和老佛爺說,愿意回家學規矩,您猜老佛爺能不能答應?”
嚶鳴看了一眼,“這會兒就拆老主子的臺,往后不想過日子了?”
松格吐了如舌頭,“您進宮半年了,不想家去瞧瞧嗎?”
怎麼能不想呢,想母親,想的小院子,半年了,厚樸和厚貽也一定長高了不。原還盼著能借這次的機會回去待上一兩個月,雖然知道希很渺茫,心底那簇小火苗也不滅。如今是真的沒了指了,看著這四四方方的天,開始覺到深深的抑和無。
松格怕難過,盡心地開解:“主子您要看開些兒,您別和旁人比,就和先頭娘娘比,的日子更難捱呢。”
嚶鳴笑了笑,可不嘛,至暫且是這樣的,知足吧!只是松格不知道,眼下的安逸是拿多忍換來的。面對太皇太后也好,皇帝也好,不能有那麼多的氣兒,就算了委屈也來不及容口氣。就得這麼低眉順眼地活著,不為自己,得為一家子老小。輔政大臣是皇帝目前唯一的患,這個壞疽遲早要剜了的,得憑的一點好人緣,最后再挽救納公爺一把。
只不過皇帝現在罷了送膳牌的差事,前沒什麼可要做的,老佛爺那兒也了串門子,就有些無所事事起來。人閑著真難熬,除了吃只剩睡覺,小富來的時候正睡得糊涂呢,約聽見門上閑聊的聲音,撐起松格,“萬歲爺有什麼指派麼?”
松格噢了聲,“小富諳達上壽三宮去,路過這里,進來瞧瞧吶。”
然后就聽小富在門外和聲細語說:“姑娘如今閑在,也可以上養心殿逛逛啊。主子萬壽節快到了,往年宮里都要辦的,今年因著后頭有大喜,主子爺免了。”
皇帝的生日是七月初一,宮里管這一天萬壽節。萬壽月宮子們都可穿鮮亮的裳,戴上平時不許胡妝點的首飾,所以七月對于整個宮掖來說,都是明可喜的。
既是主子萬壽,也該給點兒反應才是,便坐起來抿了頭,說知道了,“眼下是晚膳時候,過會子我就上養心殿去。”
小富打完了邊鼓,也收到了效,復說兩句閑話就走了。松格進來給主子梳頭,贊嘆著今兒天氣真適宜,挑了件藤蘿紫的如意云紋衫給換上,又戴了一對兒羊脂海棠小簪,那珍珠瓔珞垂掛在耳畔,每走一步都像打拍子似的,有沙沙的輕響。
沒活兒可做了,就有點兒局外人的意思,三慶眼尖看見,老遠就笑開了,垂袖打了一千兒道:“姑娘來了?萬歲爺才撤了膳呢。”
嚶鳴如今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不再關心今晚上是什麼人侍寢。站在門前朝里了,等德祿通傳了,才提袍邁進了東暖閣。
“奴才來給萬歲爺請安。”規規矩矩蹲了個福。
皇帝聽見來,心里自然是歡喜的,瞧了一眼,今天的打扮愈發干凈溫婉,不兼敬事房的差事了,綰了小兩把,這才是公府小姐本來的模樣。皇帝原在看書,一來自然是看不了,面上卻要裝得如常,嗯了聲伊立。心頭一面揣測著,太皇太后應該和說了不讓出宮吧,應該也答應了吧!其實他的要求不多高,只要每天個時候來看看他,不拘什麼時候,只要來,他心里便有指。
下面小太監送線香進暖閣,這是萬歲爺掐著點兒看書的老規矩。嚶鳴想起才進宮那天,米嬤嬤有意撮合,也是拿這樣一枝香,讓送到萬歲爺面前。小太監經過時,自然而然接了,趨步上前,將青花纏枝的小香爐輕輕擱在了他手旁。
皇帝看見那雙纖纖素手捧香而至,心尖上溫地牽痛了一下。一室靜謐,時像水一樣沉淀在腳下,雖然沒有多余的話,卻也安然怡然。
他說:“坐罷。”坐了暫時就不能跪安了。
德祿立時搬了紫檀繡墩兒來,擱在離寶座床不遠的地方,萬歲爺只要微微起眼皮,就能看見姑娘。
嚶鳴謝恩坐下了,這個時節還是有些熱,垂著眼,慢悠悠搖著團扇,皇帝的影在扇面后忽忽現,真是沒想到,竟也有這樣相安無事的時。
雖說詔書還沒下,但事已經定下了,現在的皇帝于來說就像當初的海銀臺,沒有很喜歡,沒有非卿不可,到了那步就接。唯一不同,那時候和海銀臺相對覺得很尷尬,和皇帝則沒有這份困擾,因為他完全不理會你,這樣也很好。
嚶鳴沉默了下,還是開口問他,“明兒是主子的萬壽節了,主子有什麼想法兒沒有?”
皇帝的眼睛盯著書,心思卻全不在書上,含糊著唔了聲,“明兒在暢春園辦個家宴,老佛爺有程子沒出宮了,趁著萬壽節,帶老人家上園子里逛逛。”
暢春園是皇家園囿,不像紫城的冷,那地方四季草木盈,亭臺樓閣傍水綿延,是個消暑游玩的好去。前頭的帝王們每年夏季都在那里過的,他因朝中未得大定,加上今年孝慧皇后新喪,便沒把小朝廷搬到那里去。這會兒眼看著要立新后了,還沒見識過家里產業,自然要帶上那里走一遭兒。
嚶鳴也確實想去,咬了咬說:“主子會帶上我吧?”
皇帝把書微微舉高些,像在字里行間發現了了不得的東西似的,心不在焉說:“賞你同行。朕今兒沒翻牌子……明兒早晨起得早,你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
嚶鳴道是,雖然沒理清他這段話里的因果,但也不需追問,曼聲說:“萬歲爺仔細眼睛,香都燒完了。”
皇帝這才把書放了下來。
香點完了,起撤香爐,一雙手杳杳過來,腕間羊脂玉的鐲子溫潤,同那素凈的皮兒相得益彰。則矣,又似乎缺了點靈,皇帝瞥了一眼,暗暗記在心上。這時茶水上的進來奉茶,他端著玉盞輕輕一吹,淡聲道:“初六日要給你下詔書,你得著消息了吧?”
所以帝王家結親和民間是不一樣的,民間得商量著來,你家樂意,咱們再談下頭的事兒。帝王家則不一道圣旨,你愿不愿意就那樣了,沒有多大的溫在里頭。不過這個并不重要,嚶鳴著杯子低下頭,那一低頭總有些溫的況味,說是,“今兒老佛爺和太后召見奴才,和奴才說起了。”
然后呢?皇帝等著三慶里的“姑娘心里一定歡喜”,可是這種歡喜并沒有出現。他有些失落,心想也許因為在慈寧宮已經歡喜過了,到這里才這麼平靜。橫豎今兒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也是因為要做皇后的緣故,不再是那個托著銀盤送膳牌的丫頭,終于開始有了自矜份的驕傲。
皇帝瞧了一眼,親近,又親近不得,反倒不像之前了。之前是聲惡氣引注意,現在要顧全的面,畢竟這是要做他妻子的人啊。
“倘或缺什麼,就打發人上務府傳話。太皇太后免了富榮的職,朕把他協理戶部事務的差事也一并繳了,如今的總管大臣有兩位,互相掣肘,左右平衡,不愁他們不恭敬。”
嚶鳴含笑呵了呵,這件事算合謀,提起來也是高興的,便道:“拔出蘿卜帶出泥,最后兜了個圈子還在府里頭。多謝萬歲爺恤,我倒是沒什麼缺的,只是如今閑著,有些不大習慣罷了。”
這是份轉變必要面對的,賞花賞月,自己給自己找找樂子,一日日一年年的,就這麼過去了。皇帝嗯了聲,“等接管了宮務,自然要忙起來。這程子也可向老佛爺習學著,將來不至于慌張。”
這麼一板一眼的對話,那份小心翼翼的平和,總有種心懸在嗓子眼的覺。這種覺等走了才逐漸消散,皇帝坐在南炕上,半晌緩緩長出了一口氣。
德祿進來送軍機值房的奏疏,輕聲說:“主子,有中路的陳條。”
中路是指喀爾喀四部中的土謝圖汗部,該部東臨車臣汗部,西接賽音諾言部,烏梁海發兵車臣汗部,必要經過它的中左翼末旗。
皇帝聽了手接過陳條翻看,德祿小心翼翼覷他臉,喀爾喀四部現在得很,這份陳條是兇是吉,關系重大。
所幸老天保佑,萬歲爺蹙起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了,到最后如雨后疾晴般神采飛揚起來,匆匆傳召幾位近臣西暖閣議事,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吩咐:“朕才剛見皇后腕子上戴著羊脂玉的鐲子,那個鐲子不襯。你去務府傳話,命云璞另挑上好的玻璃種來。”
德祿得了這個令兒,倒比嚶姑娘本人還高興,秧應了個“嗻”,甩著拂塵往務府傳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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